父亲在我翘首等待之中晃悠着出来了,手上空无一物。
我立刻想起,时代变了,我父亲也不是他年轻时的模样了。
视金钱如手足,视才华如粪土。
他瞪着眼睛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句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翻白眼”,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嘴唇蠕动,却终于没有说话。可我已经听出来了。又是老一套,哀你不幸怒你不争。这是他还能记得的少有的几个成语中的一个。
可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的,我再了解不过了。在我们擦肩而过的当口,他说也不看看你的德行,天上掉馅饼会掉到你的头上?就算失错掉你头上也会把你砸死,居然还异想天开能成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听到这样的话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了,所以丝毫不放在心上。
大概从我十五岁获得智商的那天起我就幻想能一夜成名,晚上常常做梦,梦见荣耀等身腰缠万贯万人瞩目傲视天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接受我父亲的冷嘲热讽。
我之所以如此反复地幻想和做梦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幻想不是毫无根据的,我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没哭,这是第一个根据。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婴儿是哭着落地的,要不就不会有呱呱坠地这个成语。
这个推断在堂兄那里得到了证明,他说他第二届女朋友分娩时他就在现场。我不相信,说中国又不是美国,允许丈夫进入手术室。而且就算允许,你又不是丈夫。他说,当时情况紧急,根本就来不及去医院,而且我也根本就没钱上医院。我说那谁接生啊。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们租房周围没正经女人,除了做那种生意的。妈的,比玩一夜还贵,现在想起来都生气,都他妈干那事的居然还嫌脏。都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动过几次手了。
我点点头,但不知为何。
我八岁时读三年级,数学第一次及格,我母亲很欢喜,赶忙请来算命先生黄半仙。她后来回忆说算命的说我是富贵相,小的时候才能隐而不发,直到有一天肯定会一鸣惊人,她追问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算命的吐了一个烟圈,做神秘状,一字一吐地说了六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她为此多给了算命的十块钱。后来我一直呆呆傻傻考试失利正好印证了半仙的“预言”。
这个预言可以说帮了我的大忙,每次我把不及格的通知单拿回家时,我父亲都会瞪大眼睛看我很久,仿佛要重新验证我到底是不是他儿子。按照他的逻辑,我最起码也可以混个六十分,再不济也要五十九,才符合遗传定律。
唯有母亲对我好,处处保护我。
因为她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就像相信在水碗里立三根筷子可以治偏头痛一样。她们把它叫做“立柱儿”专门对付“多嘴”,即死去的人的灵魂化作一股风进到屋里对活着的人发出诅咒,只要筷子倒了就说明魂魄已经归去,头痛也就好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食物中毒,她用这个方法给我医治查点要了我的小命。
后来在我哥哥的强烈要求下才把我送进医院,医生说再晚送半个小时我就没命了。所以我永远记住了我的哥哥,他救了我的命。
他还救过我一次,我清楚地记得。
他在19岁上悟出了关于人生的一个大道理,就是人这一辈子只能靠自己,既然六亲无靠也就可以六亲不认。
这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我当时就问那我呢。
他异常决断地回答我不是六亲。
听完此话我就倒下了,是休克。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从小他就比我聪明,他考试总是全班第一,我崇拜他胜过我的父亲,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
所以就算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忘记但总是可以被原谅的。有一次我被一大群人欺负,大概是看着我势单力孤,他竟然站到对方的队伍中,一起取笑和侮辱我。还有一次我们在山里玩,我们迷路了,他说去找一条出路,要我在原地等,结果他跑回了家把我一人留在山上,当时我胆子小,人又呆傻,我害怕极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都抵挡不了我对他的崇拜和依恋。
我倒下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把我送诊所的途中他对我说我是他的弟弟,不是六亲,是弟弟,唯一的弟弟,手心手背。
我正好那时候醒了,就记下了这句话。结果我的重感冒立马就好了。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倒不是我有多么相信命运多么迷信,只是我知道任何一个理论要想取信于民都必须有足够的依据。
非议是在所难免的,所以英雄从来是孤独。
我不怕孤独,只怕不能一夜成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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