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提交后的第五天被完整退回,反面多出四个醒目的红字——查无此人。
又是四个字。
诧异之余仔细查看,落款栏里赫然写着黄成名。
当时我父亲正准备去上厕所,顺手夺下了我手中的申请书。我以为他有感于我的惊世才华准备再次拜读我的“大作”。就算崇拜也不必到这份上啊,一个人再有才华,总不能一出手就都是惊世之作吧。
其实他年轻时读过很多书,虽然这些伟大的工作都是在厕所里完成的。
他小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一位说书先生。听说此人是个有名的才子,对古文深有研究,是我们村子古往今来第一个能完整背下《诗经》的人。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一生热衷于功名利禄,却最终因报国无门抑郁而终。
先生的父亲是清末的举人,参加过保皇派的地方组织,革命时期曾秘密组织破坏革命的活动,后眼见复国无望,郁郁不得终日。死的那年是明国二十三年,弥留之际叮嘱儿子一定要为复辟事业继续奋斗,并给儿子取名志,希望其秉承父志。结果儿子一句“听说新即位的皇帝还是个娃娃”把老子送上了西天。想必为清朝前途太过担忧,抑或是太过失望,含恨而终。
先生后来说起父亲时总不忘加上一句“父亲死于宣统二十六年”,大概有慰其父在天之灵之意。
想必隐隐觉得父亲的死与那句道听途说有关,先生果然在父亲死后第二天就开始闭门读书,并且谨遵圣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法旨。
之后过了几年,李先念的先头部队打过来了,平静的小县城忽然就变成了战场。一颗炮弹落在先生家门前的空地上,房子晃了几晃没有倒下,可院子里从此多了一个坑,先生的脑袋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火药味通过那伤疤进入先生脑子,终于闻到了新鲜。
这一炮把先生打醒了,仿佛睡了一觉,世上就过了千年。小日本打来了又被打跑了,宣统改成了明国,小皇帝不见了,却多出来毛泽东蒋介石汪精卫,现在只剩下毛泽东和蒋介石带着各自的兄弟对着干。
先生发一声感叹“时代变了”,赶紧跑了二十几里路去问姐夫哪边是辫子军,他觉得那是个大问题,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结果被姐夫嘲笑了,脑袋瓜也清醒了许多,骂一声“世态炎凉”又颠回去了。
先生姓黄,辈分跟我父亲相同。
他收藏着黄家的两本族谱,在其“闭观”读书期间记下了关于他自己和他父亲的种种事迹。
后来世道真的变了,人也变了。从此再不提“志向”二字。人就更加孤僻了。晚年整天坐在一棵老树下面拉二胡,如果不是拉着二胡很难把人和树分开。后来知道他常拉的调子是《二泉映月》。人死后,很多东西一起下葬,包括那把二胡和一面用猪皮蒙的鼓,还有一些其它乐器和古老的书籍。
我上大学后有一向对音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曾计划掘墓,然后取出那些乐器。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父亲,请求他的支持。他说坟墓早在那场著名的“挖地”行动中被人给挖开了,别说乐器,连棺材盖都被人捡去当柴火烧了。我问骨头呢。他说估计也被人拣走了,也许被混在其它动物骨头里卖到饲料厂了,也许也当作燃料了。
可他居然娶了老婆有了女儿。房子太小了,他就把整垛的发黄的线装本放到门外的屋檐下。
我父亲从里面抽出两本,一本是《红楼梦》,另一本是《金瓶梅》。
两大禁书。
一个太不小心了,一个太聪明了。
所以这种东西势必流毒江湖危害后代。
后来我父亲就在上厕所的时候先后读完了这两本书。并且收效很大。我识字以后他把它们介绍给我,我秉承父志,开始接触“厕所文化”。后来形成一种习惯,上厕所不看书就拉不出来,仿佛屎是被文字赶出来的。文字与屎势如水火,互不相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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