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僻野的乡中学。地处深山,条件简陋。学生不多,大概一百多个。老师只有十几名,在我们看来好像个个都是“官”——校长副校长啊、主任副主任啊、班主任副班主任啊……
我们这些刚入学的新生,一直搞不清楚校长跟主任到底谁更“大”,就好比我们总是在争论班长跟学习委员到底谁更“大”一样——有的说“班长”是“一班之长”,理所当然是老大;但更多同学认为“学习委员”是学习最好的,而且还是“委员”,才更应该是老大(那段时期我们看过的露天电影里有个“蒋委员长”不是比什么军长、师长的都要大么)。
伍校长是正校长,但他总是管不着我们,因为他太和蔼可亲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从来都不骂我们,连讲话都不大声;张主任既是学校的主任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总是很严肃地对待我们,老是板着个面孔,从来都不笑一下,说话铿锵有力,总爱严厉地教导我们,让我们打心眼里儿有些害怕他——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张主任的“官”一定比伍校长更大。
因为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们经常要帮家里做事,而老师们也大多是半农半教,所以我们学校上课和放假都要与农事活计挂上钩,常常是东放几天假、西补几天课,而往往是放得多、补得少,有时侯甚至还补不了,这跟城里面的学校可没法儿比。
后来我们渐渐发现了一件很有规律的事——在课间操结束后,如果伍校长发言的话,在他一番嘘寒问暖表达了对同学们的关心爱护后,必定会宣布明天或后天放假、放几天,让我们总期盼着他能上台讲话;而张主任一旦登台亮相,在一阵严叱厉训后一定会宣布哪天哪天补课、补多久,让我们一见着他那副冷面孔都不由得心里打鼓;如果有一些其它事情要交代的话,则由另一名欧副校长简单地说一下——非常简单,绝不多说一个字儿;而没有什么事的话,则又由另一名教我们体育的高副主任宣布解散……
在总结出了这个规律后,同学们渐渐开始把伍校长叫做“假官”,把张主任叫做“补官”,把欧副校长叫做“简官”,把高副主任叫做“没官”……
转眼间我们已读初三了,张主任也没有再当我们的班主任,但我们对他多少还是有一些害怕。而我们时刻想见到的伍校长露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到了第二个学期竟再也没见着他。同学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敢去询问一下,因为张主任早就有言在先,要我们这些“毕业生”专心学习,不要管那么多事。
终于,我们期盼已久的“五一节”即将来到了,同学们都在议论着呢:这回伍校长总该出现了吧?我们的几天假期还指望着他老人家呢!
明天就是五月一号了,在做课间操时,同学们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因为我们还没有看见伍校长的影儿。好不容易做完了操,大家集合到了一块儿,却仍不见伍校长露面,而张主任却迈着沉重的脚步登上了讲台——唉,难道连“五一节”都要补课吗?!同学们都不由垂头丧气起来,有的还小声发起了牢骚:“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去城里玩呢,听说那儿的‘五一节’很热闹啊!……”“哎呀,我还等着这几天跟弟弟去姨婆家那儿捉王八呢!……”“唉!……”“呜……命苦啊……”
“咳!”张主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冷电般的眼神扫视全场,同学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怪了,今天张主任的眼圈怎么有点儿发红?严肃的面孔怎么有点儿悲伤?再看其他的老师们,都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些什么,好像都有些哀戚的模样。
同学们都似乎隐隐约约地猜测到了什么,但都不愿也不敢深入地去想。
“同学们!”张主任铿锵的话音竟有了些许的颤抖,“首先告诉大家一件很不幸的事——我们刚刚知道不久的消息,我们敬爱的伍校长,昨天夜晚在县医院里不幸去世了……”
同学们一下都呆住了。整个操场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偶尔的,几丝微风拂过五星红旗的轻响。
“呜呜……”“呜呜……”终于,有些女同学开始啜泣了起来,男同学也有的掉下了眼泪——我们再也见不着我们最想见到的伍校长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那关切的问候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那亲切的笑容了!
老师们的眼眶也都有些湿润了。张主任的眼圈更红了,但他的声音还是很有力:“其实伍校长早就该住院治疗了,但他说他舍不得你们这些孩子,他说他要看着你们念书、看着你们长大、看着你们毕业……”
同学们的哭声更大了些,张主任的声音也更响亮了:“医院里的人转告我们,伍校长他老人家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大家说——那就是,明天放假,放到五月三号,四号再来上学!……”
后来的情形是怎样的,我已有些模糊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我满脑子都是伍校长那亲切和蔼的音容笑貌,仿佛他还在眼前笑眯眯地说着:“天冷了,你们要多穿些衣服啊……”“走路当心点儿,下雨天的路可滑着呢……”“明天开始放假,放五天,记得十六号要来上学啊……”
后来,欧副校长接替了伍校长的职位,做了正校长;张主任做了副校长;高副主任做了主任;我们如今的班主任李老师做了副主任……宣布放假的,也变成了欧校长;宣布补课的,变成了高主任;交代事情的,变成了张副校长;没事宣布解散的,变成了李副主任……
再后来,那些初一和初二的同学们渐渐开始改变了称呼,把欧校长叫做了“假官”,把高主任叫做了“补官”,把张副校长叫做了“简官”,把李副主任叫做了“没官”……
我们这些行将毕业的老生们,却改不过口来,还是保持着以前的称谓。而曾经的“补官”、如今的张副校长,也依然还是那么严肃冷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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