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从我七岁那年往后又过了五年，我读初中了。中学叫做渡头五七中学，离我家有十来里路，全是山路。去一次学校，我要走一天，往往要在路上的苦楝子树下坐着或躺着休息好几次，才能在天黑的时候到达学校——妈妈，我的身体十分的衰弱，几次都差一点没病死，我一站起来就两腿发软，全身没一点力气。我们每次从家里返校都要背一黄书包米，带一漱口杯用粗盐炒的干菜，供一个礼拜吃用。我不能吃饭，每周的米和菜我都吃不了。我弱小得就像风中的灯心草。奶奶她们担心我随时都会停止心跳，但尽管这样，我还是要每周一次从学校到家里爬山涉水往返一次。　

我听一些同学说学校离妈妈您的家很近，大概只有两里多路程。而且，我们每次过江去公社开万人批斗大会，还会有同学告诉我，妈妈您的家就在这一条江的上游的支流的对岸。当同学给我说这些话时，我假装不在意，其实心已经怦怦跳了，像是浸在深水里，有一些窒息的感觉。　

暑假的一天，我又病得很严重了，爷爷带我去了公社医院拿药。医生——赤脚医生——告诉我爷爷，这药很苦，要用点白糖下口才好。爷爷带我又去了公社百货公司·我和爷爷眼巴巴的看着柜台——因为我们没有糖票，买不上白糖！正当这时，一个男青年向我们靠过来，问我爷爷：叔叔要买什么？我爷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认出来。那男青年自我介绍：叔叔不认识我，我是张静〔敬？〕文，我姐姐是……说到这，我爷爷知道他是谁了，忙把我拉到跟前对他说：这就是仲杨。爷爷又要求我叫那男青年舅舅。我叫了舅舅。舅舅问了些我的情况，也得知我需要白糖，并说：刚好，我也是给我姐姐买白糖来的。她的心口痛的毛病〔妈妈，我从我奶奶嘴里知道您一直就有心口痛的疾病〕又患了。我听了，心又跳了起来。我知道我舅舅说的姐姐也就是妈妈您呀！舅舅说完便把一市斤白糖票分了一半给我爷爷。　

——这是我出生十几年来，第一次得到妈妈您的关心！回家的路上，我十分精神，全然是没一点病的样子！　

妈妈，您知道吗？这半市斤白糖我用了一年！我每次一口气喝完黑糊糊的又苦又涩的药水，只用一根筷子放嘴里吮湿了，再将筷子头在糖罐里轻轻沾几粒白糖放舌上，让少少的糖粒在舌齿间无声融化。我以为，这白糖的丝丝甜味，就是妈妈您的味道；我知道，这少少的半市斤白糖是从您嘴里抠出来的，所以我十分珍惜。　

妈妈:秋季开学后的一天，公社要放映电影熊迹和卖花姑娘，公社就在我们学校的对岸。我本来是不愿和同学们一起去看电影的，因为我在人多的地方，往往就是别人取笑和欺凌对象。我最怕别人叫我狗崽子，我更怕别人叫我没娘崽。但是，妈妈，您所在的村子的一个学生悄悄告诉我，您有可能去看电影，因为您家就在公社对面，所以我决定要去——我真的想真切地看一下我的妈妈长得什么样。其实，如果见了，可能我还是不敢也不一定会认您，但我觉得我必须知道我的妈妈的眉眼。　

晚饭后，我和同学们乱哄哄地挤到江边，准备坐七年前我参观过的大木船过江去看电影。但是，那大船停在对岸没开过来，我们就挤上了一条小船过江。妈妈，您不知道儿当时的身体是多么的虚弱呀，一下子就被人挤下了船掉进了江里。亏了人多，幸好一个人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还没来得及脱离船帮的手腕上，我的手即使想抽出来也抽不动。也亏了我瘦小体轻，我便头仰着，身体浸在水里过了江——我不敢叫人把我拉出水来，我怕他们侧身拉我的时候，船一歪翻扣过去，那样，死的就不是我一个了　·直到船靠稳了岸，我才猫一样无力地叫人把我拉上来。这自然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这是秋天的夜里，我湿淋淋的全身冻得抖个不停地蹲在墙角看电影。月亮朦朦胧胧，我在电影换片子的空档，打着哆嗦四处游窜，企图凭着我六岁那年匆匆看过您一眼的记忆，在人群中把您找出来。但是我没找见您，倒是挨了别人几脚踹！　

电影在我极度寒冷的痛苦中结束了。我们在回学校的时候，终于坐上了我一直想坐但一直没能坐上的大船。人真多呀，我自是坐不上位子的，便和我本村的一个同学胡乱在人群中挤着。我一不小心，挤到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腿上坐着一个，旁边紧挨着坐着一个——的妇女身上·那妇女气得踢我一脚。我的同伴幸灾乐祸地说：仲杨，你再挤呀！那妇女听了，一把把我拉过，问我：你是哪儿的仲杨呀？我同伴告诉她：我们是高圳垅〔我村庄的名〕的。妇女即刻急切又压低声音说：仲杨，我是你妈妈呀！我听了，霎时惊慌不已，嗓子发紧发干，胸膛里空空的。原先要找到妈妈的期盼全象受惊的麻雀飞了！我一下子就跑到了船头跳板上。同时我又盼望着妈妈您能放下怀里的孩子来追我，或者在人群里喊着我的名字寻找我。但是没有！　

船靠了岸，我快快地上岸爬上了一个高处，想着妈妈您上岸后会找我。其实，妈妈，只要您再喊我一声，我就会立即扑进您的怀里，跟您回去。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月亮、江风和流水声，还有不远处村庄的狗叫声陪着我。我十分恐惧地一个人回到了学校，整个天空的星星都看到了我的哭泣。不久，我又大病一场，还休学了一个学期。　

就这样，妈妈，我和您的相认又推迟了一年！　

妈妈，儿今天就写到这里。　恭祝母亲大人　

福安　

男仲杨跪禀　

丁亥年十月初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