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了腊月,各家都忙着准备过年。小镇上人流如潮,百业兴旺。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一年了,谁都想要要账,粉刷粉刷,欢欢喜喜过个年。“醉仙”酒楼的吴老板也不例外,门前的小黑板上写着“歇业一月,敬请海涵”。
跑堂王二宝正在厨房里收拾家伙,归拢东西。打杂的大月从楼上“蹬蹬”下来,跑到二宝跟前,弯腰叫道:“二宝哥,老板叫你。”
“啥事?”二宝忙着手中的活,问道。
“不知道。”
二宝放下手中的家伙,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壮实的小腿像弹兔一样上到楼上,走到东家门前,轻轻叩了几下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声轻柔和善的声音。
二宝推开门,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老板面前,两手下垂,低头用怯怯的目光斜视了一下老板,慢声细语地说:“老板,您老人家叫我?”
“嗯。”身着青布长袍,外罩考究细纱黑底衬着大红团花马褂的东家,正在喝茶,听到二宝的声音,把细瓷盖碗放在桌上,微微地笑着说,“二宝,你知道我为啥找你吗?······我把我这一生的最重的一枚棋子都押在你身上了。你在这里干了五年了,总算你自己挣气,没少干一点活,没多拿店里一点东西,不吃里扒外,对我忠心耿耿。
“你们都觉得我成天只知吃烟、喝酒,双眼迷离,头脑糊涂,其实我心里亮堂得很,装着一盏明灯哪!哪怕你们的一点蛛丝蚂迹,我都心知肚明。只是我不吱声罢了。你们哪一个磨滑偷懒,哪一个长手长脚,哪一个吃里扒外,我心里都有一本账。
“这几年,我也累了,银子也挣了不少,也该见好就收,享几年清福了。我思来想去,觉得把我这一摊子交给你,还比较放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交待你,那就是我的掌上明珠,至今还未出阁的宝贝疙瘩,你要娶她为妻。答应我一辈子好好地对她,不能受一点委屈。”
二宝在听到东家要把酒楼全交给他的时候,真是心花怒放,受宠若惊,好像刑场上适逢皇上大赦的死刑犯,但又听到还必须娶其女为妻,一下子从云蒸霞蔚的半空里坠落到十八层地狱。
吴小姐,是一位要多俊没多俊,要多丑有多丑的女子。当年蒲松龄老夫子写>的时候,不知踏破多少双铁鞋才寻到她的。
“俊儿----”吴老板向里面套间叫了一声。
话音还没有碰到荷绿缀锦的门帘,就见门帘开处,袅袅娜娜走出一位娇滴滴的女子来,低首含胸,以帕掩面。
吴小姐,单看背影身材,确是无可挑剔、精雕细镂的玉人儿。当年的杨贵妃和她相比也要大相径庭,不啻云泥之别。而吴小姐一旦转过脸来,心脏不好者,高血压患者,胆小如鼠者,最好退避三舍,走得越远越好,若不然,癞蛤蟆垫桌子腿----充硬汉,有个三长两短,出了命案,可要自负其果。
俊儿,本来有一张灿若桃花的俊俏脸蛋儿,只因八岁那年,一场大火无情地夺去了她的天姿玉色。从此她整天闷在屋里,足不出户,仅仅夜深人静、月上柳梢的时候,独自移于荷塘清水边,暗暗啜泣,悄悄伤情。
二宝在这里五年了,连俊儿的影子也没见着,平时只是听人说吴老板的女儿长得特丑。而现在当他看到俊儿的背影时,惊得目蹬口呆:婷婷玉立的身材,紧身可巧,色彩搭配天衣无缝的裙衫,拖着一根乌黑油亮、撩人心魂的大辫子,绝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
二宝心里正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之时,俊儿慢慢地转过了身。
二宝无比惊愕的目光,突然擒住了俊儿那张奇特的脸,未来得及叫一声就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
(二)
二宝醒来,发觉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双眼惊悸地向四周看看,除了平时熟悉的家什外,一个人也没有。他才静下心来,好像做了一场非常恐怖的梦。
黄昏时,小屋里渐渐暗下来,对面的东西已模糊不清。二宝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门被推开,吴老板健硕的身躯走进屋来。二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垂手立在床边。
吴老板坐在二宝的床上,一手拍了拍二宝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二宝,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成不成你考虑一下。我姓吴的从不强人所难。想好了三天后跟我说声。若成,你和俊儿择日完婚,这一摊子生意就全交给你;不成呢,你的手艺也学成了,就卷起铺盖,另谋高就吧。话不多说了,你也不憨。我走了。”
二宝看着吴老板的长衫衣角消失在门边,心里像一锅沸水翻腾开了:若娶了吴家小姐,炙手可热的万贯家产就可唾手而得,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一旦想到俊儿那张骇怕的脸,心里就不寒而栗。若同她同床共枕,那不是与鬼共舞呀!他的心像大海上的小船儿,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又坠入谷底。临歧抉择,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而有之。
二宝在小屋内东一头,西一头,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他想:自己祖祖辈辈吃苦受穷,不敢人前站,不敢高声语,一文钱揣在怀里,化了都舍不得花。父母求亲告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学手艺,不就是图日后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来支撑门户呵。再说娶天仙似的媳妇也不能天天摆在屋当门,当饭吃,当衣穿。人生天地间,不就是图吃得饱,穿得暖。要是自己仅仅因为俊儿长得丑,而把一份滚烫的家产拱手相让给别人,那他将成为王家的千古罪人。
三天后,二宝一大早起来,上到楼上,在吴老板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干干脆脆地叫了一声“爹----”
吴老板也不食言,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二宝和俊儿分别写了生辰八字送到阴阳先生那儿合去。阴阳先生根据“甲巳之年丙作首,乙庚之岁戌为头;丙辛必定寻庚起,丁壬壬位顺行流;更有戊癸何方觅,甲寅之上好追求。”择定翌年古历三月初六日为秦晋日。
吴老板经营一辈子酒楼,官、兵、工、商、匪,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物,结交不少。初六这日,宾客如云,门庭若市,乌压压挤满酒楼,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这是小镇几十年来最风光辉煌的一次。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歆羡不已,妒嫉得眼珠子要掉下来。
婚后第二日。吴老板把女婿二宝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二宝,你和俊儿结婚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跟你明说吧,这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就全交给你了,以后你要好好地经营管理。希望我这份家业不要在你手里给糟蹋了。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不能横鼻子竖眼,更不能动不动就和客人拳来脚往。上咱店里来的,吃一碗面的和吃大鱼大肉的,都是我们的客人,不能有什么眉高眼低,厚此薄彼。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能恨利。你要明白‘本少利多利不多,本多利少利不少’。
“二宝,从今天起,我就搬到后园子里去住,不再管这酒楼的事。我没有儿子,就你半个儿子,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每天早上和晚上送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唯有中午炒两个菜外加一壶酒。这早上和晚上,多一顿少一顿都无所谓,中午无论是菜还是酒是绝不能少的。我还要你亲自送来。二宝,你可都听清了。”
“听清了。”二宝嗫嚅着说。
(三)
二宝从吴老板手中接过酒楼,依旧雇用原来的厨子,又另外找了一位聪明伶俐的跑堂伙计。
一天,二宝把跑堂伙计许三叫到跟前,谆谆告诫道:“许三,我看你也够跑堂这块料。我跟你说,干跑堂这行,纯粹是眼色活,要懂得一声二变三转。
“这一声就是音腔。声儿要字正腔圆,如滚珠一般,还要干净利索,不能像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含糊不清,更不能走调儿,说者说者,得意忘形就把猴腚露出来了。音儿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会震了客人耳朵,吓跑客人;小了如蚊蝇一样,不但客人听不见,而且令人生厌。音儿要大小适中,让人听着柔而不媚,刚而不板,绵而不软,亲而不昵,让人爱听、乐听、喜欢听,乐不思‘蜀’,消疲祛邪,慰心抚肺,唾下生津,如临仙境。
“二变,就是人要聪明机警,善于变化,看人下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了铁匠,就得说锯短,见了木匠就得说锤软;见了跑江湖的,就得说‘爷,您辛苦了。这不,到家了,拣自己爱吃的,您点几样’。总之,只要客人上咱店里来,不管他是哪门哪派,干什么营生,操何方口音,你就得千方百计、想法设法,说到他心坎里,叫他明白除了咱家,别无选择。
“三转就是你不管是端茶提水,还是上酒上菜,都要快而稳。身板要柔韧如弓,于桌凳、客人之间穿梭如燕,不拖泥带水,不碰翻桌凳、茶碗杯盘筷箸,更不准撞碰客人,把汤水泼洒在地上、桌上或客人身上。
“干这行,身材庸肿者、口舌不清者、腿脚蠢笨者、脾气暴躁者都不适合。酒楼生意好坏,这跑堂的占三分之一的责任。许三,希望我没看走眼,好好地干,不会亏待你的。”
二宝是老实人,依照吴老板的吩咐,一日三餐亲自端到他的面前。不管阴天下雨或是飞雪打雷,从不间断。吴老板却从没表现出多么地高兴或知足。他脸上总是一汪静水样的表情,给人一种讳谟如深的感觉。
二宝见吴老板不言不语、不冷不热,也没心思去碰一鼻子灰。每次把饭端到面前,杯箸放好,斟上酒,嗫手蹑脚地退出来。
俊儿自从跟二宝合卺以后,脸上云开日朗、笑意盎然,走路也精神抖擞,一扫过去的愁容满面、自怨自艾。她也从不过问酒楼的事,她知晓为人媳的道理和一个男人的尊严。
俊儿打扮得浑身上下花枝招展,带上洁白的面纱,由小丫环陪着逛逛街,或在后花园里逗引八哥,观柳赏荷,扑蝶追蜓,或到爹房里陪着说说话,再或者在楼上做些女工。
店里的事也用不着二宝多管,他只是象征性地到店里转转,看看问问情况。厨子、跑堂、杂事,都非常殷勤、尽职尽责。除此之外,吃饱喝足,穿得体体面面的,不是在家跷起二郎腿浅斟细酌,就是出席别人攀龙附凤的各种宴会。各种溜须拍马的话,像三月的春风迎面吹来,吹得他晕晕乎乎、软软绵绵。二宝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活得像个人样了,真正体味到人上人的骄敖和尊严。
当他的头由膨胀得硕大无比到缩小到本来面目时,他也曾后悔自己的趾高气扬和目无余子。自己现在能像羊屎蛋一样光亮体面,不都是借人家的鸡下的蛋。而在不久的昨天,自己还是一个受人颐指气使、不名分文的孤雏腐鼠。还没过上三天好日子,就把骚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想到这些,他便把自己的猴屁股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做生意,本本分分做人,对俊儿也礼让有加。
(四)
一天,二宝正在和厨子伙计闲话儿。突然,俊儿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姑......姑......姑爷......”丫头气咻咻地说。
“出啥事了?”
“......老爷......老爷中风了。”丫头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
二宝站起身,一溜烟似的向后花园跑去。在吴老板房里,俊儿正趴在桌上花枝乱颤地号啕大哭着。吴老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从歪斜的嘴角“咕嘟咕嘟”像反刍的牛一样向外吐白沫儿,高大的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
“俊儿,好好的咋会出这事呀?”二宝问俊儿。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跟丫头来看爹就看见爹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了......”俊儿说着又忍不住大放悲声。
二宝回头对跟来的伙计许三说:“快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不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一袭青布长衫的老中医提着药箱跟着许三来了。二宝把一张太师椅放在床前,又叫丫头斟上香茶。老中医坐在椅子上,把中食二指搭在吴老板的命脉上,捻须沉思。
把过了左手,又把右手。约一盏茶功夫,老中医面色沉重地站起来,示意二宝借一步说话。
到了门外,他摇着头对二宝说:“少老板,老爷的病不容乐观,病得不清呀。恐怕......”
“恐怕怎样?”二宝急切地问。
“恐怕难以治愈了。”
“命无大碍吧?”
“我看命到没什么大碍,但下一步就会神志不清,变成疯子。我开个方子,吃了再说吧。到那时就看老先生的造化了。”
老中医回到屋里拿了药箱,到前面开了方子,叫伙计赶紧去街上抓。小伙计腿脚利落,快步如飞,不一会儿就大包小包地抓来了。
老中医反复交代了药的熬法,安排了吴老板应注意的问题。二宝从柜上取了银子给了先生,把他送出门外,寒喧而别。
二宝看着药煎好,篦出来,亲自端着送过去,眼看着俊儿把药给吴老板灌下去。至黄昏时,吴老板嘴里不再往外吐白沫了,全身也不在抽搐,非常安静地睡去。二宝和伙计便留下来看护着吴老板。俊儿看着二宝对爹这么好,悲痛沉重的心才微微宽松了些,依依不舍地回楼上安歇。
在二宝的精心照顾下,半个月后,吴老板竟从床上自个儿爬起来,满院子里跑,见了什么都非常兴奋,不是和花儿、草儿、虫儿、树儿叽哩咕哝说话,就是趴在地上,捡着了蚂蚁扮鬼脸,或者爬到假山上对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大喊大叫,像那些无病呻吟的诗人。
俊儿看着父亲疯疯癫癫的,请了许多先生都摇头叹息,毫无办法。派丫环看着爹,只要不跑出院去,不栽到水塘里,不磕碰到哪里,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母亲死得早,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含辛茹苦地拉扯大,给自己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百般呵护疼爱,捧若掌上明珠,而爹爹现在日子清闲了,反而好端端地竟说疯就疯了。爹爹,你的命好苦呵!”俊儿想到这儿,悲从心来,泪珠儿如六月的急雨漱漱落下来,“二宝,他虽说现在对我好,日后翅膀硬了,爹死后难免会不变心。爹,到那时候女儿该靠谁呀!
二宝见俊儿整天以泪洗面,面色日益憔悴,也常常来劝说她,让她把心装肚子里,一百个,一万个放心,自己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若变心的话,下辈子做王八。俊儿一腔忧愁郁闷情绪排解不开,每天还是不停地伤心,止不住地哭泣。
一日早上,俊儿睁开眼,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蒙了一层纱。俊儿焦急万分,疑为是天还早光线太暗,便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格子,只觉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双眼瞪得酸疼也无法看清面前的一草一木。俊儿赶紧叫丫环去叫二宝。二宝又慌忙派人去请大夫。
俊儿从帘内伸出一段玉臂来,大夫用右手去把脉,约一盏茶功夫,抬起手来说:“夫人的病是因为伤心过度,肝火太旺,心生烦躁,火冲二目而生昏,若不停止悲痛,愈加伤心,将会变成双瞎的。劝夫人想开些,万事都有定数,即使毁了自己身体,又与事何补呢。我先开一剂药方,平肝息火,安心静神,以看后效吧。”
俊儿吃了先生的药,不但没有见轻,反而双目竟失明了。她也不再哭了,只是瞪大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在那里坐着,也不与人说话。
二宝心里也异常烦躁,短短一个月,竟发生两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搞得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难道说是自己没有那么大的福,因无故享用了而和他们父女俩相克,生出这些事端。二宝便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俊儿。俊儿趴在二宝怀里,不胜悲痛,说什么也不让二宝离开。二宝要是离开了,她就立即吊死。二宝害怕再生枝节,也不再俊儿面前提这件事。
二宝对俊儿说:“俊儿,你不吃也不喝,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我比你还要难过!生意也无法经营,就这么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之计。你要看病,咱继续请先生给你诊治。若不想看,你就想开点,也吃点东西,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总是伤心,自暴自弃。我心里更是乱成一团糟,做什么事都会失了方寸。咱这家就得跨掉。只有你在后面支撑着我,我做起事来,心里才像吃了称砣有底。”
“二宝,都是我不好。这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折腾,跑断了腿,累弯了腰,为我吴家操碎了心。我不但没能给你帮助,反在后面坠你的脚。二宝,我再不给你添麻烦了,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五)
一天,二宝把伙计、厨子和帐房叫到一块儿,说:“老爷和小姐接二连三地不好,生意耽误了不少。咱从明儿重新开业,先买几挂鞭炮和六十头‘二脚踢’放一放,震震咱的晦气。伙计们,明儿个都把眼睛瞪大了,加把劲,手脚利索点。年底,我每人发一个大大的红包。谁要是胆敢在我这里吃白饭,不下劲儿,别怪我二宝翻脸不认人。咱可小瞎跟着小偷走----先明后不睁。”
第二天,天一亮伙计们都早早地来到,该配菜的配菜,该生火的生火,该算帐的算帐,该收拾桌凳的收拾桌凳,整个酒楼整理得干净亮堂,纤尘不染。
二宝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下楼到各处看了看,还算满意,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又回到楼上,泡了一壶上好碧螺春,浅斟细品。
辰末巳初,从店外走进一位中年人,身穿普通青布长衫,外罩宝蓝色坎肩,头戴一顶宽沿黑色礼帽,脚踩浅口布鞋,瘦长脸,直鼻阔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骨格迥异,气色不凡。进的店来,板眼分明的方步不快不慢地走到一张桌前,把礼帽摘下放在桌上。
伙计许三,眼疾手快,燕子掠水似的从桌凳间穿梭过来,笑容可掬,声音甜润动听地唱喏道:“请问客官,您想吃点什么?”
“伙计,你们店里都是有啥?”客人不动声色地问。
“客官,您来这里算您来对了。咱店里南甜北咸、西辣东酸,色香味俱全,要啥有啥。保您吃得满意,吃得高兴,吃了这次还想着下次。”许三洋洋得意地说。
“......”客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伙计,来盘‘醋炒西北风’、一盘‘过齿不忘’。”
“好嘞----一盘醋炒西北风、一盘过齿不忘。”
厨子听了许三的叫菜,立刻愣眼了。他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会叫人砸了店,立马叫许三去把少老板叫来。
二宝听说出事了,赶紧从楼上跑下来,到了操作间,惊异地问道:“出了啥事?”
“老板,刚才许三说有位客人点了两道菜......”
“不就是两道菜,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你不会炒的菜?”
“这两道菜,我还真不会炒!见都没见过。”
“啥菜?他娘的这么希罕。”
“一盘醋炒西北风、一盘过齿不忘。”
“一听这稀奇古怪的菜名,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要的!”
“过齿不忘,这道菜师傅曾经说过,做起来并不难,只要把一种火煺切成片摆在盘内,淋上香油,撒上香菜即可。难就难在配料上。”
“不就是火煺嘛,咱店里不是还有?”许三抢着说道。
“这火煺可不是一般的火煺。这种火煺所用猪必须出自金华之地。为啥天下这么多猪不用,偏用金华的呢?......因为金华人多用木甑(木制筒状)捞米蒸饭吃,其饭米汤浓厚,专门用来喂猪,再饲以豆渣、糠屑或者煮粥给猪吃,夏天则兼饲瓜皮菜叶,所以这种猪肉细而体香。选好金华猪蹄,必须用烟熏,不能用火烤。腌猪腿之盐必台盐,所熏之烟必须用松烟。这火煺,还有冬腿、春腿之分,前腿、后腿之别。冬腿可久留不坏,春腿交夏即变味,久则蛆腐。前腿细香,但略有点腻,后腿粗而香不腻,但吃到嘴里,有剩渣之感。
“这样的火煺上哪儿寻去?叫许三去到街上马家熟肉铺寻两只火煺来,我用松香熏一下,马马虎虎过得去。如果不是行家里手,也很难分辨出来。至于醋炒西北风,我就没辙了----”
“许三,那客官为啥偏偏要这两样希罕的菜?是不是故意寻衅闹事的。看着我王二宝倒楣还不够,再给我伤口上撒点盐。我去看看什么鸟人,要吃这鸟菜!”
二宝走到店堂里用眼角一扫,见那人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好像姜子牙钓鱼,胸有成竹。
二宝又回到厨房对伙计们说:“乖乖,真不知道这家伙吃几碗干饭。好像肚子里真有二两货色。人家稳,咱也不能慌。”
“少东家,我想老爷一辈子见多识广,啥样的席没吃过。或许他老人家略知一二......问问去?”厨子建议道。
“有道理!......老爷他不是正疯着哪,咋问呢?”二宝猛然醒悟道。
“老爷不是有清醒的时候吗?或许这时候正清醒呢。不妨去试试。”
“就这样吧。有枣没枣,都要打一杆子。我去问问。许三回来,你想办法把‘过齿不忘’整出来,给他先上去,看他有什么动静。”
二宝脚底抹油似的跑到后花园,找到吴老板。吴老板正趴在太阳底下用小棍逗一只花虫子玩。二宝顾不得多想,一把把吴老板从地上拉起来,着急地叫道:“爹,您知道啥叫醋炒西北风吗?前面有位客人点了这道菜,炒不出,人家就会踢咱的摊子。”
“啥?‘醋炒西北风’新鲜呵!新鲜呵!‘醋炒西北风’......”吴老板嘴里嘟囔着又去逗那条花虫子。
“爹----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呵?”
“我要吃韭菜,我要吃韭菜......”吴老板又反复叨唠这句话。
二宝没法只好回到前面。厨子已经整治好‘过齿不忘’叫许三上去了。厨子听二宝的回话,寻思道:“我要吃韭菜......我要吃韭菜......”
突然,一道电光石火像流星一样划过厨子的大脑,他赶忙吩咐许三:“你快去咱后园子里,挖一把韭菜根回来!”
“挖韭菜根干啥?”
“山人自有妙计。”厨子胸有成竹,得意地一笑。
不一会儿,许三挖来一把韭菜根,交给厨子。厨子淘洗了数次,切成三分长的段儿,放到锅里,用老陈醋炒好,上面撒了香菜,浇上香油。叫许三上菜时要特别交待:这就是我们这儿独特风味名吃“醋炒西北风”。
那人见菜上来,用筷子把香菜拨到一边,夹起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没说什么,放下一锭银子,径直走了。
二宝、厨子和伙计,高悬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地,好像初次坐飞机的人,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六)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杆子高,小镇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还没有拉开序幕。二宝心里总不是味儿,像塞着一把乱草,好像还搀有一些烂棉絮,他便早早地叫伙计打了烊,上了门板。二宝双腿灌铅似的沉重,双膝每打一次弯儿,都吃力得很,好像两条小腿是苘杆儿接上的,发出“吱吱”的响声,好像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二宝......”俊儿坐在窗边,用她灵敏的触觉吸收夕阳那微微的光热,听到楼梯响便关切地问,“关门了?”
“俊儿,”二宝贴近俊儿坐下,左手握住俊儿的右手,无限伤感地说,“你说咱这是咋啦。这酒楼在你爹的手里,红红火火、兴隆昌盛、平安无事,可为什么一交到咱手里就变了样!先是你爹中风,后是你双目失明,现在又有人寻衅闹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如果有原因的话,那就是我姓王的坟头上没长那根贵苗,没那么好的命,享不了这么大的福。
“谁不想好?叫化子还想天天能摊几户好人家,吃几顿饱饭,晚上能睡暖和一点。但是天生的叫化子命,甭想有一天,皇帝老儿点探花会点到你!现在趁这点家业还没有完全败坏在我手里,再交给你们爷俩,我回我的老家去,听天由命吧!” “二宝......”俊儿听着,眼泪从两只空洞的眼眶里,泉水一样涌出来,悲悲咽咽地说,“你如果这时候摞挑子,我就三头撞死在墙上。二宝,你摸摸你自己的心口窝,如果你还喘人气,能说出这绝情绝义的话来?想当初,都是你自己贪图富贵答应的,没人逼你。现在俺家遭了难,出点小事,你就想拔腿走开,视我们如草芥。这叫人行事吗?门前拴的那小狗也不会见主人落势就改换门庭。你这狗打嗝儿,没人味的,该天打雷劈、下十八层地狱的混账王八蛋!真悔爹爹昏了头,怎么会看中你这行子......”
二宝羞愧交加,无地自容,像有无数根燃烧的蜡珠烤着他的脸,而他又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躲没处躲,钻无处钻,恨不得有观音菩萨用手一指,自己就“嗖”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俊儿连哭带骂的每一句话,像淬火的利箭,支支射中他的要害,犹如杨七郎万箭穿心。二宝愧赧地跪在俊儿的面前,双泪纵横:“俊儿,我该死!我该死!我喝糊涂油蒙了心,被小鬼抽了魂,说出这缺肝少肺、无情无义的话来。我万不该呵!俊儿,你打我几耳光吧,那样我会好受些。可千万别气坏了你的身子。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天蹋地陷,我都和你在一起。我二宝再说那样的话,就让我喝凉水噎死,下雹子砸死,天打雷劈,碎尸万段,下十九层地狱。”
“二宝......”俊儿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二宝。夫妇俩哭作一团,难分难解。
掌灯以后,俩人促膝夜谈。这是他们合卺以来,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心,好像两根互相平行的线,忽然相吸而交叉在一块,变成一根粗而壮像箭簇一样的线,飞驰向前。
二宝在蹿跳如兔的明亮灯光下,第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俊儿那张丑陋的脸,不再那么恐怖,甚至有点可爱了。或许这都是爱在他的心底生根萌蘖了。
整个小镇犹如一块巨石被抛在静谧的荒野里,一点生机没有,而他们俩好像两只挑灯夜游的萤火虫,在寻找白天遗失的梦。西南角一弯新月,如象牙雕成的,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发出荧荧的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个沉睡的世界。
二宝向外看看那轮将沉未沉的月儿,轻柔地说:“俊儿,三星正南了,歇了吧?”
“嗯。”俊儿点了点头,摸索到床边,脱了鞋上到床上。
突然一缕细细的烟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慢慢地在空中散开,好像一滴水滴在绢上,渐渐地洇开。
二宝闻到有点刺鼻的烟熏火燎味,怪异地问:“俊儿,怎么会有烟,哪里来的烟?”
俊儿也仿佛嗅到了,对二宝说:“你出去看看,咋回事。”
二宝拉开门,一股浓烟忽地冲进屋来,毒蛇一般。楼下正处于一片火海之中,滚滚的浓烟盘旋而上。
二宝赶紧回到屋里关上门,脸变得像豆腐一样煞白,双眼发直,嘴辰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着火了......着火了......”
“咋会着火呢,那咋办呵?赶快逃命呀!还傻站着干啥?”
一句话提醒了吓呆的二宝,缓过神来,像无头的苍蝇在屋里乱找。
“你还找啥?”俊儿着急地问。
“找绳呵。”
“这楼上哪有绳?还不赶快撕幔子,结上它。”
二宝赶紧把幔子扯下,寻着剪刀剪开,撕成长条,一段一段结起来。先把一头拴在床腿上,另一头拴在俊儿的腰上,二宝把俊儿抱起来,慢慢地送出窗外。俊儿着了地,把腰里的带子解开。二宝自己抓住带子,爬出窗外,急急慌慌地下到地上。两人跑到花园里,见楼上各个窗口喷出火舌来,毕毕剥剥直响。
二宝这时才想起喊救火,可着嗓门拼命地叫道:“失火啦----救火呵!”夜深人静,二宝凄惨的呼救声,像尖利的刀子搅着人们如烂熟的红薯一样的梦。
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嘈嘈杂杂,像洪水一样涌来拿桶、拿盆、拿瓢的人,聚集到酒楼前。只见从酒楼内蹿出的火舌如狂蛇一样直冲上天,足有两、三丈高,好像把天空这块黑沉的巨幔烧出一个大窟窿。火是从内里烧起来的,火势又盛,有几次,重赏之下的勇夫,披了浸水的棉褥都无法冲上去。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肆虐燃烧。
俊儿的爹不知何时从后面冲出来,歇斯底里地嚎叫道:“我的酒楼呵----我的酒楼呵----”,哭着发疯似的向大火扑去。幸亏眼疾手快的人拦腰抱住,把他摁在一边。这是他倾毕生的心血而建的酒楼,眼看着将要化为灰烬,能不心如刀割呵!
俊儿趴在二宝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湿了二宝整个前胸,像怀里揣着一块冰一样寒冷。二宝好像个木偶人,七情六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只眼睛像两只灯笼怔怔地盯着吞噬他全部幸福和快乐的疯狂的火舌。
人们看着吴家的万贯家私全都葬送在火海中,无不扼腕叹息:这老吴家,到底造的哪辈子的孽,就遭现世报。老吴疯了,闺女的双眼也瞎了,这酒楼又烧了,老天也真是太绝情了,不给人留一点出路。你说这人还挣什么命,逞什么强!吴老板一辈子栉风沐雨,夹支窝里挤出的几个血汗钱,本想找个好女婿安享晚年,谁曾想......哎----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大火一直燃到第二天上午巳时才如断气的老人渐渐熄灭了。有的未燃尽的椽子还冒着袅袅的青烟。昨天还是一座气势辉煌,象征人身份和地位,给人带来尊严和声誉的酒楼,一夜之间被无情的大火添噬殆尽,化为乌有了。
昨晚上二宝和俊儿急于逃命,一布一丝也没拿出来,眼前的境况惨不忍睹。夫妇俩脑里木木的、空空的,好像被人拿棍搅浊的一锅粥。后来,俊儿哭累了,又一夜未合眼,支撑不住,趴在二宝的怀里睡着了。
伙计许三听说店里失火,早早地跑来了,看着烟熏火燎、狼藉遍地的酒楼残骸和呆如木鸡的二宝,心里异常辛酸,晶莹的泪珠儿在两个眼眶里不安分地直转,转来转去,由于离心力的作用冲出,顺着鼻翼流下来。他围着火堆转了一圈,没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便蹲在二宝的面前,哽咽着说:“想开点,千万可想开点。身子骨要紧,要保重呵!这酒楼昨天打烊时不是啥事都没有吗?晚上咋......没见厨子呵,是不是他没压好,走了火。这小子是不是畏罪逃跑了。报官了没有?”
“刚才来了两个当差的,看了两眼,问了情况就走了。哎---咱没钱给人家,还不是世态炎凉,狗眼看人底!许三,你说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又得罪谁呀!老天就给我使这么狠的绊子。
“我穷点苦点没啥,人家吴老太爷一辈子可是和气生财,是人不是人的都当大爷伺候着,光打漂的、不听响的钱还少吗?还干吗跟着咱受灾受难呵!这是我姓王的克人家呀!”
“少老板,没那回事。这是吴老太爷家的一劫,躲是躲不过的。纯属天意,不要怪自己了。”
“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为啥放屁打着脚后跟的事儿就摊在咱身上?许三,无论作啥难,我也要把你的工钱给了。”二宝苦恼万分地说。
“还啥工钱,只要人没事,就算万幸了。王老板,你还是把太太抱到老太爷屋里去吧。”
二宝抱着俊儿向吴老板的屋里走去。花园里的花草上、池塘里落了一层灰烬,刺目难看。
“老太爷呢?”许三看着空空的房间说。
“老太爷......救火时,还在火边又哭又闹呢。这一时半会儿又能跑哪里去。许三,你出去找找。”
二宝坐在床边看着俊儿,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头绪来。突然,二宝发现在吴老板书桌上的一本书里露出半截书信来,他赶紧抽出来,见上面写着:二宝爱婿亲启。
二宝把里面的信瓤儿拿出来,见上面虬劲的蝇头小楷写着:
吾婿:
当你见信之时,勿须再寻爹。爹已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了。二宝,为爹对不住你,这一年来,让你吃苦了。你不知,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一手策划和操纵的,故意给你下的套。或许这时,你对爹的匠心独运和呕心沥血略知一二吧。这一辈子,我吃苦受累、省吃俭用挣下了这份令许多人垂涎已久的家业。前几年,许多人家,不乏达官显贵,都借求亲之名想霸占我的家业。而我宁愿把这万贯家私抛入大海,也无论如何不能叫我的女儿吃一点亏、受一点罪。后来我见到你,觉得倒有几分忠诚老实,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个人在地位卑微时,说话做事还能安守本份,待人忠诚,而一旦时来运转骤富起来,乘马坐轿,穿锦绣袍褂,就能看出这人的斤两。有的人就会得意忘形,目空无人,把自己吃糠咽菜、流离失所的苦日子忘得干干净净。他被眼前光怪陆离的美丽光环所迷惑,失去纯真之本,而沉溺于纸醉金迷、酒山肉海之中。
你想想,我怎么会轻易就把家业和掌上明珠托付到这种人手里呢!宁缺勿滥,这是我一辈子做人的原则。
二宝,从我找你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万贯家私和我的宝贝女儿作为一生的巨赌押在你的身上。如果事情走向反面,我就孤注一掷,把这一切都亲手毁灭,把女儿送进姑子庵。幸亏,你总算没有叫老夫失望,历经磨难,功德圆满了。
二宝,现在我就把一切实情告诉你。我先是装疯,借助那位老中医的精心掩饰,总算瞒天过海,骗过众人的目光。后来我又叫老中医配了一丸药,交给厨子,让他放到俊儿的碗里。俊儿也就双目失明了。我又从别处找来人,故意到店里找茬儿。现在又叫厨子把酒楼烧得一干二净。而你遇到这些困难,一点都没有退缩,勇敢地站起来。
二宝,我这里有一剂药方,是老中医抄给我的,说能治好俊儿的眼。
用厚朴五分,清水一碗,煎至五分洗之即可。此方在未曾洗眼之前,必须斋戒沐浴,在即将洗眼时,须迎日光焚香,一日三次。洗眼的最佳日期是:正月初三日、二月初六日、三月初三日、四月初五日、五月初五日、六月初四日、七月初二日、八月初九日、九月初十日、十月初三日、十一月初四日、十二月初四日。
二宝,希望你照着老中医的祖传秘方把俊儿的双眼治好。二宝,你总算没让爹看走眼,我一万个放心了。你俩也不用担心,这酒楼烧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爹给你俩留下足够一辈子花的金银珠宝。我把它埋在咱后园那棵桂花树下了。
二宝,带着俊儿回你的老家吧。我相信这辈子你会好好地待俊儿的。爹已是出家的和尚,外家的僧,你俩就不要再牵挂我了。
三天后,二宝和俊儿雇了一辆破牛车,拉着两个破箱子,吱吱呀呀地出了小镇,一路烟尘茫茫地驶向遥远的前方......。
本文已被编辑[曾棠]于2008-3-8 17:20:0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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