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我真的不知道您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您的泪水是热是冷,是浑浊是清澈。但我在很久的后来,还能在盘旋于山村的碧色山风中听到您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悲号。我想,您的失子之痛应该和我的失母之痛是一样的,那是一种心死的痛楚呵!
妈妈,就在您离开我不久,我和比我大七岁的小叔叔一起出了麻疹。出麻疹,这在当时是一个人的生死关口。我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在病痛中,犹如一叶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飘摇的小舟。在没有任何医药的偏僻山村,我只能在奶奶的怀中无助地听任生和死的裁决。还好,我活了下来,只是左边脸上留下了指甲大小的疤痕,左边太阳穴上也有疤痕,好在那里有毛发遮隐。
小叔叔比我痊愈的要晚一些,便由比我大九岁的三叔带我。山村的冬日是那么潮湿阴冷,我的三叔只能整日抱着我坐火塘前取暖,并且,还可以在火盆里煨些红薯,用勺子刮下泡在米汤里喂我。没有了母乳,在牛奶还没听说过,连白糖也要凭票买而我家由于成份不好,拿不上票买不上白糖的山村,我的唯一食品就是用放一点米酒汁调味的米汤泡烧红薯喂我。这一天,三叔抱着我一边烤火,一边煨红薯。一不小心,我从三叔的怀里掉下,整个右手掌插入了红红的炭灰中!我想,此时我三叔的心,肯定比我的满是潦泡的手还要疼几百倍!我的略懂医术的爷爷,忙安排人把我的烤糊在一起的五个手指强行掰开,用鹅毛蘸上他配的草药汁又擦又包。几个月后,我的手终于好了,五个手指也和正常人一样,只是留下了十分难看的疤,这难看的疤让我在三十岁以前一直羞于呈现于人。可是,就是这只有着难看疤痕的手,却成了我写字谋生的得力工具!
大约四岁的时候,我的左边后腰上长了一个差一点要了我命的大如酒盅的象疖子又不是疖子,当地人叫做背花的东西。这东西一直流脓流血流水,一直溃烂,甚至掉肉,到后来,都能看见我的肋骨了!而对付这些病痛的所有的药就是爷爷给我找的各种野草。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姑姑把我横放在她腿上用鹅毛给我创口上敷药的情景,甚至,我还记得我的痛不欲生的哭号!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的要命的疖子好了,留下了一个大如茶盏的疤。这又大又难看的疤,让我后来一直不敢在夏天光脊背歇凉。
又过了两年,我开蒙读书了。这时我六岁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公社在一条叫做渡头江的江上造了一条大木船。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被称作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要求全公社所有的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参观。我记得我们走了好久,直到火热太阳当头的正午,才到了离家有十里远的渡头江,那里也有一座小学,就叫做渡头江小学,它座落在码头上的小山包上。我们全公社的学生都集合在这座小学里,等候排队上船参观大船。
看完了大船,我们又被召集到学校里,等候吃午饭。午饭是我当时还没见过的放了糖精的馒头,没有任何菜。
我对那几笼略带黄色的馒头不感兴趣,却是垂涎那一笼皮上沾着一粒一粒什么东西(我当时以为是沾了芝麻盐)的馒头。所以,无论我的名叫刘四清的老师怎样叫我,我都情有独钟地死盯着这笼馒头。直到刘老师告诉我那不是芝麻盐而是馒头掉在江岸上沾的河沙,我沮丧才离开。
正当我准备享用从未听说过的馒头时,刘老师却把我拖出人群。
我离开人群,看到不远处慌慌跑来一个农妇。农妇跑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她仰头眼巴巴地盯着我,两手紧抓着我的双臂,我感觉到了她的手在颤抖,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轻轻地问我:你是仲杨吗?是我的仲杨吗?儿呀,我是你的妈妈呀!儿呀,你叫我妈妈呀!刘老师也在一旁催我快叫妈妈呀,你个傻娃娃,这是你的妈妈呀!我惊恐地挣脱了那农妇的双手,哭着跑开,边哭边尖叫: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
是的,当我听到别人叫妈妈时,我就想妈妈是什么人?为什么别人把家里的女人叫做妈妈,而我则是把家里的女人叫做奶奶和姑姑?我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爸爸。我一直认为我是奶奶生的。
我跑出去几十米远,又回了头看,见那农妇双手捂着眼睛转身走了,她的后背在剧烈地颤抖,显然是在哭!
妈妈:我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有了对妈妈这一称谓的思考。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当别人骂我没娘崽的时候,会轻声声辩:不,我也有妈妈!
妈妈: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不知我在那天给您的伤害,过了多久才痊愈?
原谅我,妈妈——
专颂颐安
儿仲杨拜上
丁亥年十月初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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