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常见的管风琴式的商品楼。从一楼到七楼集中居住着十几户人家,每一套房子均被一扇钢铁铸就的冰冷的防盗门严严实实地深锁着。在管风琴的第六个音阶,父亲、儿子、我和妻子居住在一起。而母亲却应嫌楼层太高,坚持要一个人住在乡下,守在已经经历过三十多年风雨洗刷的祖屋里。幽暗的光线下靠经营一些香烟油盐之类的小生意,自给自足。
这一度让我觉得有点不妥,而且有损于自己立志做一名孝子的形象。可母亲却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的人,而且她所说的也确是实情。两年前她遭遇过一场车祸,被一辆摩托车撞断了股骨,经过长达半年的牵引治疗,才总算摆脱了拐杖的支撑。股骨虽然畸形愈合了,行走却大抵有些趔趄,上楼下楼的确实有点吃不消。挽留几次均遭拒绝后,我便淡然了。只是时不时地担心起她在祖屋独居的境况。后来大姐告知母亲已和她童年时的伙伴老庞八娘住在一起,好歹有个人相互照应,我才放下心来。
妻子和我均在医院上班,我遵循的是朝八晚五的作息模式,妻子却时不时还要值趟夜班。与其它所有的双职工家庭一样,我们呆在家里的时间其实很少。多半只有中午和晚上在家。儿子刚上了小学,由于接送不易,就替他交了中餐伙食费,连中午也不用回来。所以父亲的职责其实就是看房子。当我被病人层层包围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恰是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空荡荡的家里的时候。
这栋楼房其实应该是朝气蓬勃的,因为它竣工不过三年。可也正应如此,邻里之间就显得陌生和疏离。三年前,父亲刚从乡下过来的时候,几乎是足不出户。平日里打扫卫生,看看电视,打发时光。后来在我门的建议下也偶尔下楼找人聊聊天,打打牌。可怪的是,居住在这里的几乎没几个老人。找不到合适的聊天和打牌对象,父亲在连续输了几次之后,就又变得足不出户起来。
记得整栋楼的住户,我是第一个入住进来的。继我之后,其他人家才陆陆续续地入住。通常都是在子夜一点,劈劈啪啪的爆竹间夹着绚丽的烟花齐鸣,昭示着我们又多了一个新邻居。而时至今日,除了在乔迁当日和除夕之夜我见过对门的邻居燃放烟火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不曾看见他以及他的家庭成员的影子。厚重的防盗门终日深锁着,也不知他究竟是否在屋里留宿。听人说他是乡镇某所中学的老师,想来是因为距离的缘故,很少回家吧。而我家下面的五楼,却至今没有人来装修。大家都猜测——他应该是从农村来县城买房的,说不清正在天南海北的某处勤奋打工……
我这人有点附庸风雅的习惯。晚饭之后,有事没事总喜欢抱着一本书来看、来读、来想;或者在网络上游走,汲取一些营养,偶尔出头冒个泡贴点稚嫩的文字。妻子的业余时间则多半被家务所占据。碰上休息日我们又经常应邀陪人打麻将。所以即便是晚上和双休日,家里也每每只有父亲和儿子一老一少相互陪伴。
儿子的玩具很多,有很多“奥特曼”的光碟,可每隔一段时日就又吵着要买新的。本来一楼有一个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而且碰巧是他的同班同学。开始的时候,两个孩子还相互串门,孩子玩在哪家就哪家管饭。可终究楼层有别,儿子去他家的时间毕竟多些,时间一长,那家女主人的脸色就明显地变得阴沉起来。我从此不再让儿子下楼。儿子于是只能一遍复一遍地看他的光碟。看得滚瓜烂熟之后,就吵着让我买新的……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深夜,妻子值夜班,我与同学一起打麻将打到子夜一点。回家时遥遥地就看到家里从窗口透出的灯光。打开门,就见儿子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酣,上面只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电视湛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着“已停止”三个字。儿子显然是在一遍复一遍的光碟播放中沉睡过去的。而房里的父亲居然没有睡着——半躺在床上正大口大口喘息……父亲患有老慢支、肺气肿,每到冬天就随时可能发作,他显然已自顾不暇了。那一刻,我的心脏不由得牵牵扯扯地疼将起来。
所幸我是个医生,父亲经过氧疗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而乡下老家的那些老人却终于没有熬过那场五十年来最漫长的雪灾,从老庞八娘开始,先后有五个老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和他的亲人。他们就象土消失于土,从土地上来,在土地上挣扎,又复归于土。为了免于火葬,人死后即匆匆掩埋。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
最后一个走的是老伍八娘。也只有她的死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她的丈夫死了不过三个月。而上次我回家时,她看起来还精神抖擞,还能挑着满满的一担水健步如飞。不想短短三月间,她就走了。听说她是无疾而终的,属于老死,死的时候人只剩下皮包骨头。这样的听闻让我觉得难过。老伍八娘一生下了两男五女七个子女。可当儿女纷纷成家,并各自建筑了新房。就只剩她们二老在幽暗的老房子里居住。那所老房子比母亲居住的还老很多,随时可能在风雨中倒塌的样子,而且特别阴暗。虽然是邻居,可记忆中我进去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我想现在同村的孩子就是在大白天也是不敢迈进那所阴森的老房子的。所以三个月来,八娘过的是什么日子,恐怕谁也想象不出来。我就想象不出,于是不免疑虑:她究竟是死于器官功能的衰竭,还是死于生活无尽的寂寞里?
老庞八娘走后,母亲就又恢复到当初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所幽暗的老宅子。我忽然想,我其实应该在老家养条狗的。在没有言语交流的氛围里面,狗的吠啸毕竟也能多少打破黑夜的岑寂。
最近一段时间里,每到中午十一点半,我都会如期接到父亲打到医院的电话——问我们中午回不回家吃饭。似乎做饭才是他生活唯一明确的任务。我便推脱一切应酬坚持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其实来去一趟得花六元,足够吃一个盒饭了。我坚持中午回家,不是因为家里饭菜的可口和温暖,只是想多点时间回家坐坐,单纯的安静的陪父亲坐坐。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尝试着放下一切陪父亲好好聊聊,陪儿子好好玩玩。可当想好的话题聊完,却又常常难以为续归于无言。而且儿子特皮,只要我和妻子在旁,他就不肯安心地做作业。加上不期而至的手机搅局,总是让我们的交流变得很短暂,短暂似一瞬。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谁听到寂寞在唱歌?其实真正听到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一样只能装聋作哑充而不闻视而不不见,倒真的不如没有耳闻目睹。
或许,这便是我们口头所宣称的家庭幸福吧,又或者,这便是现今的家庭生活。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3-7 22:47:0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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