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回老家。刚到门前，便听到咿咿呀呀的唢呐声。我问：“这又是哪家在吹呀？”母亲说：“孔老二死了。”我惊讶地问：“是什么病呀？怎么初二就……？”母亲说：“哪里是初二，倒正正好好选的是初一呢。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冻的，饿的！”我不禁一怔。

这孔老二并不姓孔，跟我们同姓，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做伯父。当初批林批孔时，他因为家庭成分高，又排行第二，就被人取了这么个带有鄙视性的绰号。岁月流淌到八十年代后，这绰号的鄙视性虽没有了，但却因为被叫得年深月久，依旧流传了下来，长辈的、平辈的固然是当面就叫“孔老二”，小辈的当面呼一声“二大爷”，背地里也是“孔老二、孔老二”的乱叫，大人们一次次斥责无效后，也就慢慢放弃了。他的本名也就渐渐地被人忘了。

从我有记忆时起，孔老二的左腿就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不得不柱着拐杖，走到哪里坐下后，就用棍子不停敲打着麻木的左腿。见到我走过时，总是笑眯眯地说：“这小孩聪明！喂，闺女，将来考上大学，还睬不睬二大爷啊？”我总是笑着跑开。

这孔老二自己是一副老实无用受人欺负的模样，养的两个儿子经过年少时的困苦磨难后，经过努力却逐渐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老大身高一米八十多，英俊帅气。为了不被人欺负，十几岁时就跑到外面去学了几年武，撂倒三五个壮汉是不在话下。但这依旧不太保险，所以结婚后又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是再也无人敢惹的了。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做小生意，这么多年，虽不算大富，家底却也颇殷实。老二相貌跟他哥哥刚好相反，既没有英俊容貌，更没有高大身材，反倒是个罗锅，腰差不多要弯成九十度。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三十大几岁的时候，成功地让一有夫之妇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四个孩子，心甘情愿地跟他过起了日子。这老二虽长得丑，头脑却极灵活。这十几年先后联合别人投资办了两三个小厂，逐渐地，资产已积累到上百万。自己是东跑西窜地成天跑，却叫老婆除了做饭打麻将外什么事也不用干，倒没有辜负她当初抛夫弃子跟他的一番情意。

话说这孔老二年纪渐大后，左腿麻木得越发厉害，渐渐已不能行走，老太婆也不肯理他。于是两年前，兄弟二人便将二老分了家，孔老二归老大照顾，老太婆由老二赡养。

这方法看起来好像不错，谁知对孔老二来说，这境遇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老太婆从此离家到市里给人家做保姆去了，老大一家却搬到了集镇上，孔老二从此形同孤寡。吃饭是自己挪到锅前将就糊饱肚子，洗衣服是坐在椅子上用拐棍随便捣两下。老二家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却是不关己事不伸手的。

连病带气，孔老二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渐渐地已不能下床。自己既不能动，吃饭什么的就更成问题。老二偶尔孝心起时，叫儿子端点饭给爷爷；老大想起来时，也能带点东西放到他床头。这孔老二饥一顿饱一顿地，在床上熬着日子。邻居有看不过去，会送点吃的，被老大老二知道了，倒挨他们好一顿讽刺，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去看他了。

谁知去年年底，这天气不知是跟孔老二过不去呢，还是来成全他，竟一连下了好几场雪，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路上难见一个行人，当然，他的床头也就更加人迹罕至了。他所居住的破房子被雪压风吹，更是像露指的手套一样，到处是洞。雨水雪水顺着屋顶淅淅沥沥地就滴到被子上，孔老二也只能蜷曲着，把湿被子裹得更紧些。年初一早上，老太婆端着“万万顺”（饺子）来喂他，还没送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抓过来塞到嘴里，瞬间噎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孙子端了碗水给他喝下去，脖子依旧一梗梗的，挨到下午，终于咽了气。

孔老二死了，却开始风光起来。十里八乡跟他儿子有来往的人都跑来向死者磕头，只村里被请去帮忙照应的就有十几个。门前摆放着一溜花圈，吹鼓手在轮换着卖力地吹，从《南泥湾》、《2002年的第一场雪》，到《两只蝴蝶》，一刻不停，热热闹闹。这喜气洋洋的鼓乐，衬着下午冷冷的残阳，和风中摇摆不定的一条条白色孝布的影，令人觉得分外的滑稽，诡异，荒凉。

孔老二终于死了，在新年的第一天。村里人说，他终于可以享福了。

终于享福了！是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