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情杀案件一般不会很复杂,凶手做案后自杀现象亦并不罕购见。凶手自杀,案件随之了结,“大功”告成,这是错误的。一个熟里透红的新世纪警探,同时应是个犯罪学家。我们做人民警察的不仅需要从中找出凶手犯罪之所以然,还要藉此努力做出必要的预警,防类似悲剧重演,以好好完成所赋予的光荣使命。诚然,我们对促使凶手走上犯罪道路的合法存在因素无力也不可能追究,“一个人的佳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致命毒药”,一个人无法对他人无害对自己有毒的社会环境“免疫”原因在于这个人自我保护功能不全。打个比方,一场“性生活指南”电影(且假设有这样的电影),对于年过半百的夫妇来说,这不过是“青辣椒”一碟,对于未成年人——尤其是中学生来说,那是砒霜。
——本案犯罪心理与社会心理实地探研者、一级警督:陈爱赣
他躺在这块甘蔗地里已有一天一夜了。外面的风声很紧,警察在搜捕他,要是他捅死那个可恨的女人之后马上远走高飞,就有脱网的可能,他不会落到这种坐以待毙的地步的。
泄怨泄恨的对象已死,他想留存无效——他也不想再过那种枯燥无味的日子,光吃别人无益的辣椒已经足够了,他明显对之消化不良他自己却一无所知,他已做好了大踏步迈向“幸福自由王国”的准备。杀人偿命,他何偿不知?
饱偿了那么多的痛苦,辣得够有意思的,他想死得安乐些,这点他在“大行动”之前就已有所虑备。他知道他在人世间不实际享有插嘴发表议论的余地,村里的高级官员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在想怎么死这方面他倒占有绝对的决策权优势。
入秋后的甘蔗,杆粗高而叶茂。他两手上举按抱着头,背靠一簇甘蔗杆坐躺在土条堆上。他身边的土堆上,两根甘蔗之间放着一瓶药丸。只要吞下这瓶丸子,他就可以安祥快乐地展翅高飞——飞向遥远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他肯定要比别人过得好,拥有更多的幸福。他早就听人说过“一辈子苦来一辈子乐”,这个世界别人过得比他好,在另一个世界,他必将比别人更美满幸福。这种“鬼逻辑”“鬼定理”他无力推翻,他一个十成十足的庄稼汉思维不触及什么宗教与政党信仰,对这种神话般的理论他是个虔诚的信徒。
他完成了他的“毕生大业”后曾返回过家里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回家里做什么,即将启程去另一个世界享受,难道他会舍不得那一间破旧的土砖木结构的屋子及另一所用以做厨房的小茅屋?就这么一次短时间的回家,使他失去了畏罪逃亡的机会:他作案时未惊动他人,那该死的东西已死,警察要查到他的头上最少也要一两天。他不曾想到那些警察的行动居然这么快,好在他无意欠血债苟且偷生,他“事业”已成、去意已定——没什么后悔的。
外面马路上警笛声由远至近愈来愈响,他避开别人可能的视线趁夜摸到了其家背后的山上,在松树林里打了几个圈躲了一阵子,后他几经周折赶到了这块甘蔗地——这块地与那菜园相毗邻,他是在那菜园地里送那女人上路的。他未进过校门,《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经典“养生果”他无能咀嚼品尝,他其实自己也不晓得外面风大躲在这块令他一下子“成名”的菜园地附近为什么在一定时间内反而最安全。
他从小没爹没娘,年复一年勤耕辛作所收获的果实仍只维持养育着他那副干瘦如柴的骨架。他人本身就长得矮小,“奀子”一名人们很早就这样叫他了,他有两个务农的叔父。两叔父不能再帮他什么,他们原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小侄子娶了一个老婆,尽了长辈的责任。老婆婚后不到一个月就“看破”了他而离婚改嫁,两叔父皆干瞪着眼目睹鸟儿破笼高飞而无计可施。在孤独痛苦中他得到的最大精神安慰莫过于贵人邻居之语。这位贵人子孙满堂,皆大欢喜于生活宽裕。据说贵邻在城里做过高官,现任某公司名誉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家的老屋多年前就已被人力荡平,建成的新房是全乡当时独一无二的红砖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平顶五层楼。此楼室内外装修皆现代化,站在村口一望,这“家伙”昂首挺立唯我独尊的气派与几百米外那老革命居住的俯首弯腰的老式“介”字民房相比,显得是多么风流、多么威武壮观!
他对贵邻有个特定称谓叫“福伯”。“福伯”在独自修养期间——他的老伴已下城帮子女带小孩去了——奀子在他家的破窗户里经常可以看到妙龄少女从“福伯”的家门进进出出。“福伯”有随身携带的可以打电话的灵巧机器,家里还装有电话,后来奀子获知“福伯”的这种灵巧玩艺叫“手机”,亦称“移动电话”、“大哥大”等。黄昏时刻,每当奀子荷锄归来,看到出入“福伯”家门的性感女郎,他总会不自觉地朝那背影多看上几眼。有一回,他的这种令人不快的眼神碰巧被送客出门的“福伯”逮到了,“福伯”干笑中摇了摇头而向他走了过来。
“奀子老侄,今天这么发肯又去地里劳动啦?”“福伯”道。
“是的,福伯。苦命的人不下田劳动怎么会有来吃呢?”
“你看你看,你怎么又说起‘苦命’来了呢?”“福伯”道,“要晓得劳动也是一种享受呵。”
“福伯”在随谈中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奀子那离婚改嫁的老婆身上,他说:
“奀子啊,很是可惜,老婆若不离去改嫁那会有多好!两公婆合作勤劳很快就会致富的,唉……”
“福伯”不提到他的老婆则已,一提到那臭婆娘之事,不知为什么奀子心中总会燃起怨恨之火。看人家,年虽过半百,年轻漂亮的女郎自找上门来,而自己却连老婆都保留不住,这……——这多么令人痛心,多么令人辛苦!
这位善察颜观色的“福伯”在奀子面情沮丧之时曾不止一次地安慰他说:“老侄啊,不要难过,黑暗总会过去,新的一天总会到来,即使这辈子是苦,下辈子总会过得快乐的。……”
奀子在农闲之余曾一次又一次地找过他那已离婚改嫁的老婆,但她总是尽量避免与他见面,即使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她也没有好声气,令他每次都扫兴而归。
立秋后那个空气犹热的夜晚,从“福伯”家的二楼传来了一男一女同唱卡拉ok之声:
“(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男)绿水清山带笑颜。……”
“(女)你耕田来我织布,(男)夫妻双双把家还。……”
那男声是“福伯”的,这奀子一听就听得出来。至于那个女声,发自年轻女郎之口是可以肯定的。独自一个人呆在一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孤苦凄寂,而窗外那高楼却灯光闪烁,老男少女“咚咚!轰轰!”作乐。奀子对那情侣对唱发出的音响声比较敏感,也就在此时,他的耳旁又奇怪地响起了不知是哪位女歌星的声音:非曲直
“……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寒冬腊月北风起,富人欢笑穷人愁。”
这是个吃不得的“恶辣椒”,但他还是被迫将之吃下去了。这个“辣椒”太辣了!奀子简直要辣得发疯、发狂,要……!他觉得浑身骤然发热,这急剧曾加的高温高热烧得他恨不得冲出这间破屋,杀进“福伯”家直上二楼,将那风骚的女郎搂在怀里……!
“他奶奶的!明天再去找一下那个无情无义的臭婆娘!她苦再……就……”奀子头脑里倏地闪过了一种可与天公比高的想法。
她曾经是他的老婆,但现在她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合法妻子。这个男人身材不算怎么魁梧,比起奀子来的强壮等级至少优越一倍半,老婆与他同行在一起,方园百里的乡巴佬没有丝毫看着他们的背影指手划脚的余地。这个男人肌肉发达,两肩宽厚,挑一担满满的“五角篓”湿水稻在田埂上行走若一阵风过。这个男人的前妻在一年前不幸病逝。她在娘家远避奀子身上那臭酸味的那些日子里,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个男人。她父母对这个男人的家底暗中进行了一番“实地考查”,以防女儿重蹈覆辙——他们对女儿犯过的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是:只去过奀子家一次做客探查郎家的情况(当地人称之为“查家下”),奀子的两个叔父想方设法联手布置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魔幻家境供侄子未来的岳父岳母欣赏。“哦,未来女婿的家还真不错!”他们心里这么赞叹着,礼金一齐,女儿就稀里糊涂地出了手。强扭的瓜不甜,女儿痛心的泣诉,令父母双亲深刻地体验到了把“鲜花插在牛屎堆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奀子对爱妻确实是服服贴贴,他人也勤快,力不如她大却总想为她减轻负担。可是当她彻底弄清——所谓的“新居”不过是间与清朝未年建造的公祖堂相连、墙壁老得发黑、上层为木板楼的房子;简陋的茅草屋顶厨房搭在北房的另一边,甚至连个像样的水缸都有没有;内容无几的谷仓里老鼠人来时乱窜、晚上人息就狂欢,下大雨木楼顶上这漏那漏;她跟着过去梦中的“白马王子”外出别人在后面凑在一起看着他们的背影指手划脚……——她心都快碎了,她恨自己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遥看情雾中的“如意郎君”。
女儿的这桩婚事宛如一场魔鬼控制的春梦,严重地损伤了为父、为母的心,他们果断地为爱女做出了决策:退回一半礼金离婚,改嫁。
奀子仅凭真情真意,没有坚实的人、物爱情基础,在当今人与人之间竟争得空前猛烈、婚姻又自由之情形下,无法挽留爱妻,任其高飞另觅他欢之现象,实际上并不为怪。
早在奀子妻离辣伤阵痛之初,村中就有一位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字辈”对他讲过要“自奋自强”,“天涯何处无芳草”,“自已勤奋创业出了头何愁找不到一个可爱的伴侣”!为奀子振作起来度过这一难关,“老字辈”殷切的关怀中还瞒着家人特地塞了几十块钱给他,在那个时候,几十块钱的用处可是不会小的。这位“老字辈”未能知道可怜的奀子是否已消化了他那关切之言,就在他那间童年时住过的古老简朴的屋子里与世长辞了。全县各界要人会聚在小村的大礼堂,为“老字辈”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
遗憾的是奀子文化素质与社会阅历都严重欠缺,他理解不了“老字辈”哲理之言,承受不了好心老人的指点,他没有“化辣痛为力量”去耕耘。更为遗憾的是,他把仅距几十步之遥的邻居“福伯”当成了崇拜的偶像:“福伯”官当数载就建起了豪华住宅;“老字辈”穿草鞋随大军翻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日、前后上十年反蒋转战大江南北,新中国成立人民解放了,他最终还是清贫如洗,这怎么不让奀子对其不可理解之言大生疑问?“老字辈”不行,虽然他在物质上给了奀子不少帮助;“福伯”大人才是幸福之星,他胃袋大,融酒肉色财于一体,戏法律于门外,工于大肆挥霍尽享人间之乐而不轻易为他人拔一毛,他言之有理,行之有道。
昔日的老婆如今已是别人之人,并且她肚子里还有了别人的骨肉,他直接去找她是万万不可的。他想托人去把她叫出来,这种多余的心理他不知抑制过多少次了,谁会当他的“使者”呢?他只剩下一个现在付诸实施的办法:头戴草帽遮住半边脸,乔装打扮在她家附近转悠,看到她一个人外出就伺机而动!从上午九点半一直到下午五点,他都未看到她的身影。五点过几分,她在那半开的大厅门里边闪了一下。又过了十多分钟,她终于挑着一担尿桶出来了。她要去菜园地里,这是很明显的,只是不知道她家的菜园地在什么地方。
他头戴草帽,帽檐拉得很低,肩挎小篓,一只手提一纱布蛇袋,还有一只手拿着根小长铁条,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捉蛇的。他暗中跟着她,她在那块菜田里放下了担子。本来他这时就可以冲过去完成他的“毕生大业”,那边路上有个男子骑单车过,离她不远的田里又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劳动,他只好佯装找蛇踪觅蛇洞,在一块面积约一亩半的甘蔗林外围高高的田埂上(此蔗田这边的地势较高,埂基由石块砌成)低头弯腰用铁条往长满杂草的石头缝里这戳那捅……
那个妇人收工走远了。奀子从甘蔗林后闪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奀子你想干什么!?”她挺着稍稍隆起的肚子,惶恐地看着他不声不响地径直向她走近,叫道。
她手里操着长把尿勺,他若一下功夫暴露凶相,她有强大的反抗能力,他想先稳住她。
“不要怕,我是碰巧来这里捉蛇的,顺便过来想跟你说几句话,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会要你的任何东西!——快走开!不然……!”
她的口气如此僵硬,令奀子顿然丧失了渺然存在的最后一点可以动摇即将采取的行动的意念。他此时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她握尿勺的手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向他挥抡的意思——她怎么也不曾料到他挎篓里藏有匕首,他是特意来杀她的,她两眼盯着他只是想用严历的目光把他逼退,教他自讨没趣滚蛋。这是个绝妙的机会。赤手空拳与这个健壮又高他一头多的女人相斗,他很有可能惨败,她有孕在身像现在这个样子亦然。他现在重要的是有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武器,给予适当的武器如一支轻巧而威力强大的手枪,四岁小儿杀死一名武林高手亦不成问题。他一只手已伸进了小篓里,再走一步——她即使喊人又抡起尿勺反抗亦来不及了。寒光闪闪的屠刀一亮出,对方就瘫倒在地且哑了口,这真令他大喜过望——处理一块生豆腐比处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省事多了。
现在事情一切已经了结,那个臭婆娘被他用力捅了五刀,肠子都流出来了,那个狗种也完蛋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他随手拿起瓶子,仍旧坐躺背靠着那簇甘蔗杆,打开盖子,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水、水,他现在只需要水。他记得身边的小挎篓里留着半壶水备急用,他一直未将之用以解渴。谢天谢地,这半壶水果然还在,凭它及这些丸子就可以无痛无苦地去追求欢乐与幸福——至少,他赶得上还未走远的那个女人,到那时,她又会完全属于她……他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的一天,这块地的女主人带着一条大黑狗到此田修整甘蔗林扒蔗叶。这条狗一下地就极度兴奋这嗅那嗅,不一会儿,从蔗林深处传出了它的狂吠声:
“汪!汪汪!汪汪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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