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川西北一个偏僻的深山沟。今天,我所熟识的乡亲们大多数告别了家乡 ,他们因拼搏多年而聚的财富得已定居在大江南北的都市。我不知散落异乡的乡亲们几十年来深深地怀念着家乡的什么?可是我一直在怀念20多年前家乡那飘雪的岁月。
诚然,出生于69年的我是想像不出家乡的乡亲们在伙食团期间因饥饿到吃雪团而死的惨境;也想像不出家乡的祖辈在解放前遭受地主老财的狠逼而被撵出草棚子走雪沟的历历悲情;更想像不出家乡的祖先在纷飞的大雪中妻离子散是何等的巨痛。但是,我20多年前在家乡经历那些飘雪的日子,虽然是快乐的,但也象产妇那样是山里后生们最阵痛难耐的日子。山沟里那清苦的日子和弯曲了多少年的身子骨虽然被皑皑白雪厚厚地覆盖着,但是山里人一股股愈来愈膨胀的情愫,就象冰盖下那股想见紫色阳光的暗流开始不停地涌动出来。
我记得白雪如天庭遣送的万千小仙女款款而来。一年中家乡迎接那天使般的降临只有很少的几天。阿娜轻盈的白雪,时如小小的降落伞零散在叶片上;时如晶亮的围裙被撕破在枯枝上;但父辈却总说它象玉帝吐漏的垂沫星子叮凉了山民的心。薄雪虽然还不及能浮水的纸屑,但它们只需要一夜的功夫,就能让厚重宽阔的大地戴上白帽子,盖上白被子。我等顽童一大早看见就怀疑是天上的白云窜下来搂住了大地。瓣瓣薄雪在一夜之间象小乖妹睡入阿哥的怀抱一样轻轻地躺入大地的怀抱。正是它们在大地的聚积,让家乡一个昼夜就天地合色,尖峰聚然无愣,金枝掉玉,玉叶丢珠,让细涓凝如断弦,让水田结如晶玻,薄雪堆积危崖犹如一把倒悬的寒光闪闪的冰剑。天庭一夜之间向家乡派下多少小仙女?谁也不知。总之天庭只有利用白雪才能给家乡的大地最历害的颜色。
易化的薄雪虽然不像有份量的雨滴那样来得声势浩大,却未像能刮掉大山一层皮的雨滴那样最终竟变成泪水流到山脚。它却能在一夜之间让群山那巍峨挺拔的雄姿消逝。远望好似一座座深宫玉殿拔地而起,一脉脉拖梁宛若叠盖着银光闪闪的玻瓦。薄雪虽然飘摇不定,又不像冰雹那样直线砸下,但它却能在一夜之间凝固老树招摇百多年的活力。一排排玉树只能长长地伸着冰臂玉指象冰鬼一样僵立在田边地角。就连手拉手肩靠肩众志成城的庄稼也经不住薄雪一夜的纠缠。终究让银白色覆盖了象征和平与生命的绿色。薄雪还覆盖了瓦房和草棚子。让它们象银发老翁戴着白亮的斗笠在那里打着酣。总之雪落家乡,那一定是天庭又一次在家乡的土地上进行戒严。
家乡的人们风里来雨里去,甚至雷在天上吼而人却在地上走。风雨雷电挡不住农人的脚步。多少年来,除了大年初一那天让家乡的人们停止劳动。绝对看不到下地干活的人。另外就是小小的雪花纷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堆彻了条条乡路时,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土地禾苗以后,庄稼地里就同样看不到一个下地干活的人。山民全围在瓦房里的火堆房、或坐在被窝里。而我等顽童则可以不上学校读书,一窝蜂跑到雪原上玩起雪仗。
有一次最令我难忘的是跟上哥哥去和村里的后生们团聚在一起。我们走进一个草棚子里一看,里面全是精壮后生。没有一个上年纪的老人。中间同样燃起了很旺的火堆。他们眼巴巴地对望着,那一双双眼里都充满了渴望。也有的低下头直盯着火焰,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谁也没有发话?只有中间那红红的火焰呼啦啦地燃。把大家的脸烤得红通通的。终于有一个人小声地发了一个女人腔:“来了就说呀,要不一会燃完了这柴禾就又要等到明年来啰。”第二个人忙说:“这一年中天天出工挣工分,起早摸黑脱了几层皮不说,在座各位的父母不仅要管我们。我们还要天天受那些村委队委的喝叱。累死累活做了一天还要扣我们的工分。那些老绑壳天天对我们横眉怒目骂我们当不到头小牛来使。大伙说这日子还咱个整呢?”“对,看来我们都当不了他们心目中的好把式。”一个快嘴补上嘴。哥哥这时一本正经地说:“兄弟们,收音机里说了要继续改革开放。深圳做特区。我打听到邻村几个小伙子去年挣了好几千钱回来。我们过了年就约好时间行动吧。”“对,行动吧我再也受不了。”一个尖嘴喉舌的小伙子即忙扯天上衣露出红肿的肉肩膀。众人一看,全都露出了红肿的肉肩膀。“对,过了年我们一块儿走吧,大家一起去外面闯!在外面撞上歹徒众人对付才不怕。如果找不到活干大家就绑在一起饿死!谁也不许偷跑回来见父老。如有谁起私心我们揍扁他!大家说好吗?”哥哥历声喝问道。“好!”众口同答。吼声把火焰震得噼啪一声闹响。这时,有一个说:“我身无分文,哪里去找几百元的路费哟?”一个小伙说:“想法子吧,这屋里谁个身上有钱呀?”又有一个蚊子般的声音钻出来:“我想到明年再定吧。”众人一看他就嘟咧着撇长了嘴:“舍不得婆娘那口是啵?”蚊子男人低下头:“婆娘时时象颗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我怕到时她觉察到而走不脱。”众人笑得合不拢嘴说:“把你婆娘哄睡了。你就翻窗子走。”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又一个娘娘腔钻出来:“我想,到时我怕自己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在家受累。”有人接过话茬儿说:“还有没有娘娘腔的这会儿就请快说出来。我们不强求任何一个人去。只要有上三个人同行,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闯!我就不怕外边如何的乱。我就是死在外头也不回来担这臭大粪。”哥最后站起来说:“过了年要跟我走的就在年前想好。不过,我先申明一句,今天说的事情,谁也不能走漏风声。否则,谁也走不了。如果谁说了,大家会跟他没完。”紧接着烧酒提来了。一杯杯倒得满满的。不一会儿个个就变成了红脸关公。外边的雪依然不停地落下。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哥哥对我说不能向父母说今天的事。并要我向他打保证。我抓一把白雪捏得紧紧的就塞进嘴里瞪了一眼一咕噜儿吞进肚里。喘着一串凉气说:“你相信我吧,这砣白雪就会证明我不会说给父母听。”哥哥指着我看傻了眼。我们在雪花中还对笑了好一会儿哩。我在回头时望见茫茫雪野上出现了一条条黑线。在雪沟口,在雪林中,在雪峰上,一个个黑影东倒西歪地在无垠的白色中慢慢前行着。他们那双双摇摆的手就象黑鹰的翅膀在雪峰上扑腾。胆小的我当时是多么害怕他们跌倒在雪沟里被厚雪掩埋了。
第二年飘雪的日子,我站在田埂上远眺,到处是银亮的晶白,再也没有看见那些歪歪斜斜的脚印。孤独的我举起双手,不一会儿,我的双手里便堆成一座小雪山。好白的雪啊,正是它光临家乡的土地。才给后生们创造了最难能可贵的聚日。后生们正是在落雪的日子里坚定了自己的梦想。他们正是在落雪的日子里结伴而行去开始闯荡世界。
20多年来我在都市迎着雪花上了多少次班?我无法回答。总之都市的雪花是挡不住城里人上班的脚步。它们飘下来只能躲在房角落里。或被车轮辗灭,或被铲车铲走。我很久没有看到家乡的雪景。那是一幅如画的美景。多年来我更为那些在落雪的日子里毅然走出大山的人们感到无比的庆幸和感叹。
-全文完-
▷ 进入富驿雷鸣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