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幻象拼缀的吗?
许久以来,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站在我的面前。穿一件猩红色的旗袍,四肢修长,身姿曼妙,肌肤凝脂。四周的雾气浓重且冰冷,将我们两人的身体重重包裹。
她慢慢地转身,姿势优雅却落寞,然后梦境突然开始摇晃、破碎。冷清的雾气四散氤氲弥漫,遮掩了我的视线。
醒来后,大脑却如雪地般一片空茫。
然而不知何故,我总会在梦醒之后突然地想起我的母亲。
我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早在我三岁那年,母亲便过世了。
同时,母亲也在我的心里渐成了一个迷。
听我的祖母讲,母亲容貌俊美,蕙质心兰,且生前与我的父亲十分恩爱。偏偏天妒红颜,在我三岁那年,村中流行瘟疫,村民亡故过半,母亲便是在那场瘟疫中不幸罹难的。父亲因此深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便也撒手人寰。
然而,令我颇感困惑的是,母亲的故事在家中丫鬟仆役的宛转流传中,却形成了一种与祖母的讲叙完全对立的版本。
在他们的口中,母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她在婚前曾与一个男人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亲密交往,甚至于在嫁入许家后仍与其保持着藕断丝连的联系。终于在我三岁那年的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她趁父亲养病之际企图私奔,却不幸被家人发现了,捉住毒打了一顿,之后被关进庇荫轩内,一个月后死去。而父亲也因此怒火攻心,从而导致旧病复发,赍恨而终。
而我对于第二种说法是采取不信任的态度的。因为事实如果果真如他们流传的那样,祖母又岂会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大事地褒扬我的母亲。
幼时家人很宠我,尤其是祖母与二叔。在我凌乱散碎的童年记忆里,二叔常常将我抱在怀里,目光怜爱地凝视着我。他说,姿儿,对不起,是叔叔无能,无力保全你娘。
每当这时,我稚嫩的心中总是会隐隐地生出一个诡异的猜度:娘是不是还活在人间。
八岁那年,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以“晚景凄凉”为由将我接去城里同住。我在那里念完了高小与中学,之后便远赴重洋留学,直至年初方才返回故国。洋装尚未来得及换下,便接到了祖母的信,上面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说祖孙已十余年不曾相见,十分地思念,想要我回家看看。
接到信的当天,我便同外祖父与外祖母商量了,里外张罗了一番,于次日清晨便启程回家。
坐在洋车上,远远地便望见祖母同几个丫鬟仆役在门前伫候。我下了车,一路跑到母亲的跟前,相拥而泣。
十余年不曾回来,显见得对于这个本质上的家已经十分陌生了。
偌大的庭院与十年前相比较,没有太大地变化,红墙绿瓦,参天古树,青石天井,抄手游廊,幽径花园,流水和荷塘,一切恍如昨日。只是在心间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凄凉和阴森感,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好似是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传奇。
祖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引我来到家庙祭拜祖宗。我恭谨地站在高大的灵案前,透过缭绕的香烟望见父亲的牌位正正的摆在灵案的最末端。我的心中腾然生出一份异样的感觉:这灵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家庙的一侧是一间终年黑不见光的轩室,它的名字叫庇荫轩。记得小时候祖母常常叮嘱我切勿走进这间轩室,说里面住着不干净的东西。当时的我虽然不明白“不干净的东西”具体所指,但料想也应该是一件可怕的事物,或许会是一只存活于传奇中的狰狞可怖的女鬼。黑色的阴影在我年幼的心中形成后便一直挥之不去,反而随着年岁愈长愈根深蒂固。直至今日我瞥上一眼仍不免心惊胆颤。
祖母又领我到我的房间去看。她说十余年来,每天都要叫人过来打扫,以预备我回家时来住。
我推门进去,只见房内窗明几净,连灰尘也没有,很干净,显然是时常打扫的样子。
晚上祖母叫人预备了丰盛的晚饭为我洗尘·席间谈话间我方得知,原来二叔早在十年前便携妻带子从家中分了出去,住在一个离家十分遥远的江南小镇,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方才回家团圆一聚。而我的姑姑也因多年前的情场失意遂心灰意懒,许身空门,长伴于青灯古佛之下,终身未嫁。多半光景都是祖母一人孤苦伶仃地过。
祖母当下说完情不自禁淌下一行清泪,我心中也是一阵感伤,忍着悲痛陪她说了一些慰藉的话。直至饭罢。
我回房休息。中途经过家庙和庇荫轩。此间月隐星黯,灯影憧憧,枝杈乱舞。看到这番光景,我又突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的叮嘱,顿感害怕,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前方走去。
直至走出了很远,我心中依然有种诡谲的感觉:身后的轩室内,似乎正有一双恐怖的眼,目光复杂地紧盯着我看……
我回到房间。舟车劳顿,再加上一天的奔波忙碌,我也十分倦了,简单地作了一番洗漱,躺到床上不一时便进入了睡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好象是醒了过来,——然而我又感觉自己依旧流连在梦境当中。是幻是真,我已然判断不明。我茫然失神地站着,一动不动。
雾霭层层湮湮,四散流溢。她出现在雾霭深处。
一件猩红色的旗袍,修长的四肢,绰约的身姿。她依旧是吝啬得只肯给我背影。
我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良久,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她:“你是谁?”
她缓缓地转身,姿势优雅却落寞。我紧紧地盯着她看,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又会从我的身边消失。
——然而没有。我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转过身来面向我。同我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的姿容绝世绝美,容貌倾城倾国。
她脸上含着微微的笑,带着一种真心的、满足的笑意望着我。然后她朝我走来,张开双手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毫不抗拒。因为我的心中有一个感觉:这个陌生的女人,冥冥之中似乎与我有着某种天性的爱。
“姿儿。”
她忽地轻声在我的耳边念出了我的乳名,然后便开始小声地哭泣。我的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的揪了一把,摇晃不止。
她啜泣,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脸上,黏糊糊、湿漉漉的。我好奇地拿手去探,然后放到眼前。
血!是血!
如此的鲜艳刺目,宛如极致的胭脂,泛着妖冶的红。
我大吃一惊,慌忙抬眼去看,骇然发现,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竟横七竖八地淌满了鲜血,狰狞可怖。
我尖叫一声,使劲挣脱她的怀抱。——挣脱这漫无止境的梦魇。
我睁开眼,躺在尸白的月光中发呆,心中想的尽是方才梦中的情景,恍如现实历历在目。久了,略感脖颈有些酸涩,便侧过身来,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了门角一眼,心中顿觉一凛。
有人!
我一惊而起,朝向那人厉声喝道:“谁?”
那人踌躇了一时,然后慢慢地走过来,依走路的步法以及形体身材来看似乎是一个女人。她来到床前,默不做声地盯着我。我就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辨出了她的模样:背佝偻地很厉害,满头白发间零星地搀杂着些许黑发,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在惨白的月光映衬之下尤其显得阴森与凄凉。
我的心底悄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我问:“你是谁?”
她的嘴唇蠕动着,望向我的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良久,她方才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兰啊!”
“阿兰?”我轻声地念,“阿兰!你是阿兰姐!”我突然想到了。阿兰是我的母亲的陪嫁丫头,小时时常抱着我。然而不曾料到,仅仅相隔十几年未显见,她竟会苍老到这般模样,满脸的褶皱如同年远的树轮般密麻。
我欣喜地笑;阿兰陪坐在我的身旁,却是紧抱着我激动地哭泣。良久,她方渐渐地止了哭,于是我们开始说话。
我告诉她这十几年来我在外面的经历;然后就是她向我倾诉这些年在许家所受的苦难:主母亡故时的悲痛欲绝,小姐走后的日夜挂念,老夫人的百般刁难,家奴丫鬟的欺凌侮辱,等等。
当下二人说完都不禁惘然,沉默了一时,阿兰突然问我:“小姐,你想不想你娘?”
我点点头,道:“想,自然是想了。”
她又问:“那你想不想见她?”
我叹了一口气,道:“自然是想见了。然而天人永隔,怕是今生再无缘相见了。”
“不,小姐,”她缓缓地摇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母亲,其实并没有死。”
我惊诧地睁大眼睛,愈听愈觉惊奇,因为在阿兰的讲叙中,母亲的故事又成了另一类有别于其它版本的传奇。
民国四年的旧历三月十七,母亲嫁入许家。婚后夫妻情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三岁那年,父亲身体染恙,长病不起,不久便抱憾而终。父亲逝世后,原本善良慈爱的祖母竟一反常态,全然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强迫母亲殉葬,说“既然你们伉俪情深,不如死后在阴间也做一对鬼命鸳鸯吧”。最后此事还是在叔叔的力阻之下方才作罢,然而结局同样凄怆悱恻,便是祖母要求母亲在父亲的坟茔旁结庐守一辈子的灵。
我一面听一面使劲地摇头,喃喃道:“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要相信。祖母那么疼爱我。她又岂会加害我娘!”
阿兰道:“是真的,小姐,都是真的。你可晓得二少爷为什么毅然抛下这万贯家产不顾也要去江南?他正是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啊!”
“可是,为什么?祖母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总该有个理由吧!”
“就因她妒恨你娘!”
“妒恨?”我费力地咀嚼这个词的深意,不明所以。
她点头,说道:“自打你娘嫁入后,夫妻恩爱,你爹便渐渐地疏远了你祖母。她便偏执地认为是你娘夺走了她的儿子的爱。她是在报复你娘!”
我软软地瘫坐在床上,沉默着怔了一时,然后抬起眼低声地问:“那现在,我娘在什么地方?”
阿兰正待要回答,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苍老沙哑的咳嗽。我和阿兰同时吃了一惊;阿兰的脸色霎时间大变,仓皇舍下我起身匆匆走出房间。
我辨得出来,那个咳嗽的声音,正是祖母的。
心,仿佛月光下的海滩,一片空茫……
阿兰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到三更时分,好不容易生出几分睡意,双眼刚刚合上,忽地听到房外有脚步声。虽然极其轻微,却还是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
脚步声愈来愈响,却突然凭空消失了。我一惊而起,跑去开门,走出房间,冲着天井中央那人的身影,胸腔中的血液碰撞间不知缘何跳出一个字:
“娘!”
她转身往回便走。
我快步迎上前去,我问:
“是你吗,娘?”
她站定了,似乎是迟疑的样子,然后慢慢地转过背来。月光下赫然是那张梦中的脸,绝世绝美,倾城倾国。她望向我,目光中漾满了慈祥与恋爱。她欢喜地笑着,脸上却泛着冷峻妖冶的红。
2007年9月1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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