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60年代初在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二年级。夏夜。闷热。难眠。教学大楼东侧的第一学生宿舍216房。
突然,党员身份的班干部l走了进来:“张长兴,你出来一下!”我心头一震!如此居高临下式的、硬梆梆的命令语气,分明不祥。而且,那时的班团干部,却是“准班主任”。班主任印象如何,主要听他们汇报:他们的汇报,实际上决定了我们的毕业鉴定与分配的生死命脉。因此,我对l,向来敬鬼神而远之。
来到阳台上,l便严厉了:“我一个堂堂共[chan*]党员,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你怎么能说我‘唯心’呢?你到底是什么立场?”
一到便黑风猛雨,我马上崩溃了!认真一搜,啊,原来是白天当众争论问题时批评了他“唯心”!如果我头脑冷静些,不会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是——
我想起了土改复查时许多老干部因“立场问题”而纷纷倒下,判刑的判刑,撤职的撤职,回乡下“吃老米”的狼狈的一幕;
我想起了我那因批评下面的共[chan*]党干部而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老师的悲惨的一幕,其中不少人家破人亡;
我想起了“右倾机会主义”的“立场问题”及他们的下场……
进而,如流星似闪电的推理——学院早已批斗了“反动学生”,遣送回乡。家父曾任旧职,扩而大之则“反动家庭”;我攻击共[chan*]党“唯心”,便立场错,反动;大会批斗;遣送回原籍;戴“坏分子”帽;一片漆黑……
我的脊梁全塌下来了,全是慌乱!闷热的夏夜顿间寒气逼人!我打着哆嗦,脚也站不稳了,我只得死死倚着阳台的拦墙!
我要检讨,越主动越好,越彻底越好,帽子要大,贬损自我要厉害,要“上纲上线”!但是,真是碰鬼,全身老打哆嗦。白天能言善辩的我,如今却笨嘴笨舌,断断续续,吞吞吐吐。我在大庭广众下的老师口试时,尚应对自如,娓娓道来;如今,在一个小干部面前竟然如秋后的蚂蚱,如枯枝上飘零的落叶,如茫茫大海冲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
“我、我、我错,我、我、我立场问题,我看、看问题太、太片面。你、你从来高瞻远、远瞻,你、你的马列主义,毛、毛泽东思想学、得比我好,是我、我片面,我唯心……”
老实说,我至今仍一片混沌,我们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
回到床上,我还在颤怵,那漫漫夜,漫漫恶梦,至今宛如目前;
一连好多天,我内心在生死线上挣扎,生怕有什么“大祸临头” !
大概是l良心发现,一天,他又找我,恢复了平和的话语:“长兴同学,过去的事情算了,不要背上包袱。以后讲话要注意影响就是了!”
我,这时才得以特赦!这时才得以解放!
“太阳出来了!”——我如白毛女、大春。
乌云已逝去,风浪 已平息,寒流荡然无存。如今,“到处莺歌燕舞!”
但是,吃一堑,长一智,我死死牢记:对有权势者——尤其是顶头领导,千万不能讲他们的“坏话”;尤其不能当众说他们不好,更不能扣政治、哲学帽子!
客观而言,l本质是很好的,平日对我也十分关心。他家也穷。暑假给学校打工时,他还拉我一起干,说我“老实、肯干”。我至今还十分感激他在华师岁月里对我的许多帮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分往高要县深山老林的水南中学任教。在寂寞之时,常思念华师同班学友。一天,忽闻l刚好在与我只一山之隔的广宁县宾亨中学任教。我先是热血沸腾,要去探访。但是,一想起华师时他给我带来无限恐怖的颤怵夏夜,我的热血,便冷却下来了,——而且,他离我这么近, 又为什么不与我联系?
因此,我们至今未见,谅他可好。
庆幸的是,那恶梦频频的时代到底逝去了!
但是,如今的许多青年人不理解我们的恶梦,反认为我们“傻”!其实,如何评价我们这一代不要紧,要紧的是中国大陆别重复那恶梦频频的岁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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