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见钱小洛之前,我是恨她的。
我没有告诉苏白我会来堰城,电话里他轻轻的说,秦言,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我听到自己的心慢慢的萎缩,枯萎干瘪的血管,一寸寸脱落。
我流着泪问,是谁。
苏白沉默,握着话筒的手剧烈颤抖,我哑着声音再问,是谁,苏白,告诉我,是谁。
她叫钱小洛,是,是个很好的女孩。他的声音变的急躁,对不起,秦言。匆匆挂断电话。
我听着盲音,跌落在地。
我与苏白,二十几年的青梅竹马,竟敌不过区区认识几个月的钱小洛。两小无猜的誓言变得可笑,我自以为日久积累的感情会胜过花花诱惑,却不想,有时,沉淀的感情也会缩水。
我将辞呈递给舅舅,他抬眼问,想好了?
嗯。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与苏白,曾经相爱,我却以为,我们,一直相爱。
我生活的城市比堰城小,青砖石瓦,四合小院。当初我与苏白,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过过家里扮一对小夫妻,被大人瞧见了,乐呵呵的说,苏白,以后,秦言就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苏白自小生的俊美,他眼神流转,偏过脸脆生生的问,娶媳妇有什么好?
大人们笑的更欢,左言又语的对他说种种,苏白只是茫然,直到有人说,娶个媳妇帮你暖被,让你疼啊。
苏白的脸乍然绽放,他拉过我的手,认真的对我说,秦言,以后你帮我暖被,我疼你。小女娃不懂什么是羞涩,我听到那个“疼”,便生出欢喜。低头微笑,手握的更紧。想来,那时,我就已经爱上苏白。
2
那天以后,苏白吵着要的我一起睡。年少时,他身体不好,畏寒,总想有个人为他取暖,所以才那么坚决的说要娶媳妇。
许是年纪小,许是拗不过他,四岁开始,我便与他同床而眠。他很瘦弱,晚上喜欢绻在我怀里入睡,我抱着他,像守护至宝一样小心,轻轻的闭上眼。
渐渐年长,知道男女有别,晚上睡觉时会脸红,慢慢的,便分开了,不再同床。他的身体好了许多,渐渐高过我,生的挺拔,面容俊秀。
再后来,我见了他,会脸红,他刮刮我的脸,笑,羞羞。
我们走到一起,那么的理所当然,十八岁以后,我们又睡在了一起,不同的是,彼此不再是不谙风月的孩童,而是相爱的恋人。我把手伸进他怀里取暖,想起当年他绻我怀里的模样,幸福开的像春花一样绚烂。
大学毕业后,苏白一家准备迁回老家堰城,我本想与他一同过去,舅舅却说,秦言,你们都还小,应该再等几年。舅舅经营一家很大的公司,他膝下无子,想让我接手。
我心生迟疑,舅舅又央求,言儿,我与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走了,谁来照顾我们?
舅舅的话击中了我的软肋,我和苏白约好,再过几年,待他事业有成,一同说服我家人,迁去堰城。
苏白在堰城开始起步,从底层一个人做起。而我,穿精致的套装,坐在办分室,开会,听报告,站在落地窗面前,思念苏白。
他隔月来看我一次,我们紧紧的拥抱,恨不得镶进彼此的骨血里。我躺在他怀里,手指轻轻的在他胸前画圈。听着他的心跳,我问,苏白,你爱不爱我?
苏白抓过我的手,将食指放在他唇边,然后张开嘴轻咬,酥酥麻麻的电流透过血液,传至心脏。他低下头,亲吻我的耳垂,缓缓的说,傻瓜,不爱你,我还能爱谁?
3
火车停站时有短暂的震动,我倾过身,又想起苏白咬着我的耳朵说,傻瓜,不爱你,我还能爱谁。眼泪崩落,如今,苏白,你爱的又是谁?
我提着行礼,出现在苏白的家门口,那是一座小别院,围上铁栏杆,种满苦藤花,郁郁葱葱的爬满四周。
我对苏白说,不请我进去吗?
他怔住片刻,打开大门,拿过我手中的行礼,我跟在他身后,彼此沉默。
记忆里,苏白从不抽烟,他说,抽烟是寂寞的人才会做的,他抵着我的额头,我有言儿,才不寂寞呢。
而今,房间里浓浓的烟味,桌上燃了半截的香烟和地上散乱的烟蒂。我打开窗户,他拦住我的手,不用,他看着我,眼神痛苦,为什么来?是我,是我苏白对不起你!
我反身抱着他,眼泪滴在他胸前,一遍遍的喊,苏白,苏白……他的身体在我怀里渐渐放松,我抬起头,吻上他的唇,撬开他的嘴。
那一夜,像没有分离过一样,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像妖精一样狂野,我在苏白身上抓出一道道指痕,肩膀上啃下一排排牙印。我说,苏白,这是你欠我的。
他抱着我,温热流进我的脖子,手箍的紧紧。
我要见她。
苏白放开手,他看着我,目光迟顿,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说,我要见钱小洛。
没有人能打败我的坚持,包括现在的苏白。
苏白告诉我,钱小洛在医院。
4
我见到了钱小洛,我以为她会是穿着露脐装,涂紫色眼影,朱颜口红的狐狸般撩人的女子,没想到她弱小的像个孩子。
她端着盆,低着头,急匆匆的穿行在病房里。白色t恤松松的挎在肩上,双唇抿成一条线,失去血色。我走到她身后,喊,钱小洛。
她回过头,面色闪过一丝谅意,眼里依旧波澜不惊。她并不意外我的到来。
走,出去说吧。钱小洛闪过身,拦住我的视线,病床上躺着一个男孩,不过四五岁年纪。
她带我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轻柔的,很安静。她的习惯居然与苏白一样,黑咖啡,不加糖。
彼此沉默了许久,我一直盯着她握着勺子搅咖啡的手,细长,苍白,可以看见皮肤下微微跳动青色的血管。
我终于按耐不住,出言问,你爱他?尽管我费力掩饰,可她还是听出我口中的愤怒。她放下已经送到唇边的咖啡,开口说,秦言,我不爱他。
我看向她的眼睛,淡然却坚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流动在我周围,那一刻,内心溢出芬芳的香气,驱走暗沉的怒意,这样的女子,不管是否爱苏白,我都无法将她当作敌人。
从咖啡厅出来,我执意送她回医院。路上我拉她避开迎面开来的车。触到她的手,很凉,掌心有茧,她朝我淡淡的笑,低下头,却没有松手。
送她到医院门口,转身离开,阳光很刺眼,我抬起手遮在额前,眯着眼。钱小洛突然在身后喊,谢谢你,秦言。
眼泪飞快掉落在地,我奔过马路,打车离开。我终于明白为何苏白会守不住自己的心,我无法恨她,就像苏白无法不怜她。
5
回到小院,苏白将我的行礼全放进客房,与昨夜睡的那张床遥遥相隔。嘴角牵出一抹苦笑,苏白,到底是要与我分开。
入夜,我端着酒,赤着脚站在阳台上,堰城上空有很多星星,一眨一眨的。少年不知愁时,曾与苏白整夜躺在星空下,数那些眨眼睛的小精灵。夏天蚊子多,苏白手执着扇,驱赶它们。
回忆最是恼人,尤其是昔日相比今日的美好。
还不睡?转过头,苏白站在身后,手里也拿着一杯酒。
我轻笑,你不也一样。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学着我的样子,仰起头,凝视星空,直到脖子酸痛,眼睛干涩。
她来公司上班那段时间,每天下班都急匆匆的。很少笑,嘴唇抿成一条线,身形单薄。苏白喝下一口酒,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她有一个孩子,七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那种病,除非动手术,否则随时会发作。苏白转过脸看着我。
是医院那个孩子,对吗?
嗯。苏白低下头,不再说话。
所以,你就爱上她了?我的心变得尖锐,二十几年相依相偎的温暖聚然失去,痛的与刀割一样。
苏白叹口气,点头。
你混蛋!我把酒倒在他身上,愤愤的离开,摔门的发出剧烈的声响。扑倒在床上,手指掐紧被单,狠狠的哭。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苏白已经打好领带,准备上班。我的样子憔悴极了,眼睛浮肿,面色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可我还是赶在他走之前问他,苏白,钱小洛现在还要上班吗?
苏白扯扯领带,不自然的说,要,因为……
因为孩子需要钱对吧,我打断他的话,让她安心上班,我去医院帮她看孩子。
秦言!苏白显然很惊讶我这么说,呆立着不动。
我朝他笑,放心,我不会害一个孩子,只是太无聊了,想找点事做。然后奔进房间,准备出门。
6
孩子叫隽生,苏白说他已经七岁,可看起来不过四岁,身体瘦小,个头远远比不过同龄孩子。大抵因为生病很少出门,皮肤很白。他眼睛很大,嘴唇与钱小洛一样,抿的很紧。眼里覆上大半苍凉的底色,我心疼他。
我在外面租了辆轮椅,推着他去医院的花园。阳光照在他脸上,白皙的皮肤下血液潺潺的流动,面色渐渐红润,嘴角微微扬起。
我顺着他的视线,两个同样穿着病服的孩子正在玩球,隽生看着他们,眼里流出渴望。我推着他走进他们。孩子的世界永远是那么单纯,他们很快打成一片,围着他的轮椅,三个小家伙快乐的像个精灵。
钱小洛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样子。她走到我身边,眼睛不离隽生,嘴里喃喃的说,这孩子从来没有大声的笑过,他一直都装作很坚强。
她在流泪,我拍拍她的肩,安慰说,没事,会好起来的。
安顿好隽生睡着之后,钱小洛说,谢谢你,秦言。
我笑,钱小洛,这是第二次谢我了,本来,我该恨你的,不过,现在不了,想起来,这世事,真是奇怪。
第二天,我依旧去医院,晚上回苏白家,彼此无言,我看着他的背,心里还是在流泪。我承认,我还存在着私念,只要在堰城,我便还能见着苏白,忘记一个镶进骨子里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半个月后,隽生推进手术室。钱小洛的手撵的紧紧,骨关节泛白的突出。我把她拖到医院外,按住她颤抖的肩。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转过脸对我说,有几句话,我想让你转给苏白。
什么话?
无论今天手术结果怎么样,告诉他,不要自责,真的不关他的事。
我有短暂的迷惑,为什么他要自责。
钱小洛瞪大眼睛,苏白没告诉你,隽生本来可以等到成年后再动手术的,可是有一次病发,没及时送医院,才变得严重。
我的呼吸急促,声音哽在胸膛。
钱小洛继续说,那天苏白让我去见客户。
7
我推开钱小洛,跑出医院,往苏白家赶。
推开门,苏白蹲在地上,头埋进膝间。我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苏白,你还爱不爱我?
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地上,他猛然抱住我,头埋在我胸前,像小时候那样,胸口微微的湿润,他在哭。
我们就这样抱着,忘却白天与黑夜。手机响起,我松开酥麻的手,按下接听键,是钱小洛,她哑着声音说,秦言,手术很成功。
苏白的身体倾刻松软。我把手穿进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握,苏白,我爱你,从来都是。
我去医院看隽生,钱小洛告诉我他恢复的很好。我微笑祝福她,钱小洛,我要回去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钱小洛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什么事?
我站到她跟前,伸手抱住她。感受到她衣服底下突兀的骨骼,铮铮的伸直,她僵住片刻,张开手环住我的腰。我在她耳边说,钱小洛,再见。
苏白送我去火车站,上车前,我吻了他,柔软的唇,熟悉的气息,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苏白,我等你,等你回去娶我。
如果不是钱小洛,我不知道失去苏白是那样的心痛,如果不是她,苏白也不会万般痛苦违心的放开我。
钱小洛,其实你不是不爱苏白,而是不能,你怕苏白活在愧疚里,对不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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