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广西都安县高岭乡江城村吞团屯。那是我的出生地,我离开那里已经三十多年了。那个小小的四面环山的山屯,解放前有十来户人家,由于不通公路,不通电,环境条件差,人们陆续迁居外地了。我家也早已搬到高岭镇,那里现在只有一户人家居住。
然而我对那个小山屯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到十七岁。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我都熟悉得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三十多年来,那里的一切,我梦绕魂牵,时时在怀。这不仅仅是一般的乡情,其中又另有缘故,是那里深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地下
世界,那是一个巨大的、远长的、复杂的、神秘的地下溶洞。
只因为那个地下溶洞,我的父辈们和我的同辈们,都没有和都不敢进去过,也许我在这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机会一睹它的形貌了。本来是故乡自己的山水,却不能履至目及,于心何甘?因此梦里幻想里,我常常神游于那个未知的世界中。我幻想着有朝一日,那个神秘的世界,像乐业天坑一样,也被开发而成为旅游胜地,它将结束了亿万年的寂寞。它将像一头睡醒的巨狮,它抖擞的雄姿将让世人惊叹不已。
那个地下溶洞,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的全貌。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一个女孩一同去放羊,黄昏赶羊时,羊群受惊钻进那个溶洞里去,我们急了,冒险点火把钻进去寻找。钻进一个小洞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四周,我们胆寒心惊,连羊也不敢走进去,它们都只在洞口边挤着,我们急忙赶出羊群,哪里敢在洞里停留片刻呢?
那个地下溶洞,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有太多的传说和故事。我们的高祖曾祖那一辈,也曾试图探索过,但都有危险的经历,以至他们谈洞色变。我在青年时代,血气方刚,曾几次要结伍探险,都被大人们喝止了:“你们吃了豹子胆?要进去送死吗?连火把都点不燃、连手电筒都照不到边,通道如蛛网,迷了路,大蟒不吃了你们才怪呢!”大人们的话,使我们不再产生入洞的念头了。
在我的青年时代,我常常听到八九十岁的老人们谈论有关该洞的传奇故事:
“打日本那年有一天,有两个国军被日本兵追赶,他们各扛一把长枪,躲进洞里去,可是,再也不见他们出来了。”
“很久以前有一年,我们十来个人,点火把、提马灯进去探洞,里面有很多大洞和无数小洞,洞中有洞,洞中又有洞。大的有十多间房大,小的仅容几个人;里面通道纵横交错,分叉太多,极易迷路。”
“很久以前又有一年,我们又进去探洞,发现有几条远不可知、去向不明的通道。我们只到路口,胸口就发闷,火把也不燃,我们急忙返回。我们迷了路,摸索半天,庆幸找到洞口,能回得来才算有命。其中有一个人迷路出不来,我们再点火把进洞去寻找,听到了他的哭声,才把他找了回来。有一条通道,当中还有一个无底洞,我们滚下石头,嘣嘭响了半天,总听不到落底之声,约不小心掉不去,就真真的去地府了。”
“在清朝时,有一年六、七月,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屯中水淹到了七级台阶,牛羊都淹死了。洪水挤下地洞去,形成了水塘般大小的漩窝!响声隆隆如闷雷!洪水消后,有人在地里拾得一条近十斤的大鲤鱼。”
“据老祖宗说,此洞有三层,最下层有一条地河,约三十里长,源头在保安乡,古良村,拉才队,流经我们吞团屯,出水口在我们的高岭乡江城村。我们这一带,只有吞团、江城两屯有豪猪活动为害庄稼,它们是以这条地河为通道的。”
“古潭屯有个洞口,也是通到我们地下洞的,有人从那个洞口下去过,他们说,我们这地下洞里,有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石人、石马、石床、石桌、石椅、石凳、石碗、石盆、石台阶,洞顶悬有石包谷、石稻穗、石瓜石果、好像仙人住的地方。解放初期,古潭屯有个地主分子、挨不住群众的斗争,就是下这个洞口,进到地洞里面吊颈自杀的。过了好久人们才找到他的尸骨的。”
“据先人说,我们屯这个地下洞可大啦,有暗道连通知几十个村屯,每个屯至少有一个消水口,洪水都是经过这些消水口下这条地河的。若果没有这条地下河,好多屯子都会遭受洪涝灾害的。”
……
小时候,爷爷对我说:“我们吞团屯,地下有许多大洞,就是我们的老祖屋地底下,就有一个大洞,洞内有一个深渊,渊里有一只大金龟。金龟是神灵之物,会定时辰的,每当天将拂晓,金龟首先鸣啼第一声,公鸡听见了才跟着打鸣的。公鸡没有定时的能力,全靠金龟提醒的。如不信,明天下半夜你静静地听,你会听到地底金龟啼的第一声,好像鸡啼差不多,不过很深沉。”我很好奇爷爷的话,那天夜里,我睡不着,静静地听,好像真的听到了金龟的啼声。当初我是深信无疑。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这可能是心理诱导的作用,或者是做梦听到的。
小时候,我就在那个屯里生活、长大,我关注那里的每一个小洞口,每发现一个小洞口,我都投下石子,听它的声音,看它是否通到地下的溶洞和地下河。每到冬天,屯里有不少地缝或小洞,腾腾地直冒热汽上来,好像一股股白色的烟雾,我兴奋极了,常常伸出小手,在那儿取暖。我想像,是地底下的人家在做饭哩。
我们屯的北边的地面上,就有一个很大的“无底洞”,这个洞垂直下地,没有人敢靠近它的旁边。有一年春节,家里买有响声最大的鞭爆,叫“鱼雷大炮”,那种炮可以点燃后丢进水里,在水底爆响。也就是说,那种鞭爆的引子,一经点燃就再也不受环境的影响了,就必然爆响的,哪怕丢进水里,引子也不会灭的。我别出心裁,将“鱼雷大炮”捆绑在一块石头上,点燃引子后扔进“无底洞”里去,可是等了半天,一点声息都没有,一连三四次都是这样。从此,我深信这个“无底洞”真是深得无底了。
1968年,文化大革命高[chao]当中,有一天夜晚,那里发生了一件事,至今我仍然不解。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屯里的人大多睡去了,我和一些别家的人却看见从西山坳走下一群挑着箩筐的人,他们每人打着一个手电筒,间隔一定的距离走着。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箩筐磨擦扁担的声音,这引起了我及屯中一些人的注意。当他们进入屯中的地下洞口时,被我家隔壁的阿公大声喝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进洞干什么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应道:“我们是里边生产队的人,来地下洞采蝙蝠粪做肥料的!”阿公听如此说,不加分析,也不再追问了。后来他们那帮人什么时候出洞返回,谁也不知道。我长大后,仔细想想那件事,觉得有许多疑团,不好解折。一、吞团屯是高岭与保安的交界,在行政及生产上素不相干,岂有越界采肥之理?二、他们自称是里边生产队的,到底是哪个生产队的,为什么不明说?三、既要采肥为何事先不来联系?如此无礼和放肆!四、采肥为何不在白天行动,却在夜间打手电走夜路进行?五、从箩筐磨擦扁担的声音判断,他们来时都挑有东西,那又是什么东西?六、为什么来那么多的人,洞里能有那么多蝙蝠粪吗?七、他们是什么时候出洞返回的?采得多少蝙蝠粪呢?八、如果他们作案或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又怎么会是集体行动呢?如此种种疑团,百思不得其解。
七十年代的一年,从保安乡来了一老一少祖孙两人,他们是瑶族打猎高手。不知他们采用什么方法,把千百年来以本吞团屯地下溶洞为老巢的数以百计的豪猪群全部灭绝了,从此根除了千百年来的豪猪之患。就在那一年,人们用泥石把洞口封死了,从此,再无人进去过,老一辈的人都过世了,晚辈人由于见不到洞口和豪猪,根本不知道那里隐藏着巨大的溶洞。
八十年代的一天傍晚,忽然从北山顶上从下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走进屯中一家的问口,“叽哩咕噜”地操着外地口音,好在那家有个读过书的年青人,问他说是“国家地质队的”。那人掏出一张地图问:“从古良村到江城村是不是有一条地下河呢?”年青人说不知道,那人又掏出一张图纸,上面有许多符号,他指点着说:“这是这里的地形图,这有一个洞口是吗?”年青人回答:“据说有,不过早被封死了。”那人又问:“每当发洪水时,水是不是从这个洞口消下去的呢?”年青人答:“我没见过发洪水。”那人问完话,又往山上爬回去了。后来年青人把这事告诉当时在世的老人。老人对他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千万不能对他们说真话。我们这一带有龙脉,将来要出大人物的,自古以来就有京城派人来剦龙脉的事。”老人的话,固然是迷信的说法,不过这又给那里的地下溶洞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九十年代的一天,有一群年轻人,神神秘秘地来到吞团屯,他们问洞口在哪里,他们说是要下洞去采割钟乳石。他们说,运到外地去卖会得很高价格的。屯里人没有告诉他们洞口在哪里。
如今屯里的人家几乎全都迁居异地了,没有人知道和关心那个溶洞了,它犹如一位古老的巨人,继续沉睡下去。只有我这对故乡山水有深厚感情的人,才经常在睡里梦里,追寻它的迷踪,呼唤它的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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