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将离开奥利法斯城的先知穆斯塔法那时还没有谈到恐惧。默默追随的民众之间漫延着离别的忧伤。

先知的智慧曾把这片乐园悉心浇灌，使和谐的种子在初春时节萌发新芽。如今他已经看到了金黄色的收获，紧随迎面而来的阳光。然而，在淳朴的沉甸甸的季节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的心灵听到远方圣山的呼唤，使命结束了。他了解那个声音，比无限的穹苍更为深远，是对一切秩序强有力的安排。他就要启程了，怀着眷恋离开这里，仿佛灵魂从血肉之中剥离。他从容安详地审视心灵的痛苦，他预见了这痛苦的出生，必然在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种降临之前，象迎接黎明的黑暗。

民众黯然跟随着他的足迹，就像在那些温暖和煦的日子里，跟随着他走过森林、河流、山岗、旷野和农田。他们的心充满忧伤。启明星将要陨灭在这片天空，以后的时光，知更鸟将要在怎样的黑暗中飞翔？

先知在一片废墟停下来，环顾这经历了迦太基人、罗马人、阿拉伯人战火洗礼的往昔荣耀的城墙。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靠港的航船，水手们聚集在船舷，远远向这里眺望，他知道他们在等候着他。时刻到了。

他登上一段残垣，最后凝视下面的民众。

二

他平静地说：“我必须去了。去向我的祖先亚巴郎、依撒格、雅各伯的天主指引我去的地方，结约之柜威严地缄默，矗立，先人们也在那一片绿色里沉睡。我必要遵守誓言，回到约旦河东岸的以色列地方。那片土地，经由天主之手交付于我的祖先，倾尽了阿摩黎人的息红王和巴商王的鲜血，也将是我的埋骨之所。”

“我看到了你们眼中的悲哀。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爱最终的结果？如若蒲公英的种子不能由风携去远方，它宁愿从未绽开。为何任凭这种四处流浪的情绪戮害心灵？你们不会由这一场分离失去些什么。因为种子已在你们心田吐青，它向着天上的星光生长，你们只需寻找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颗。”

“我要去向我的归宿，就像你们也要在自己的棺椁中安眠。在上主面前，我和你们中间最卑微的一个没什么不同，因为风对大树说的，也是同样对小草说的。只是现在，我看到恐惧蔓延于你们心中，这令我忧心忡忡，一旦荆棘缠绕上灌木，就会从它的根夺去大地的养分，使它窒息死亡。”

“你们时常被这样一种恐惧蒙蔽，使阴霾放逐了晴朗，烦躁吞噬了安宁。乌云遮拢穹空的时候，谁能从高天分辨振翼的方向？难道担心海上可能横生风暴，就因此放弃撒网？难道害怕背叛，就因此怀疑存在着忠诚？难道畏惧光线灼伤肌肤，就因此诅咒太阳？”

三

“为何要以铠甲和铜枪将自己武装？你们不像野兽一般捕食和自卫，蓄留尖锐只能伤害身边亲近的人。为何要为田里的庄稼牵挂？飞鸟和爬虫从不耕种，却不致在饥饿中的死亡之前号啕。为何不能走出人们议论的阴影？应如同向日葵那般举目向天，审判的钟声和降罚的雷霆在那里酝酿。为何要为邻人的过失感到愤懑？无论原谅或者怨怼，你对他们做的，也正是天主将会对你做的。”

“那一切使你们跌坐在黑暗中死影下的，正是你们私下里沉重的囤积。你们可曾见到托庇于大树躲避风雨却招致了雷电？你们肩扛着负赘行路的时候可曾留意脚下的薄冰？那一切使你们倾注了欲望而不愿失去的，正是你们恐惧的根源。”

“你们用一生锻造桎梏，为它的牢固而感到焦虑。你们用铁链束缚灵魂的翅膀，没有勇气为永恒的旋律翩跹歌唱。你们对恐惧的对象的恐惧，已远远超出恐惧本身。”

“枝头摇曳着的果实，丰满鲜艳的和干瘪无光的，哪一个为园丁所悦纳？海面上旋舞着的舵，懦弱的和坚强的，哪一个被风暴摧毁？你们内在的无穷性，绝不应在宽敞的居室中受到监禁，因为你们不得不收敛她的翅膀。你们向往芬芳的心，也绝不应在美味的食物里遭逢腐蚀，因为田野的花香在羞怯地呼唤你们纯净的衣裳。去吧，砸碎镣铐，自由你们的脚踝，奔向永恒的源泉，无尽的爱的清凉。”

四

先知说了这番话，走向沙滩，来到船边。水手们起锚扬帆。

“最后这一刻，我想对你们说，我在这泥沙上留下的足迹，不能镌刻在你们心灵的潮汐里，只会随那潮水涨落而流散。但天主的理性、热情和慈爱将由天上的繁星、山峦的绿色、江河的奔腾镂画于你们的心。跟随他，当你们的心感受到他的指引，去向他的国度，开始新生。”

先知再一次凝视民众，转身登船，示意水手离去。

帆，在海面氤氲的雾气中渐渐消失，他的话语仍久久回荡在人们心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