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总会认识许许多的人,然而,忘不了的却是曾引导你,并使你终身受益的人。
——题记
热衷于文学的写作者,捉笔撰稿,绞尽脑汁,搜索枯肠,诚惶诚恐地做出一篇文章来;然后,将自己的[ch*]女作,忐忑不安地投寄于报刊、网络;最终,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发表出来……欣喜之余,首先要感谢的自然是编辑。正如初次演戏的演员,获得了成功,总是要感激导演一番的。
尽管编辑和导演都称之为文化界人士,同属于文化艺术这样一块不小的天地。但在我看来,整天静坐在写字桌旁,默默地伏案审稿、校稿,日夜辛勤耕耘、劳作,忙来忙去,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编辑,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率领剧组成员,在风景区、大都市、影视基地……四处奔波,八方拍戏的影视导演那样权威、那样潇洒、那样风光。
我曾认识一位办报的编辑,他从事报业工作已经几十个寒暑,我应该称他为前辈才是。
这位编辑姓林,在我身处逆境,很不得志的日子里,他曾经与我有过一段难忘的师生情谊。
一
记得那是风云变幻的“文革”时期,一个令千百万中国大陆人胆颤心寒、刻骨铭心的动荡年代。
那一年,我刚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冶金建筑施工单位当工人。虽然,心里边总感到有些委曲,早知今日干力气活,何必当初去读大学,五年书白念了。尽管受到打击,也气馁过,但倒不觉得是件丢人的事。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力更生,理直气壮,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自己的人格和品德也并不会因此而降低。
然而,当时那种气氛,那种对待知识份子极不公正的中央政策和社会环境,实在让人憋气,让人受不了。
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新颖理论指导下,对待知识份子如同对待阶级敌人,衡量其反动性的大小往往与他拥有知识的多少成正比。学术权威知识最多,资格最老,年纪最大,当然最反动,毫无疑义地在被打倒、批斗之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运动中丢掉性命的也就不可避免了;普通的知识份子则被流放、关牛棚、遣返回原籍劳动改造,弄得个妻离子散;像我们这些才从大学校门出来的,只是刚好列入够格的等级,算是特别优待,处罚最轻,——到基层去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老老实实当工人。
一天,我正在和工人师傅一起在钢厂工地干活,蹲在距地面六米高的大型煤气管道上操业,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在大声地喊:
“魏大学,你现在马上到总公司宣传部去开会,搞快一点!”
那年月,是知识份子落难的日子,没有多少做人的尊严。虽说政治地位尚在“地、富、反、坏、右”之上,但终究难逃““臭老九”的名份,作人处事矮人一等,几乎谁都可以向你发号施令,还美其名曰“做革命的螺丝钉”,人都当成螺丝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对此,“臭老九”们早已习惯了。
我从高空下来,浑身上下全是灰尘,劳保服也来不及换,连走带跑地赶往宣传部办公室。
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屋里早已坐满了人。正面并排坐着两个年纪比我大一截的人,一个是宣传部长,另一个我不认识。
部长正在讲话:“为了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牢牢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他张觜就是火药味极浓、革命性极强的套话,这就是当时的时尚,“我们革委会决定,创办一份《冶建报》。今天召集通讯员开会,商议办报的事。具体情况,让老林谈谈。”
这时我才明白,现在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了通讯员。再仔细打量部长身旁的老林:三十六、七岁,瘦长身材,白净面皮,戴着一副当时极为罕见的金丝眼镜,言谈举止,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若是穿上长衫,脖子上再挂下来一条长长的围巾,活脱脱一个“五四”时期的教书先生。
坐在我旁边的,也像是学生,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位老林原来是《光明日报》的编辑,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下放到我们这种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施工单位来了。听完介绍,再看看眼前的老林,忽然感到他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心底里不由涌出一股敬慕之情。《光明日报》可是全国性的大报,并非那些小报所能比的,而且读者大多是科技界、文化界、教育界的知识份子,没有两刷子绝不可能坐在这样大报的编辑位子上!
大概是觉着老林这样一个堂堂的“高知”,和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低知”,两人的命运相差无几,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同样是背着一个“臭老九”的头衔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物伤其类,惺惺惜惺惺。于是,我与他的距离便不知不觉地缩小了许多。
二
《冶建报》创刊后,我工作之余(有时也允许占用工作时间),便在老林的指点下,做起兼职通讯员来。我本是学理工的,写应用文还有点基础;对于新闻写作一窍不通,实在没有一点功底;何况还要占用业余休息时间,打心里不大愿意。可现在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下来,容不得你东挑西拣。一提到政冶,知识份子的腿就发软,不想干也得干,谁敢违抗,只好老老实实地做将起来。
老林是新闻系科班出来的专业人才,又有长时间的编辑实践,辅导我们这些新闻报道的门外汉,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们也总觉得他有些大材小用,根本用不着为我们而花费过多的精力。他却不以为然,反倒是耽心我们新闻写作沒有基础,一下子掌握不了这方面的写作方法和要领。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些新闻写作的书和资料,让办公室打印后发给我们(文革中除了“毛选”、“红宝书”、政治文件单行本,其他知识性读物根本见不到)。他自己编教材,认真准备讲稿,耐心细致地从最基本的知识讲起,比如:什么是消息,消息就像打电报,简明扼要,快捷及时;什么是通讯,通讯就如同写信,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让人知道你所说的事情;什么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就好比讲真人真事的故事,既不能虚构,又要写得能吸引人……他还常常结合我们写的文章进行讲评,指出哪个地方欠妥,哪一段要详写或略写,哪些句子欠通顺……以后还讲了如何修改文章以及怎样树立准确、鲜明、生动的文风……
文革时期的文章,不大讲文学性、艺术性,强调的是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为了政治,“假、大、空”满天飞。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我也学着赶时髦,文章的开头总喜欢来它两句,无非是“东风浩荡红旗飘,革命形势无限好”;“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之类的俗套子。老林看了,眉头紧锁直摇头,沉思好一会,嘴唇动了动,欲说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严肃地对我说:“我们搞新闻的,切忌说空话、套话,更不能讲假话。这种开头就是陈词滥调的写法,你以后不要再写了。”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放毒”,我真替他捏着一把汗。幸好,旁边没有外人,“反动话”也就随之就地消化了。
有一次组稿,赶上我们施工工地进行钢屋架整体安装,全体动员,各工种配合,最后吊装一次成功。作为喜讯,我写了一篇报道,文中有这样一句:“工人师傅们一鼓作气,把三十七、八吨重的钢屋架,稳稳当当地吊装在十几米高的墙体上……”老林指着这一句,诚恳地对我说:“写新闻报道除了要新,最重要的是真实性和准确性,半点也马虎不得。三十七、八吨,究竟是三十七吨还是三十八吨?十几米,太笼统,到底是多少米?不准确,就不能算是新闻。新闻必须用事实说活,一点也不能含糊其词。”
开始,我还觉得他太死板,不就是要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何必斤斤计较这些小地方,既费事又麻烦。但他那平和却又坚定的口吻,让我没有辩解的勇气,我知道他为我好。于是,只好重新跑回施工工地,累得一身汗,向起重师傅仔仔细细询问清楚,填上精确的数字,又跑回去向老林交差。他左手拿稿,右手将眼镜往上抬起,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微笑着用钢笔在卷首郑重地写下两个字:发稿。
三
物换星移,世事在变。因为工作的调动,而且是举家搬迁,我要离开原单位了。
临走前,我特地买了一盒老林平时喜欢喝的龙井茶,上他家里去看他。
老林见了我,很是激动,尴尬地笑了笑,目光依然是那样的亲切。他早已知道我要走的消息,他显得有些慌乱。
“我给你泡杯茶。”他张罗着,忙着到处找茶叶。
“不用找了吧,就喝我带来的好了。”我回答着。
他照我的意思做了,泡了两杯,将一杯递到我手上,自己面前放一杯。
他招呼我坐下后,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眉毛往上一抬,露出满意的神色。
“好茶!鲁迅先生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他稍稍停顿了一会,
“你要走了……”他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有些惆怅。
“嗯,以后我会来看你的。”
“你的文笔有长进,不要荒废了,有时间记着还是要常写常练……”
“是的,我会抽时间写点小文章。”我一下子反而觉着有许多话都不用说了。
“你不要受周围风气的影响。现在是特殊时期,学校停课了,大学也不招生了,大家以为知识没有什么用处了。你一定不要那样想,更不要相信那些没有道理的话。趁着年轻,多学点,总是会有好处的。”
“那是,那是的。”看着他那殷切的目光,我心里头热呼呼的,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四
不堪回首的岁月过去了。离开原单位已经几十多年,一直没有抽时间再去看老林,我很有些内疚,他对我的好,我却食言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提笔写点文章之类的什么的,总也忘不了他那殷切的目光;忘不了文革时,黑白不分,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知识无用”的那个时代,他教给了我许多新闻写作方面的知识,同时也教给了我踏实做人,认真做事的道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林仍然在干他的老本行吗?生活过得怎么样?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师。
一次街头偶遇,我见到了老林的老伴。向她问好后,顺便打听起老林的情况。
“他身体还好吧,最近在哪里发财?”话刚出口,我很后悔问得太俗气。
“他那种老实人,能发什么财!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看报,帮人家批改文章。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他,还指望他发财!”他老伴抱怨着说,“这几年退休了,身体倒还勉强,有家报社又请他当什么执行编辑去了。”
……
老林仍在当编辑!我真替他高兴,也替那家报社高兴。像他这样的资深编辑,新闻战线上的老兵,现在很不容易找得到的。有他这样的编辑把关,报纸的文字、文章质量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好多年没有见到老林了,他还好吗……
本文已被编辑[暖玉]于2008-3-3 10:41: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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