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矿
一个人的人生风景就像是五颜六色的拼图板,有无限风光的灿烂,也有风风雨雨的洗礼,还有凄凄楚楚的悲哀。多是曲曲折折,曲曲弯弯,颠颠簸簸地才走到蹒跚的晚年。当你金戈铁马的辉煌年代逝去,就会想到总结、想到回顾,怀旧感也油然而生,会独乐地品味着许多送走的情趣故事。特别是想到那些曾经遇到过的尴尬人生场景,会频添一些索然的懊悔和后悔。
我就曾遇到过与一位初中老师的两次尴尬相遇,那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机缘,让我感慨,也留给我以深沉的思考。一位文友听了我的故事很有感触,认为其很有完整的故事性和传奇色彩,很值得添枝加叶构思成大部头长篇。我想不乏至于,因为这里面有好些只是一些情感的碎片,还是写成一篇散文,请读者诸君赐教。
三元钱助学金
那是一九六三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农民还没有摆脱饥饿和贫困。我当时已经小学毕业升初中。原来小学校曾有五百名学生,由于生活困苦学生纷纷辍学,一到六年级只剩十分之一。我们毕业班仅剩八员“大将”。当时本公社还没有初中,得跑到邻县的黄浦初中报考。我的考分在县中录取线上,只是自己才十二岁,加之家庭生活极度困难,就近就读已很不容易。当时黄中校长和班主任老师对我还特别照顾,替我安排了每月三元钱助学金,等于全免了住宿就餐费。
没想到读初二时,班主任换了。接任是一名极其要强的女老师,代数学课。她管理学生就像奴隶主对待奴隶那样严厉,绝对正统的军阀家长制。听说她与语文老师谈恋爱失败对其有成见,我这个班级的文科状元、语文科代表自然失了宠、还遭了殃。经常接近语文老师,有时也会对女班主任当面提点意见。那是阶级斗争观念很强的年代,那知得罪了她的家长制,令她很不高兴,她说我是语文老师的黑干将。
从此她就开始存心责难我。我家是中农成份,她就因此借故刁难,说不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家庭,不应该享受人民助学金,把我的每月三元钱助学金一下都给拿掉了。这可是我读书支撑的依靠,眼看就要辍学,不得已我找到了老校长,老校长批评了她。那知不但不起作用,反而更使我雪上加霜,她组织全班同学对我开帮助会,要我做检查,三次都没有通过。当时我头脑乱了,想到父母是那样困苦,一心望子成龙,我要被开除回家怎么交代呢?我接受不了,幼稚时几乎想到了短见,还幸好全班多数同学对我好,他们秘密地接济我,他三毛,你两毛,总算让我维持了下来。但阴影却很难抹掉,受她的惊吓,数学课我一点也听不下去,到学期结束成绩在全班倒数。还亏语文俄语等其它主科高分才勉强升了级。
老校长之死
到一九六六年,我们还没来得及中考,所谓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这时那位数学老师得了势,社教队管理学校,据说那位队长贪她女色,把她抬举为学校运动一把手。她随即狐假虎威乱发号施令,把学校搅成一锅粥。在她的权力下,加之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小羊羔在呐喊,老校长被靠边站,被打倒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属于反党反人民反革命的三反分子,整天接受批斗。
我印象中的老校长是一位治学很严谨的长者,当时五十多岁,建国前就参加革命教育事业。以校为家,爱生如子,我记得他经常在熄灯钟后走到学生宿舍替我们盖被子,那一年冬天突然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多度,他出于爱护学生身体,跑到每个学生宿舍打招呼要大家推迟起身防寒。平时他严于律己,宽厚待人。很受师生尊重。
然而,就是这位运动女魔头,却把斗争矛头对准了他。那阶段老校长必须每天三遍向领袖请罪(跪在毛泽东像面前),要到厨房挑几十担水,还经常接受戴高帽游街。老人家实在感到委屈,认为自己从来没有对不起党。思想崩溃了,整天唯唯诺诺,精神恍惚,气欲伤肝,到医院检查是患了晚期食道癌。
这时女魔头还不允许任何人去照料和看望老校长。老人家家人都在外地,就这样孤独地冤死在医院里。火化后,魔头还对着他遗像召开批判会,说老校长死有余辜,罪所应得,要彻底肃清他的流毒。与此同时,还有“老右派”(一位俄语老师)地主狗崽子(语文老师)被批斗着。这时大部分师生都敢怒不敢言,谁讲真话就遭打击,说你站到敌人立场上去了。一时整个学校笼罩着一片乌云。
另立山头
动乱年代也有它的戏剧性,“革命形势”就象六月天说变就变。没想到时间不长,小小校园发生了变化。有一天两位已升县高中的往届学生回到母校,对我们这些小弟弟进行革命指导,说造反派的红卫兵组织应该是自发的,根本不受他人操纵。全体同学应该立即觉悟,搬开绊脚石。
于是,一个“巴黎公社”式起义计划开始秘密实施。大家着手调查女魔头的罪恶材料。我也算是干将一员,毕竟是学校文笔秀才,负责写大字报,刷大标语,刻印战斗小报。以评论家自居的同学“原子弹”经大家公认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通过策划,一天晚上近百名同学参加的敢闯红卫兵兵团正式成立。连夜组织夺权行动。
先派两个女同学喊开了女魔头宿舍门,大家蜂拥而入。女魔头也很辛苦,已经发现学校有政变苗头,正在准备第二天大会报告材料,考虑如何把这场野火熄灭,没想到还没有实施就已夭折,对这突然袭击她还没有准备。但她仍很轻狂,仍然以女司令自居,狂喊起来,说你们这是无政府主义,是违背伟大统帅革命路线的,对带头闹事者我明天在会上要狠狠批判。
我们那两个急性小杆子听到这话更生气,上去就对她架起了土飞机。接着总司令原子弹宣布,撤消女魔头在学校运动组织的一切职务,并押到新团部批判。这样一来她懵了,但她还在嘴硬说你们这是上了阶级敌人当,是亲者痛仇者快。
押到战斗团部,大家严阵以待,等待她的是下跪。接着是原子弹宣布她的罪行,说她是迫害革命老干部、革命小将的刽子手,是散发香风毒雾、卖弄风骚的女妖精、是捞取政治资本、投机革命的两面派、还是镇压革命运动的反动派。都列举出一连串的具体罪证。这一下,她真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跳不起来了,连连点头:“我认罪,我罪该万死。”
连夜她房间被搬得空空如也,房间成了我们的《挺进报社》。铺盖都卷到女生大宿舍。叫女生轮流对她实行监管,并不准她搞任何生活特殊,煤油炉都砸坏了,也和同学一起吃大食堂,每天中午只能喝那无油的老菜汤。
第二天,全校开批斗会,女魔头老师被戴起了高帽子,跪在台前交代自己的罪行。会后是游街,女魔头胸前挂着牌子,低着头,后面跟着一群喊口号的红卫兵,那几个“死老虎”原来被批斗的人反而成了陪客。女魔头还得参加劳动改造,每天打扫卫生,到厨房理菜,没几天时间,人憔悴了许多。我虽然不是主谋,虽然没有直接动手对她非礼,但心理好像得到了平衡,认为她的落马是为我出了一口气。
还亏这种批斗没有维持多久,大串联的风刮到了小校园,我们这伙小红卫兵都纷纷走向大世界,大家如鸟兽散,校园里几乎走空。女魔头老师等一帮批斗对象相应也就轻松多了。那极度混乱的风波总算暂时平息。那种畸形的无味闹剧现在想来荒唐而可笑,犹如一场恶梦,不堪回首。
尴尬同渡
历史证明,老毛发动那场“文革”是他一大败笔。我们这代人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我走出初中门,又回本县一所普中读了假高中,当时连教材都没有,还在断续地搞着那紧张的文革运动,学军学工学农,批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毕业后走进广阔天地。毛说大学还是要办的,但毕竟是那么遥远,那么迷茫。
文革的影响持续了十年,我们走上社会好长时间才恢复平静。我辈虽是一肚草包,由于一度无计划生育,加之生活好转,一下子读书孩子挤满校园,校园师资严重奇缺。我也被赶鸭子上架,做了民办教师,教了几年初中毕业班语文。尽管收入很少,还算快乐地生活着。由于语文教学需要,我曾回母校拜会过当年尽职的语文老师,却没看到“魔女”,我真不想见到她。
流逝的岁月会把社会的凌凌角角磨平,也会把好多不愉快的事情淡忘。那是十五年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暑期,我带着七岁女儿去镇江看望年迈的姑祖母。当时公路线客车很少,乘轮船省钱又方便。上客的人群中一位带着一个小女孩的中年女人同我讲话,“这不是金矿吗,真是大人了,这大概是你的孩子吧?”指着我身边的苹苹。啊,记忆一下子把我唤醒,我立即喊了她一声“老师,你好!”没想到她倒先认识了我。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就是当年的女魔头老师。大变样了,显得那样木纳而又呆滞,凌乱的短发看上去没有修整,脸上有了明显的眉头沟,面容失去了当年的红润,清瘦多了,如果不是她叫我,我真想不起来。她这时显得特别亲和。
在船舱里我们正好坐到了一起,她叫她的孩子带好妹妹,我的孩子很乖巧,也跟着我亲热地叫了一声老师,她从包里抓出一大把糖果给苹苹,很快两个小女孩就像一对亲热的伙伴,在低矮的船舱空间里玩得很开心。
她告诉我多少年来一直在打听着我的下落。她似乎有点忏悔:“哎,多少年了,好像在所有学生当中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不是好老师呀,误人子弟也。”她还提到有负于老校长,已形成终身的愧疚和遗憾,片刻中的灵感冲动还有点热泪盈眶。我也受到了震动和感动。我说:“没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了。哎,我们当时也少不经事,在迷途中很对不住您,您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她说受之有愧,当时还年轻,刚走上社会不久,竟用斗争观点对待尚很年幼的同学,这不是教书育人,而是对幼苗的摧残。还记得那三元钱的助学金,是人民助学金,是救助困难学生的,我怎么能为了报复替你私自拿掉呢?啊,多少年了,她还记得令我少年时代很痛心的往事,可见还是诚心的,因为走过的园丁历程应该有数千学生。惟独很清晰地记得我,记得那件不愉快的事。她却没有记恨我们当年那极端无理的举动和行为。
原来她确实是那个年代的优秀青年,老家在人间天堂的苏州城里,有一个很温馨、优越而又有教养的家庭。大学毕业后完全可以留在都市从教,然而她选择了我们苏北的穷乡僻壤,接受了那个年代先进思想的热血感染,坚持到这艰苦地方锻炼安家。该有二十年了,她还生活在这个地方。为了事业坚持晚婚,孩子才同我的孩子一样大,真难为她了。这一次,是她带着孩子回苏州故里探亲,乘轮船到镇江再坐火车碾转到苏州,所以我们才有这次幸会的巧遇。
我走上社会也做了好长时间的教师,理解师生之间应该是一种较为亲密的桃李关系。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境界都是学生们的榜样。她的主动忏悔倒让我看到自己的渺小。当时老师也许只是她好强的个性驱使,不然他怎么会同我这个孩子过不去,过去的应该永远地过去了,她还形成烙印记怀这件事难得呀。
是啊,人无完人,好多时都是通过一些痛苦经历才有所醒悟、进步、成长。再说我们当时的过激行为也对老师的思维及身体带来过较大伤害,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木纳、老沉,难道没有那个年代的阴影吗?那次尴尬同渡成了我对那特殊年代和时代产生较深的烙印。
二度尴尬
岁月不饶人,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侵蚀,没想到眼下秋霜竟很不自觉地爬上了我的头。哎,难道我们真的老了吗。即将也要退出舞台了,遗憾的是一生就这样碌碌无为,没有给社会和时代建树什么美好,匆匆地走到萧索的秋天。
年岁大了,肩上的压力轻了,今年春节不觉想出外观观风景,首先是到了友人的苏州,没想到友人突然腰腿扭伤住院,足不出户。我只好独自来到所熟悉的一些园林消遣。去冬的一场雪灾,把好端端秀美的园林摧残成杯盘狼藉。我所游逛的怡园,竹林都普遍倾斜,那香樟树也失去了坚强,树头树枝被打落了满地。就象硝烟后的战场。这时的我,蹒跚独步,寒气袭人,哈出的热气都形成了小弧圈,一点也不怡然自得,显得荒寂的苍凉。由于雪后的异常寒冷,公园里游人只是三三两两,大家都在无目标地闲逛,这哪里是在观赏雪景,分明是在感慨灾后的创伤。都没有陶然的兴致。
“人生何处不相逢”。往往奇迹会在意外中发生和出现。就在这一幅苍凉的图景中,我突然眼睛一亮,无意中走进了一个久违的思维境地。见到了一位拄着手杖的老妇人曾似相识,那位老太太在寒风中独自蹒跚前行,步履艰难。特别是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曾熟悉而又远去的身影我不敢相信就是当年那位“女魔头”老师,短发一片银霜,狭窄的绣琅眼镜戴在深陷的眼眶里。毕竟太苍老了,是她吗,我在怀疑着。
当她走过去没多远,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某某某老师”,顾不得礼貌了。谁知这位老太君很惊喜地回过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扫描地看过来,我知道没有认错人。就快步迎了上去。自己自我介绍,“老师,我是金矿呀”,她反复地朝我看了看。反映明显木纳而又呆滞,但也不免看出一种由衷的兴奋。“啊,金矿、金矿”反复重复了几遍,接着伸出那枯藤般的老手,我不觉伸出双手把她老人家的手温暖地握在手心里,久久没有放下。她晕眩地打了个软腿,我立即上前把她抱住了,也许是她太激动了。我们在草径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她平静了许多。还是她先打开了话匣子。
她老人家真是情感的有心人,金矿是她极为熟悉的名字。她从恍惚中醒来,还在喃喃自语:“你就是金矿吗,我是一名不称职的老师呀,老师怎么能同一个小孩计较呢,我是对你有过伤害的老师,你应该一辈子都记住我的过错。”多少年的风风雨雨过来了,没想到她还把这种忏悔带到人生的夕阳。
她告诉我,这几年每每看到我在电视媒体上亮相,看到我南闸民歌取得成绩,真从心眼里为我庆贺而高兴。她还在时时惦记着我,我很感谢她这位还算诚挚的老师。原来老师的人生道路也较为坎坷,并不平坦。她一直在小县工作,老公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就不幸辞世。女儿成人后到了遥远的北方,退休后孤独地回到了故乡的城市,身体一直不太好,说人老了大不如从前了,衣食起居都不太方便。讲话中显得几分凄楚和忧伤。
我真同情她,我说如果你不嫌我们乡下条件差,就到我们那儿生活,乡下空气好,绿色食品,瓜果蔬菜新鲜,反正我的双亲都早已过辈,我和妻子及家人都可以尽力地照料您。她内心很感动,说怎么能给你增加麻烦,我还有欠于你,本身就难以偿还了。又提起这话,大概人老了,就会经常唠叨吧。
我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花店,特地跑去买来一束鲜花献上,算是一点小小的敬意。我记下了联系方法,我说尽量经常来看看您。有事在身,只好匆匆告别。走了好远,还看到老师送来的慈祥目光,依依不舍……。
哎,也许有好多人一生都有许许多多尴尬的故事,或者有好多遗憾的往事,总会把一个人从迷茫中唤醒。我不禁想起了童年外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啊,总是几十截过到头”。是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不然哪来那么多尴尬呢。满眼秋光的我,真心地祝愿那位“魔女”老师一路走好,健康长寿。让这些尴尬永远地留给历史吧……。
赐教处:江苏淮安市楚州区南闸文化站 电话:15952353096
本文已被编辑[林秋菊]于2008-2-29 19:33:3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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