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水鬼不?你肯定莫名其妙,反问道:这世界有水鬼不?《聊斋》里,也没有听说过有水鬼啊。可在湘南,水鬼故事无处不是,概因湘南水系发达,门前房后,田亩中央,还是山脚溪涧,都有水声哗哗,与人的生活不离不弃,大人防孩子耍水,水鬼故事即应运而生。
我们村的小河里,我见到的,就溺毙了一个少年,我们村里的井里,也溺死一个八岁孩童。那个夏天,我们呆在河堤上,看到水,就皱眉头。天一黑,就回家掌灯,守着那一团火,看着父亲母亲,心里才安定下来。而担水的邻居,却挑了空桶回来,婆娘问他:水呢?他铁青着脸说;井里。然后再问,就不答话,在油灯里对着墙抽闷烟。连抽几棵,才告诉婆娘;见鬼了。刚才去担水,刚到井边,就见一个小孩影子从井里跑出来,是邻居那二娃子,我取了扁担追,没追上,他往山上跑了,赶不上他,被跑掉了。邻居苍白着脸,接着说:莫不是他找替身?婆娘说:瞎想。即挑了水桶,往外去了。回来弄好饭菜,吃了,无言,待是人睡静,那婆娘抓一把火纸,在门前点了,念念有词,求那水鬼饶了她男人。
她男人没死,却病了一场,好了之后,没事一样。知情的人说,过去了,万事大吉。而溺死人的事故,在各村不断的传出。一个下水摸田螺的十七八岁的姑娘,也在水塘里溺死了,而悬乎的是,旁人还在传那姑娘在水里是跪着的,捞上来,还保持着跪的姿势。学校老师知道那姑娘是因腿抽筋,没来得及解,在水里呛死了。于是跟我们说:没有三五个大人在身边,千万别下水。但却没解释清楚,我们对那水,充满了敬畏。二奶奶还悬乎其乎的说:庄稼地边的那口水塘,有裸着全身的女水鬼,在太阳火烧火辣的中午,浮在那水面上游耍。她跟某某路过,戏笑了几句,那水鬼便追了过来,辛亏跑得快,慢一点点,就被那水鬼拉去作伴了。
我们讶然,那水塘没有两分地宽,父亲还在那水塘用水车取过水,也没什么啊。但二奶奶却说:那塘里的水从来没有清澈过,不是有问题吗?我们想想去过的几回,那水确实是浑浊的。而且,水塘畔到处是坟头,有主的没主的,老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服药死的上吊死的,都往那荒芜里抬。乃至白天路过,汗毛都要倒起来,头皮阵阵发麻。风一起,林子里就呜呜咽咽的,静静的,四顾无人,一只蚂蚱蹦出来,都会惊人一跳。我一次跟父亲夜里经过,父亲一路说话,不管我怕不怕,理不理,都大声说真的和话。我多希望父亲不说话,三步两步回家,可父亲却洪亮着声音,震得山崖都有了回音。回头说给二奶奶听,二奶奶说我父亲是有经验的人,话声越大,鬼越怕。说话也可以驱鬼?明明白白是为自己壮胆嘛。二奶奶却对我不屑一顾,说:你懂个屁。
湘南的村落,多是依山伴水,种田种地繁衍生息。山上多林木蒿草石头,一片一片,这山望那山,望不到头,到天边都是挤在一起的山峰。有山就有水,可那水浅浅薄薄,十曲九弯,落差也大,根本行不了船。即使有好事者添置了小船,也是系在槐树下,偶尔做做下网的工具,而多半是闲在那里的。我也想弄了那船,跟几个伙伴去漂。父亲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某某表爷爷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很有兴趣知道,就让父亲说出来。
父亲说,某某表爷爷是前清秀才,人长得一表人才,健壮魁梧,是个汉子,而且水性好。端午回来省亲,天气热,又刚涨端午水,性情一起,脱了褂子就去村前的舂水。想洗个澡,驱驱暑。一个窜子下去,爬了几爬,就落了下去。同去的人赶忙回来报告,你老外婆把村里所有会水的好手都组织了起来,许诺三百两银子。重赏之下出勇夫,把一条河都摸遍了,也没找出来。你某某表爷爷的舅舅听闻也过来了,他会水,在黄水里能辨别东西,二话没说就下了水,在桥下的汇水潭里,找到了你某某表爷爷,他被水鬼抓住了,水鬼挟持了他,在教他下跪做揖。那水鬼是红毛老水鬼,他舅舅一到,水鬼就用身体把你某某表爷爷全身盖了起来,那毛像水草,所以,没一个人会发现。他舅舅发现了,去救他,却不是老水鬼的对手。与是浮上来,要家人在岸上敲锣打鼓,费了几个时辰才赶走那水鬼,你那某某表爷爷的尸体,就自己浮了上来。
查叔说:你老子的话,前后矛盾。别信你老子的话,天气那么热,水那么凉,正常人跳下去都要晕,何况你那某某表爷爷一身汗,肯定中暑了。
我老子笑:你懂个毬,没有矛盾,哪有故事,哪有悲欢离合愁苦哀乐!
那水我去过,是宁远北路最深最宽的河,我还见水边的杨柳下,至少系了四五只木船。河堤也很宽阔,两边绿树成荫,就更摸不准那水流有多深了。村在数丈外的边上,接檐连厢,瓦黑砖青,很有宋代的画卷味,却没想到,如此秀美的地方,竟有水鬼出没,让人嗟叹不已。于是,我放弃了行船而下,而改为徒步,沿河流而下。这是最美的湘南,青天白云,村庄田野青山,泥墙瓦屋,如镶在水边的墨珠,晶莹透亮,空明怡人,令人流连。
我遇见过美丽的村姑,也在道旁见过赤红着脸,在青草里呼呼大睡的酒鬼,听过悠扬的山歌,也见过如画的炊烟,和在地头捉飞蝶的孩子,却没遇到过一次水鬼,也没听到过有关水鬼的传说。而乡人说的,却犹如在昨天,我还在用记忆之手不断的去擦拭,保持这些传说的新鲜度。而那河却不断的老去,井在近几年,也成了季节井,令人忧伤,在过多少年,那些密密匝匝的湘南水系,在我们的眼皮下死去多少?那时,那些水鬼传说,也搁浅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绝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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