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她是想拿女儿去替儿子换亲
喝完鸡汤,玄生对我说他要到鸡场猪舍去看看,也好让工人们提前回家过节。见我点头后,他又叮嘱合生和大明好好陪我说说话,便下楼去了。
玄生走后,大明笑着对我说:“如今我哥真成老板了。养了上万只鸡,几百头猪,工人就顾了好几个。还有两名兽医专门搞预防哩。”
“你不也一样么。”合生一边给我沏茶一边说大明,“你那酒店还小哇,一摆几十桌。听说市委﹑市府来了贵宾,还在你那儿举行招待宴会哩。”
“别提了,”大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先敬了我一支,他自己也点燃一支——合生不抽烟——才蹙着眉头答道,“眼下也艰难。竞争激烈不说,资金也周转不来。光赊账就有几十万。再这样拖下去,恐怕下个月我就要关门了。”
“莫说得那玄乎。”合生也给大明沏了杯茶,顺便抵他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几十万在你那里还算个事?年前你还对我说想跟人家合股盘下我们厂哩。那得多少——入哄叔子!”
“此一时彼一时嘛,信不信由你。”大明说着又车转身对我说,“叔,等会儿腊凤回了,您能不能帮我跟她说说,让她给我的酒店投点资——眼下她可是大老板,一回来就在我那儿包了个豪华套间。就算我给她折半,一天也得好几百。”
“是吗?”我惊道,“她的情况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您还不知道呀!腊凤他们如今在深圳开了家大公司,日进斗金。这次她回来是考察开发旅游项目的,同市府都洽谈过了。”
“那好哇!开发旅游少不了旅馆酒店,你们可以合资经营嘛。”
“所以我才请您老帮忙撮合撮合唄。”
这时,合生又拦住大明:“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能不能叙点别的?尽念你的生意经!”
“干哪行念哪行嘛。”我打趣地说,“这叫用情专一。”
一句话说得他郎舅俩呵呵大笑。
大明是我远房侄子。他不仅跟合生一直同学到耕中毕业,又一块进厂当了工人,同喜凤也是一块长大的伢朋友。大明稍长半岁。在村里,他跟合生和喜凤这对孪生兄妹玩得最好,从小到大三人总是形影不离。喜凤能自学点文化,除了她哥合生外,也同大明的支持和帮助分不开。要说,她从大明那儿得到的还多些。大明家只姐弟俩,家境一向较好。喜凤自学需要的书呀、笔呀、本子呀,从来不敢开口向她妈要,多半是大明给她买。大明脑子也比合生灵,喜凤自学中碰到的难题多半找大明。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从小就埋下了爱情的种子,长大后自然水到渠成相依相恋了。然而,他俩又是同姓同族的兄妹,如何能成亲!为这事当年可伤透了堂嫂的心。
虽然儿女们一天天大起来,堂嫂家的日子却也没很大起色。依然是村里挂了号的“超支户”。不过由于堂嫂的偷,也由于林生明里暗里不时的照应——发个救济粮、救济款的,一家人倒也不担心饿着冻着,逢年过节,还能吃上一、两顿荤腥,添上一、两件新衣。
到玄生长到快二十岁,堂嫂就操心起他的婚事了。一是因为家里穷,拿不出人家要的彩礼;二是玄生同他爹样生得木讷,粗长武大的小伙子见了人,腼腆得像个大姑娘,说话低着头哝着个鼻子嗡声嗡气的,听不清句读。一连托了好些人,同女方对了好几次像,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堂嫂急了。那年农业学大寨,县里在我们村附近办了个化肥厂,要招土地工。她找到林生想让玄生去,将来也好说亲些。可人家嫌玄生只读了两年书,连个初小都没毕业,不录用。倒是让合生捡了个便宜,刚从耕读中学毕业就去化肥厂当了工人。
这样一晃两年,喜凤都十八、九该出嫁了,而玄生的婚事还“八”字没得一撇。堂嫂那个愁呀,经常让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愁着愁着,她倒愁出个主意来——拿喜凤去跟她哥换亲。
小家出碧玉。与玄生不同,喜凤倒出脱得有姿有色有才有貌。她高挑的个子颀长的身材,白净的脸面漆黑的秀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长长的睫毛护卫下不停地闪着诱人的光芒。翘鼻头小嘴巴,一笑俩酒窝,跟年轻时的堂嫂一般无二,简直是一个模子脱的。不同的是她还有文才。虽然只读了几天耕读扫盲班,但她聪明伶俐又勤思好学,背地里缠着合生、大明也学了不少文化,看个书报、写个信都难不倒她。我曾经测试过,她自学的文化水儿不亚于一个高小毕业生,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她的一笔字就比合生、大明强,十分秀丽。
喜凤从话里话外,得知她妈想拿她去替她哥换亲,打心眼里不乐意。
那天,堂嫂经人介绍,终于选中了邻村一对兄妹。家境比堂嫂家强,两口子只有一双儿女。那妹妹长像也不差,还上过学有点文化。只是那兄长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走路有点瘸,年纪也大了点,都二十四、五了。不过他学了个剃头手艺,条件也不算太差。
当天晚上,堂嫂把这事跟喜凤挑明了,要她第二天同她哥一块儿去相亲。喜凤一听大辫子一甩,起身丢了句话:“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就跑进房关上门睡了。气得堂嫂铁青着脸,站在房门口跳起脚骂道:
“你个小女人,烂蹄子,半句话都不听!你是不是老娘养的,认不认你这个妈?你晓不晓得你哥生得老实说不来亲?老娘好不容易托人说得人家答应了,又出了你个犟х搅屎(事)棍!再说人家儿子伢有么不好?就说腿子有点不方便,他还有个手艺。你说说么样配不上你?”
堂嫂骂着骂着,喜凤又从房里撂出一句话:
“我是人,不是牲口,任你拿去做买卖?”
“哎哟!怕我不晓得你是个人咧!”堂嫂不无揶揄地骂道,“你是老娘养的,老娘把你当人你就是个人,就要听老娘的话!”
喜凤隔着房门又说:“您把姑娘当牲口拿去换媳妇,不听不听就不听,么样!”
堂嫂一听气喘了,又咬牙挫齿地骂道:
“你这个死女人烂х过的!老娘奔死奔活生了你,养了你,晓得你日今这不听话,老娘还不如当时就把你屙到河里去!”
堂嫂这骂也太凶狠了。只见喜凤突然打开房门披散着头发,嚎啕着就冲了出去。吓得在房里做作业的腊凤也哭了起来。
一旁的堂哥慌忙起身要赶出去把喜凤劝回来,却被堂嫂一句话给拦住了:
“你给我转来!让她跑,看她能死到哪儿去!”
说着一屁股塌在凳子上,伤心地哭了。
堂哥不甘心,又要玄生去找。玄生说:
“爸,您放心,不屑找得,我晓得妹子去了哪儿。”
接着又劝他妈,“妈您莫哭,喜凤不答应就算了。我还年轻,还硬怕接不到个人——就算打一辈光棍,我也不能强逼喜凤害她一生哪!”
“算了?你这个蠢货说得轻巧!老娘操死了心,才为你说了这门亲事,约好明天一块儿进城去对象。到时喜凤不去,我拿么脸去见人家?”
堂嫂哭着又把玄生骂了一通。玄生见他妈不听劝,起身回房睡了。堂哥叹着气陪着堂嫂坐了大半夜,两人才一同进房歇息。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喜凤就回来了,进门就对她妈说:
“妈,我答应你,一块儿陪哥去对象。”
堂嫂喜出望外,赶紧说道:“还是我姑娘晓事,我知道妈没白疼你!”
说着,乐滋滋地进灶屋做饭去了,准备吃过早饭进城相亲。
哪知临出门又不见了玄生。一家人急得四处找。还是喜凤找到她哥对他说:“哥,你就答应妈一块儿去吧!别担心,我自有安排。”她哥才回来。
兄妹俩同母亲一起进了城,两家人在公园见了面。喜凤对介绍人和双方老人说:
“妈、婶,婚姻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们帮忙搭了桥牵了线就尽心了。剩下的由我们自个儿谈吧。”
说完拉着她哥同对方兄妹去了湖心亭。堂嫂她们也只好就近找个地方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两家兄妹来到湖心亭,喜凤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对那姑娘说:
“姐,我们都是青年人,你还读过书,有文化,应该懂得婚姻是我们的终身大事,要自己做主,不能光凭老人们摆布,你说是不是?反正我哥你也看了。除了不爱多说话,他是又勤快又能干,心肠还特好。不信你去我们村打听打听,人家说的包你满意。”
接着又对姑娘她哥说:
“大哥,我知道你年纪不小了,急着找个媳妇成个家。可是,如果想拿你妹子换媳妇,说起来不好听吧?也显得你太没骨气了——还是个手艺人哩。我哥就不这样,他说宁可打光棍也不拿妹子去换亲。再说也不是我看不上你,实在是我早有对像了,不信你看。”
喜凤说着朝湖心亭外招了招手。不一会儿,进来个身材伟岸的小伙子站到了她身边,这小伙子就是大明。
昨晚,喜凤从家里跑出来就去了大明家。刚好大明在家歇班,喜凤把换亲的事跟他讲了,两人就商量好了今天对像的事。
对方兄妹听了喜凤一番话,又见到大明,先是一愣,接着各自想开了心思。
那姑娘一见玄生就动了心。她早认识玄生,知道不是个赖脚色。前不久,她们村一头糙子黄牯断了绳子跑上了山,一大群人逮了半天没逮住。刚好玄生从那儿路过。只见他不声不响地几步冲上前,抱住那黄牯的脖子猛地一拧,就把它摔倒在地逮住了。她当时跟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这一惊险场面,心中佩服得不得了。眼下她要谈的对像,恰好是这个浓眉大眼的猛小伙,叫她怎么不动心呢?只是碍着她哥不好当即答复。
姑娘她哥听了喜凤的话又羞又愧。他想,无论怎么说自己总是个男人,况且还有门手艺,家境也不错,未必硬是找不到个媳妇,非要拿自己的妹妹去换不可?正像人家姑娘说的那样,这也太自私太丢人了!再说人家早已有了对像,我何苦要在中间插一杠子,弄得大伙儿都不自在呢?
他想到这里便对妹妹说:
“桃子,你要相中了就答应人家吧,别管哥了。”
说完车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湖心亭。
那个叫桃子的姑娘见她哥走了,也不好再留下来。她低着头小声对喜凤说了声“跟你哥说,明天下午后山见。”也依依不舍地离开湖心亭,追她哥去了。
堂嫂远远瞅见,对方兄妹去了不一会儿就先后走了,以为事情搞砸了。气得她招呼都没顾上跟身边的人打个,就急忙跑过去劈头问道:
“喜凤,说,是不是你又变了卦把事搅了?”
玄生赶忙答道:
“妈,您莫急,不是那样的!人家走时约﹑约我明天再、再见面哩。”
堂嫂听了稍稍松了口气,又问喜凤:
“那你呢?你答应人家了吗?”
喜凤瞟了她妈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我早有人了,么事还要答应人家?”
“你,你……”
堂嫂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大明,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车转身问大明:
“你跑来干嘛?”
大明慌忙答道:“婶,我,我……”
喜凤急忙截住大明的话:“妈,他就是我跟您找的女婿呀!”
“什么?你,你……”
堂嫂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瞪了大明一眼,又骂了喜凤一句:“你个死女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
堂嫂气冲冲回到家里左等右等,也不见玄生兄妹回。堂哥出工了,腊凤上了学,家中就她一个人,心里有气也没个发泄的对像,索性跑进房睡了。
本来两家事先约好,双方兄妹见过面谈妥后,去街上相互给对方姑娘扯套衣服作为见面礼,再一块下馆子吃餐饭,婚事就算定下了。被喜凤和大明一搅,人家兄妹一走,下面的事就没法进行。虽然听玄生说对方姑娘有口气,答应再见面,可喜凤不答应,人家能就这么单方把姑娘嫁过来吗?还有彩礼呢?堂嫂心中实在没底。
更可气的是,喜凤居然跟大明好上了。
大明本来也是个好伢,从小常来她家跟合生他们一块儿玩,人也长得灵鲜,她也喜欢,可他俩是同族同宗一姓人,按族规不能通婚的呀!
我们村是很早以前,由一个祖先从北方逃难来这里建起来的。经过三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才发展成如今这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老祖宗养了三个儿子,眼下村里就有三大房。大明属于大房,我们这一门属于二房。三大房之间从来没有通婚的先例。据说民国初年,大房和幺房之间有一对青年相恋偷吃了禁果。族里知道后把两人绑上石磨活活沉了潭。眼下又出了喜凤跟大明这对冤家。若是他俩真好上,让村里人知道了那还了得!这不活活丢死人吗?
堂嫂越想越气恼,只等着喜凤回来把她狠狠整一顿,让她立马跟大明断了。可是一直等到傍晚,玄生倒是回来了,却不见喜凤。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喜凤那女人呢?”玄生一踏进门堂嫂就气汹汹地问。
玄生看到他妈那幅凶像,心里一慌,说话都结巴了。
“她,她……”
“她怎么样了,快说”
“她,她跟大明拿了结、结婚证,一块儿去、去厂里了。”
“这还了得!”堂嫂一听火冒三丈,“这死女人硬是反了天了!看我不把她拖回来往死里整!”
说着就要去厂里找喜凤。
她刚走出门就碰到堂哥收工回来。堂哥问明缘由拉住说:
“先莫、莫张扬,等、等喜凤回、回来再说!”
“还等?再等怕水过三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堂嫂说着又逼着堂哥一块儿去厂里。玄生担心出事,也连忙跟在后面。
原来先天晚上,堂嫂逼着喜凤去替玄生换亲。喜凤急了,连夜跑去找大明拿主意。两人商量了大半宿,决定一方面尽可能促成玄生的亲事;另一方面当着她母亲的面,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也好打消她妈拿她去换亲的念头。这就有了城里公园湖心亭那一幕。
当喜凤看到她妈一听说她跟大明相好,立刻变了脸,丢下句狠话就气冲冲地走了,知道回到家里一时半会也难说通。于是,她当时就同她哥和大明商量,决定先斩后奏提前结婚,把生米煮成熟饭。
其实,他俩早已探讨过同姓同宗能否成亲,为此还专门学了婚姻法。得知五代以后就不受婚姻法限制,何况他俩业已过了十多代,便大胆地相爱了。这事玄生同合生都知道,也都支持,只是还瞒着父母。所以当天下午,在玄生的陪同下,他俩就去乡里领了结婚证一同回了化肥厂。当她父母赶到厂里时,一群工友在宿舍正围着他俩吃喜糖闹洞房哩。
堂嫂进门看到那阵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只见她铁青着脸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喜凤扬起手就要打。幸亏被一旁的工友扯住才没打着。她便一屁股塌在地上放起沷来。
“喜凤——你这个死女人,小婆娘秧子,好大胆!不成全你哥,还敢瞒着老娘在外找男人哪!你晓不晓得大明这杂种跟你同姓同宗,是不能成亲的!这事要是传到村里该几丢人哪!你这不知羞耻的小婆娘秧子……”
堂嫂这一骂,反倒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个说:喜凤她妈怎么这不晓事?么年代了?还横蛮干涉儿女的婚事?那个讲:同姓同宗怎么了?只要出了复也是能结婚的呀!合理合法哪个敢管?还有的说:听说她是想拿喜凤去替儿子换亲,可笑不可笑?真是想儿媳想疯了,做这种丢人的事……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在场的合生和后赶来的玄生兄弟俩红头脸赤。合生连忙跑拢去对她妈大声吼道:
“妈,你莫在这里无理起闹丢人现眼了!他俩结婚心甘情愿又没犯法,怕谁呀?你管得着吗?”
玄生也埋怨道:“妈,我看您是老糊涂了。再这么闹我就去寿宁寺当和尚!”
堂哥也上前劝堂嫂赶快回去,莫要让人家看笑话。
堂嫂见外人耻笑她,家里人也都反对她,更加气恼。只见她一把搡开堂哥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堂哥的鼻子跳起脚骂道:
“都是你个麻怪物宠的。如今一个都不听我的话,往后你儿子打单身也好,姑娘偷人也好,老娘再也不管了,再管不是人养的!”
接着,她又车转身发誓赌咒地骂喜凤:
“你这个死χ过的不认老娘,不听老娘的话,让这些王八日的们看老娘的笑话,老娘也不认你个小婆娘了。往后你再敢踏进老娘的门,小心打断你的腿!”
骂完就气急败坏地冲出门走了。
由于堂嫂骂喜凤时,捎带着把在场的人也扫了一通,引得大伙儿都起了气,纷纷指责堂嫂疯头魔脑,简直是个沷妇。要不是合生和大明赶紧赔小心,又见喜风哭得泪人儿似的,前来贺喜的工友们差点儿弄了个不欢而散。
喜凤跟大明成亲后果然一直没敢回家。我母亲也曾多次劝堂嫂,说既然政府都允许,村里也没人敢干涉,他俩又亲热,你何苦硬要跟自己的亲骨肉过不去呢?可她就是倔着不开这个口。一天,喜凤腆着个大肚子回到家里,进门就双膝跪在堂嫂跟前,苦苦哀求她妈原谅她的先斩后奏。谁知堂嫂连看都没多看喜凤一眼,起身把她带回的点心朝门外一甩就去了田畈。还是我母亲实在看不过,把喜凤接到家里住了一宿,劝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喜凤就含着泪回了化肥厂。
这期间,玄生跟邻村的桃子约过几次会,把俩人的亲事定下来了。开始桃子父母高低不答应,说两家说好是换亲,既然喜凤瞧不起他们的儿子,他们也折不起这个人儿,单方面把姑娘嫁过来。这样差不多又拖了两年。无奈桃子铁了心,非玄生不嫁,加上她哥又重新有了对像结了婚,父母也只好随了她,不过要玄生拿一千元彩礼钱。合生知道后,把自己当工人以来攒下的钱都拿了出来,大明和喜凤也凑了些,才让堂嫂遂了心,把桃子娶了过来。
玄生娶亲那天,喜凤和大明的儿子都过周岁了。堂嫂在众人的劝说下才终于松了口,让喜凤两口子带上孩子回家吃喜酒。母女俩一见面,竟然抱头痛哭了一场。
十二 堂嫂那个出生在水利工地上的小儿子,又失而复得
我同合生大明在客厅正叙得起劲,喜凤从厨房上来埋怨道:“快五点了,饭菜都凉了,腊凤这家伙怎么还不回——叔,您饿了吧?我看开饭开饭,不等她了!”
“不慌,不慌,”我连忙答道,“再等等,再等等。”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喜凤立马转忧为喜:“回了,
回了!开饭,开饭,马上开饭!”说着就兴冲冲地跑下楼去了。
我们三人起身准备下楼,突然又从楼下传来喜凤的欢叫声:
“啊,是雪生们回来了——是回来给爸妈上坟的吧。”
“是呀!”这是雪生的声音,“姐,你们都在家!”
“你们也赶得真巧,我还说叫你哥打电话的。雪生仙桃,告诉你们个特大喜讯——腊凤妹妹回来了!今天可是我们兄弟姊妹大团圆的日子哩!”
“真的!”雪生夫妇万分惊喜,接着就听到他俩边喊边朝楼上跑来:“腊凤,腊凤,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进城办事去了,一会儿就回。”是桃子在告诉他俩,“你们先上楼歇歇——三叔在楼上哩。”
不一会儿,就见雪生﹑仙桃在喜凤三姑嫂的簇拥下,兴高采烈地上了楼,后面还跟着喜咪了眼的玄生。
雪生一上楼,顾不得同他两个哥哥招呼,就快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亲热得不得了。他的媳妇桃子还向我鞠了个躬问了声:“三叔好!”乐得我简直合不拢觜,连连点头答道:
“好好,大家都好!”
望着年介四旬、依旧英俊潇洒的雪生,和娇巧秀美的仙桃,我不禁热泪盈眶,思绪再次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夜,隆冬之夜。月色如霜,四野冷寂。
三更天,风涨云聚。朔风卷起浓云,不一会儿就把皎洁的月光掩了个严严实实,天和地一片漆黑。紧接着飘起了雪花。随着雪片不断的翻卷、攒积,夜色又渐渐地朦胧起来。
忽然,“呜哇——”从我们村的工棚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我的堂嫂在这朔风劲吹﹑大雪纷扬的隆冬之夜,又不适时宜地早产了。
可能是赶了一天路,又生了一场闷气,堂嫂来到水利工地的当天晚上刚躺下,就感到肚子隐隐地痛。开始她没在意,以为是刚才吃得太急,又喝了一大碗凉水,引起肠胃不适,也就没声张。那知睡到半夜又被一阵阵巨痛疼醒,她才觉得不对头——自己怕是要生了。
堂嫂没带行李,是挤在男工棚和堂哥一块儿睡的。她发觉自己要生了,才咬着牙忍着痛用脚把堂哥踹醒,小声告诉了他。哪晓得堂哥一听就慌了,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
“人、人们的,我堂客她、她要生、生了,这咋、咋办哪!”
喊声把一工棚的人都惊醒了。有人立即扭亮灯,人们纷纷从被窝里纠起身披上衣服,替堂嫂着起急来。
“怎么办?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还刮着风下着雪,哪里去找接生婆?”
“不找接生婆哪个跟她接生?这一屋男将——你行么?”
“听说还没足月,不知顺产还是难产哩。”
“造孽啊……”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感到事态严重,都急慌了神没了主张。堂嫂的肚子也越疼越厉害,禁不住大声哼了起来。
喊声、哼声、着急声,把独自睡在工棚最里面的林生也吵醒了。他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才大声吼道:
“吵么事吵!都怪她——哪个叫她怀身大肚跑这儿来的?自讨的!”
大伙儿听了很不顺耳,当即就有人斥责他:
“林生,你这说的么话?无论怎么说人家是要生孩子——她还是你嫂子哩,这可是两条人命哪!身为大队书记,又是小叔子,你不但不赶紧起来帮忙想办法,还幸灾乐祸!是人吗,你?”
还有人嘀咕着:“他还说哩,要不是荃香嫂一来他就把气人家呕,兴许不会动了胎气!”
林生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话没道理,便吱唔着说:
“怪我,这半夜三更又是风又是雪的,我往哪里去找人给她接生——大队卫生员又是个少不知事的姑娘伢。”
“有了!”这时,突然有个村民急忙从被窝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我知道前面不远的工棚里有个卫生员,是个三十多的大嫂,兴许她能接生。我这就去求她。”
说着,他又喊了两个村民,起来穿上衣服提了盏马灯,一块儿冲出工棚,扑进风雪之中,请那卫生员大嫂去了。
工棚里其他人都缓了口气,不少人也动了起来。有的去伙房喊炊事员烧水;有的商量着挪出一块地方,用被单隔了个单间,好让堂嫂生产;还有的去女工棚喊来两个妇女,帮忙堂嫂做些产前准备……
只有林生又躺下身子,打起鼾来。
不一会儿卫生员大嫂被请来了。她果然接过生,一听说这里有人要生孩子,二话没,立马爬起床顶着风雪踏着泥泞跟了过来。
堂嫂的生产总算顺利。大约拂晓时分,她就产下一男婴。不过那婴儿瘦骨嶙峋的,活像个剐了皮的小猫娃,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像没长圆篼似的。提心吊胆了大半宿的堂哥和村民们,刚放下心吁了口气,瞅见婴儿那模样,又把心悬了起来——“这孩子,能养活吗?”
堂嫂也喜忧参半。要说,更多的还是忧愁。
她来到工地就听说,由于全县各地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粮荒,工程再也难以支撑,要不是地委领导及联合施工的其他两个县不同意,早就下马了。她想,如果真是那样,工程万一下了马,县里下拨的水利粮补贴就没了。下马回到家里怎么办?大人都在劫难逃,拿什么养活这孩子呢?
她想着想着,禁不住的泪水直往外淌,心里悲苦地唸叨着:
“可怜的儿子,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哇!妈虽然生了你,可眼下这光景,妈都难活命,哪里还养得了你呀,我苦命的儿子……”
堂嫂正搂着新生婴儿暗自悲伤,那个为她接生的卫生员大嫂忽然又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红糖鸡蛋茶哩。
原来这位热心肠的大嫂接完生后,听说这里除了能给产妇熬点稀粥外,其它百无一有。好心大嫂立即赶回驻弄了几只鸡蛋,还有一小包红糖,又送了过来。她还亲手为堂嫂烧了这碗红糖鸡蛋茶。
好心大嫂来到堂嫂身边,见她一幅愁容,泪流满面,连忙劝道:
“大妹子,你有么事想不开?月子里千万不能伤心流泪呀——会落下病的——来,来,快把这碗鸡蛋茶趁热喝了!”
“唉!”堂嫂接过鸡蛋茶叹了口气道:“大姐呀,我哪里不晓得月子里哭不得啊,我是想得没法子,替这孩子着急哩!”
“莫急,莫急——急坏了身子孩子没奶吃!”好心大嫂又劝道:“莫看这孩子瘦小,骨子还硬朗。只要有奶,精心调理些时会长好的。”
堂嫂喝了两口鸡蛋茶,又叹了口气对好心大嫂说:
“大姐呀,您不晓得,我急的正是没法给他调理哩。“
好心大嫂听了一愣,连忙问道:
“大妹子,有么难处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堂嫂见眼前这位热心大嫂慈眉善目,一脸关切,喝完鸡蛋茶放下碗,忍不住便把满肚子的苦愁向她全吐了出来。好心大嫂听了,一时也替堂嫂和孩子忧愁起来。
这位好心大嫂姓林,邻县湖区人,家中没孩子,只有夫妻俩。她是个党员,在生产大队任妇联主任,这次参加三县联合兴建的水利工程,又临时兼着工地卫生员。听了堂嫂的苦愁,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大妹子,照你刚才说的,这孩子你是没法养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如果你舍得,就把孩子交给我,我来替你养。”
接着又对堂嫂说:“你不知道哇大妹子,大姐我也是个苦命人儿——三十大几了,还没开过怀,我男人早想抱个孩子哩。再说,我们那儿光景还好,粮荒不严重,湖里找吃食也容易些,我家人口又轻。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这孩子。”
堂嫂听说好心大嫂想抱养孩子,心里一动,赶紧答道:
“大姐呀,这荒年荒月的,我有么事舍不得——你这是救我儿子一条命哩。不嫌拖累您就抱去吧!”
两人正说着,堂哥端来一碗稀粥。好心大嫂连忙接过来递给堂嫂,要她趁热赶紧喝了。
此时的堂嫂哪里喝得下?她接过粥放在一旁对堂哥说:
“伢他爹,这位好心大嫂想、想抱养这孩子,你、你答应么?”
“那、那哪行!”堂哥一听急了,嗡声嗡气地嚷道:“这、这是我、我们的亲儿子,你、你怎么舍、舍得给人家?”
堂哥这一嚷,堂嫂又哭了。
哭声惊动了正在吃早饭的村民。大伙儿以为孩子出事了,纷纷跑了进来。当人们弄明白是堂嫂要把孩子送给人家,也都生了气。这个说,荃香嫂你怎么这糊涂,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那个讲,玄生妈你也太狠心了,这是造孽呀!还有的劝她,一根草一颗露水,未必你硬是怕养不起?
乡亲们的责怪让堂嫂哭得更伤心。哭着哭着,她就把眼下村里断粮的事,一五一十全抖了出来。一霎时人们都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大伙儿才清醒,纷纷骂道:
“狗日的林生,都是他造的孽!”
人们回头一想,如果真像马荃香说的那样,往后村里一人只分几斤谷,自身都难保,哪里养得活这孩子?如其让他饿死,倒不如给了人家,或许还能逃条生路。想到这里,一个个都跟堂哥样低下头,默然无声了。
就这样,堂嫂的第四个孩子,她的小三儿雪生,生下来还没睁开眼看看他亲娘的面像,就被迫离了娘亲的怀抱去了他乡,成了旁姓的养子。
哪里晓得过了二十年后,堂嫂这个出生在水利工地上的小儿子,又失而复得了。
那是粉碎四人帮,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联产承包后。当时,堂嫂家承包了二十亩责任田。一家人勤扒苦做,不久还办了个养鸡场,硬是走上了勤劳致富的道路。
此时的堂嫂五十出头,头不白眼不花,身子骨反倒越来越硬朗。而且她一改往日的恶习,再也不偷不拿了。除了在家烧火引孙料理家务,还时常去田畈帮堂哥父子干些农活;到鸡场替媳妇清扫鸡舍调拌鸡食,成天乐呵呵的,见人一脸笑。村里人都说,我们的马“部长”又回了。
这天秋高气爽艳阳满天,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个不停。堂嫂正引着两岁的孙儿在鸡场帮桃子料理鸡舍。忽然,初中毕业还闲在家里的腊凤匆匆跑来对她说:
“妈,您快回去,家里来客人了。是个老妈妈引着个小伙子和个姑娘,说是打老远专程来找您的。”
堂嫂以为是娘家来人了——前一年她又回了一次娘家,虽然父母都不在了,哥嫂和姨们都还好,也都走上了勤劳致富的路,日子过得蛮红火——她慌忙抱起孙儿跟着喜凤回了家。
堂嫂踏进家门,看到堂屋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妇人,身边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一个跟腊凤差不多大的姑娘。老妇人虽不是娘家人,但面善,像在哪儿见过。小伙子虽有些清瘦,却很精干,白净的脸庞酷似合生兄妹。那姑娘比腊凤还长得俊俏,如花似玉。
堂嫂放下孙儿道了声“稀客”正纳闷着,只见老妇人连忙起身迎上来,拉着他的手说:
“怎么,大妹子,不认识了?我是特地来给你送儿子的!”
说着,她又回过头对那小伙子说:“孩子,这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呀!”
小伙子一听,赶紧起身喊了声“妈——”就一头扑在堂嫂怀里,伤心地哭了。
堂嫂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老妇人就是当年在水利工地,给她接生的那位好心大嫂,小伙子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小三儿——雪生啊!
堂嫂泪雨滂沱,悲喜交加,也紧紧地搂着雪生哭了:
“三儿呀,不是妈狠心,是当时实在没法子,才把你送人的呀……”
哭声惊动了四邻。不一会儿堂嫂家就挤满了人。乡亲们都为雪生的归来、堂嫂母子俩久别重逢感到惊异,感到庆幸,也陪着流下了欣喜的泪。
那年,好心的大嫂从血盆中抱起雪生,回到工棚就收拾行李回了家。她丈夫见了小雪生,也惊喜不已,疼爱不已。看到婴儿很有些先天不足,立马进城出高价托亲友买回奶粉。奶粉难买,又冒着严寒破冰下湖捞鱼采野藕,用藕粉、鱼汤喂养。在夫妻俩精心喂养下,小雪生不仅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还一天天地健壮起来。看着活泼可爱的雪生,两口子更是当作心头肉、掌上珠,托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欢喜备至,疼爱有加。
也许是夫妻俩的善举感动了天地。雪生两岁那年,年届四旬的林家大嫂居然怀孕了,第二年生下个女儿。出乎意料地有了一双儿女,两口子倍加欣喜,无尽欢乐。
有了如花似玉、聪明伶俐的妹妹仙桃,小雪生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成天陪着仙桃如影随形。有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让着妹妹。妹妹哭了他也哭,妹妹笑了他也笑,更不许有人欺负妹妹。邻居们都夸他和仙桃亲密得像一对小情人。
当时,雪生对“小情人”的说法并没有深究。直到上小学时碰到一件事,才引起他对自己身世的怀疑。
那是一天在放学路上,妹妹仙桃遭到村里一个小男孩的欺侮。雪生气极了,跑上去就跟那个小男孩打了起来。小男孩打不过他,转身就跑,边跑还边骂道:
“你这个野种敢打我!回去不叫我爹揍死你个野种!”
雪生当时被骂懵了,回家就问林大嫂:
“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为么事人家骂我野种?”
林大嫂心里一惊,立马正色道:
“莫听人家胡说八道!你不是妈亲生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虽然林家大嫂这么说,雪生心里还是结下了疙瘩。联想到人家又常说他和仙桃妹妹像一对小情人,而他知道妹妹是妈亲生的,从此,他就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但由于林家夫妻口紧——他俩有心等雪生长大成人招为上门女婿,怕他过早得知自己的身世,为了寻找亲生父母离开了这个家,影响同女儿的感情,所以一直没向他透半点口风。雪生心里的疙瘩也就一直没解开。
直到几个月前听人说,上高中的雪生在学校有女朋友,林大嫂这才慌了。她赶紧去学校把雪生找回来,当着仙桃的面讲了他的身世,要他同仙桃将来结为夫妻。
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疙瘩终于解开了。雪生又惊又悲又喜。惊的是他的养父养母,不仅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还视为已出,精心把他哺育成人,送他上学唸书,甚至连亲生女儿都要许配给他。如此纯朴、善良的老人,天地间实在难找哇!悲的是自己一出生就离开了亲娘的怀抱,如今长到二十岁了,还没有见到亲爹亲娘的面像,甚至不知道二老是否健在,自己又如何能报答父母生身之恩呢?喜的是自己从小就喜爱,日今又出脱得聪明、俊俏,好似一朵出水芙蓉的仙桃妹妹,竟然将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是多么的幸福啊!
想到这些,雪生立马跪倒在地,重重地给养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立誓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永远与仙桃妹妹不弃不离,让她终身幸福,同时也要求立即回乡寻找生身父母。
林家夫妻没答应雪生立即回乡寻亲的要求。林大嫂劝雪生说:
“眼看你就要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了。这个时候绝不能分心,一定要全心全意复习好功课。等高考结束,我一定带你回乡寻找你的亲生父母。”
养父也对他说:“如果你能顺利地考上大学,就是对你亲生父母和我们二老最大的报答了。”
就这样高考一结束,林家大嫂就领着雪生和她的女儿仙桃,一块儿寻亲来了。没费多大周折,他们就打听到我们村,找到了堂嫂家。
看到雪生母子俩哭得不可开交,仙桃含着泪走上前羞怯地劝道:
“妈,您老别哭了,雪生回来该高兴才是。”
堂嫂立马止住哭,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仙桃。林家大嫂连忙指着仙桃解释说:
“这是我女儿仙桃,比雪生小三岁。我已把她许给雪生了。”
堂嫂一听,更是喜出望外,感激不已。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林大嫂面前,拉着她的手高声喊道:
“恩人哪,这叫我怎么样才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啊!”
林大嫂慌忙将堂嫂搀起来,说道:
“大妹子别这样,快别这样!往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谈什么谢不谢的?”
满屋子的乡亲,也都被林大嫂一家的至善之举深深地打动了,纷纷向她投来敬佩、仰慕的眼光。
不一会儿,玄生和他爸,还有桃子都闻讯赶回了。堂嫂又叫腊凤去县化肥厂喊回合生、喜凤两家人——合生两年前也成了家,她媳妇同喜凤姑嫂俩,在化肥厂附近开了个小餐馆,生意还蛮红火。
雪生归了宗,还带回个俊俏的未婚妻,又听说他就要上大学了,媳妇也考了中专,这给堂嫂这一家带来的欢乐和喜庆,是无法用语言和笔墨表述的,连我母亲都喜得成天合不拢嘴。为了表示庆贺,堂嫂又同当年给“龙凤胎”办“打喜酒”一样,拿出私房钱办了十几桌酒席,请全村老小大吃了一顿,还放了场电影哩。
这次办酒席同当年一样,也没请林生。实行联产承包后,林生又旧病复发,嗜赌如命,被撤去了大队支部书记。后来他又诈骗银行大量贷款。案发后被开除党籍,送往农场劳改去了。
林家大嫂在堂嫂家住了一个星期就走了。雪生和仙桃又足足住了一个月,直到高考发榜,他俩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父母及兄嫂重返了林家。
雪生接到录取通知后又回过一次,告诉家里他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全家人自然又是满心欢喜。临走前,堂嫂和玄生兄妹还凑了一仟元钱给他作学费。雪生起初高低不要,说林家父母已经给了他不少钱,够花的。直到他妈说得哭他才收下。雪生对他妈说,往后每年寒暑假他都会来看望父母,嘱咐二老一定保重身体,待大学毕业后,他会好好孝敬二老的。
谁知还没等到雪生大学毕业,他母亲——我的堂嫂就去世了。
十三 幺女腊凤的不肖,把堂嫂彻底击垮了
直到天煞黑都燃灯了,腊凤母子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原来他们是在市府领导的陪同下,到百里外的风景区去考察了。
腊凤进门就连连向我道歉:
“叔,对不起,真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刚才市府的几位领导还硬要留我吃饭,我推了好半天才推掉。”
“嗬,看来我幺姪女还真发达了!”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地说。接着又问:
“怎么,我那幺姪女婿没一块回?”
从玄生口里,我得知腊凤的丈夫名叫陈大志,是我的学生。
“他实在脱不了身。”腊凤急忙解释道,“晚上,市里要同他谈签约的事。我回来时他一再嘱咐我,一定要向您解释清楚。他说等签了约一定蹬门向您赔罪。”
我知道作为商人时间的金贵,也就释然了。
这时,雪生实在等不及了,只见他跑上前一把搂住腊凤失声喊道:
“小妹,你倒底回来了——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你三哥呀!”
腊凤微微一愣,立马也搂住雪生悲悲地哭了:“三哥啊,小﹑小妹怎么会不认得你呢?是﹑是小妹对﹑对不起你,对不起这﹑这个家,对不起我﹑我那苦命的娘﹑娘老子呀!我不该,不该一跑就﹑就不回来呀!我﹑我是想做个人﹑人样子再回、回来赎罪的呀!”
腊凤哭着,又回头向着客厅里她的亲人们倾诉道:“哥﹑姐﹑叔,我的亲人们哪,你们不晓得,这﹑这么多年来,我是身在外,心、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家,想、想着妈,想着你们呀!常常想得心、心里疼啊!我是怕回来没、没脸见人哪……”
腊凤这凄惨悲切又充满悔恨的哭诉,引得她的哥嫂姊妹们都失声地哭了,我也心酸得老泪纵横。
是啊,浪子回头金不换。更何况她一个柔弱女子,单枪匹马地负罪流落在外,是何等的孤苦,何等的艰难啊!然而,她不仅活了下来,竟然还闯出了一番事业,亲人们怎么会不原谅她,不接纳她呢?
村里人都说腊凤不是堂哥的种,是堂嫂跟林生的。为这事,我曾问过母亲,母亲不置可否,只是摆着头叹道:“你堂嫂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的确,腊凤自小就与喜凤不同,生得标致,却很妖冶;性情轻浮,而又乖僻。上中学时,她就同班上一些男生拉扯不清。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怕苦怕累怕折人,不愿在家务农,连喜凤她们开的小餐馆她都不愿去帮忙。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同一帮花心男女进城逛街,招蜂引蝶。在家混了一年多,堂嫂看不惯,说她又不听,只好答应她与几个相好的同学,一块儿去南方打工。
腊凤倒蛮孝顺。去南方不到两年,第二年回家过春节,不仅给父母及全家人买了不少礼物,还带回一大笔钱。在堂嫂眼里,这笔钱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甭说见,她一生连听都没听说过。堂嫂不禁疑惑起来,问腊凤:
“凤儿,你哪来这么多钱?”
“赚的呗!”腊凤轻飘地答着又说:“妈吔您老放心,这钱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您就拿它把这老屋拆了盖栋楼房吧——您跟爸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堂嫂见幺女说得恳切、贴心,也就没再问了。她想,家里住的这三间老屋还是土改时分的,眼下朽得快要塌架了。虽然两年前又起了三间砖房,却让玄生们住了。如果真能像村里有的人家那样起栋楼房,不说让给玄生们住,自己去住平房,就是将来上了大学的三儿两口子回来,也有个体面的落脚处。
于是乎春节过后,腊凤一走,堂嫂也没同玄生、合生们怎么商量,就操持起拆老屋盖新楼了。三个月后,一栋瓷砖镶嵌、红瓦盖顶、带有落地门窗的两间两层楼房,就巍然耸立在村子中间了。
新楼落成,腊凤带回的钱还没用完。堂嫂又拿它请了次客。自然又是一番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遗憾的是雪生和仙桃因学习忙,不能回来庆贺,只请来林家老俩口住了三天。
村里人对堂嫂羡慕得口水直流,都夸马“部长”儿女孝顺,后福不浅。堂嫂也乐呵呵地答道:“是的舍,日今政策好,儿女们又孝顺,一个儿屙扒屎我都吃不完哩。”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笑得打滚。
有人又说:“看不出腊凤还真有能耐——去南方打了一、两年工,就赚大钱了,又盖楼房又请客的。”
还有人问堂嫂:“马‘部长’,您家腊凤在外干的么大事呀,这来钱?”
“晓得!”堂嫂随口答道,“那女人也没告诉我,只听她同学说是做盐生意吧。”
“做盐生意?”那人心里一嘀咕,又怪怪地问,“莫不是卖淫吧?”
“我也不晓得是卖盐(淫)还是卖油,反正听人家说能赚大钱哩。”
那人见堂嫂没会过意思,分不清“盐”和“淫”,心里明白了——腊凤这钱来得不干净。
第二天,腊凤在南方卖淫的事就悄悄在村里传开了。只有堂嫂还矇在鼓里。
打那以后,人们见了堂嫂,目光中再也没有羡慕了,代之以鄙夷、轻蔑与不屑。一段时间后,堂嫂似乎也觉察到,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与以往很有些不同了,很少有人愿意同她叙家常,有的甚至对面撞着招呼都不打一个,心里很纳闷。一天,她特地来到我家问我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起初板着脸不答理。后来见她问得可怜兮兮的,才生气地说:
“你腊凤赚回的钱不干净,脏!”
“么事不干净?”堂嫂也带着气反问道,“她说她一没偷,二没抢,她的同学也说她是卖盐赚的钱,怎么个脏法?”
母亲一听更生气了,又加重语气说:
“哎呀,不是你说的卖那个盐,是卖淫!就是当b*子卖身子,晓得不?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连这个都不懂!”
堂嫂这时才彻底明白了——难怪人家都不愿答理她。只见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这个贱女人!”就突然两眼一翻,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了。吓得母亲慌忙喊来玄生和桃子,把她抬到村里医疗室抢救了好一会儿,才又醒转来。
堂嫂被抬回家躺了三天三夜,也哭了三天三夜,口里还不住地叨念着:“这是我造的孽呀,都是我造的孽呀!”一家人围着劝怎么也劝不住。
到了第四天,堂嫂心里才平静了些,勉强撑起身喝了碗稀粥。在家守护了三天的喜凤见她妈气色有所好转,安慰了几句,便准备回餐馆去看看。
喜凤刚走出家门,就看到村里开来一辆警车,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正押着腊凤往家里走来。她连忙迎了上去。
原来腊凤在南方卖淫事发,被警察逮住关了三个月才押送回来——据说她还是那个团伙的小头目哩。
喜凤问明情况,担心腊凤此时进门,会使母亲再受刺激加重病情。便央求警察把人交给她。警察向她交待了一番,责承家人对腊凤严加管教,就上车走了。
喜凤本来想把腊凤带到餐馆去住一段时间。谁知腊凤被押解回乡的消息,一下子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还故意高声嚷道:
“快来看啰,在外面赚大钱的腊凤被警察押回来了!”
喊声传到堂嫂耳里,她挣扎着下了床走了出来,见到腊凤立马冲上去,扬起手搧了她两耳光,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个折了祖宗八代人的下贱货,不滚到江里、河里淹死,还有脸回来?滚、滚,立马给我滚!老娘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烂女人!”
堂嫂一顿臭骂,骂得腊凤满面羞愧,无地自容。她一把挣脱喜凤的手,“卟通”一声跪倒在堂嫂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妈,女儿对不住您!”起身就跑出了村。喜凤和闻讯赶来的玄生追上去,怎么劝也劝不回来。
打那以后,腊凤就失踪了,直到现在。
幺女腊凤的不肖,把堂嫂彻底击垮了。当时我已离家去二十里外的区中学任教,平时很少回家,也难得见到堂嫂。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腊凤失踪那年深秋。
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为了把家搬到学校,我回了趟家。在村口,我碰到孤独一人站在那里的堂嫂。只见她,佝偻着腰身杵着根拐杖,满头白发在晚风中飘零。脸上蜡黄着,皱纹纵横。无神的目光漠然注视着远方。年不满花甲,却严然一个八旬老妪。
堂嫂拦住我,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
“他叔,你是有学识的人,你说,上天真有报应么?”
我沉思了一会儿,模棱两可地答道: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
她默默地注视着我,又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呵,我明白了——上天也不定公平啊!”
这时,她的大孙子来喊她吃饭了,我也就告别堂嫂回了家。
过了三天,村里就派人来学校给我报讯——堂嫂死了,是先一天傍晚,她独自一人去村南那口塘边涮衣服时,栽到塘里淹死的。
堂嫂死后,堂哥也忧郁成疾。儿女们虽然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心,连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的雪生也闻讯赶回,把他送进省城大医院治疗都不见好转。没过一年,他便追随堂嫂去了。
堂哥夫妻双双去世后,那栋用腊凤的钱盖起的楼房,也被玄生和合生兄弟俩拆了——其实,自从堂嫂得知腊凤的钱来得不干净后,她就要玄生重新搭了间小土屋,把那楼房空了下来。
十四 谁知堂嫂家却腾起一只金凤凰
腊凤还乡后,从亲人们的讲述中得知,父母在她离家出走不久,就先后去世了。她心里明白,二老是因她而死的。深深的忏悔猛烈地噬咬着她的心。她在父母坟前长跪不起。眼睛哭肿了,声音哭哑了,泪水哭干了,也哭不尽她无边的悔恨与思念。
在与腊凤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其实这么多年,她在外也不容易,历经了许许多多的艰难曲折、坎坎坷坷。
从离别母亲的那一刻起,腊凤便痛下决心,洗心革面,重作新人。她是从摆地摊卖服装起步的。服装生意做塌了,她又去给人家打工当保母。在此期间,她一边打工,一边自学,仅用了两年时间就自学完高中全部课程,并且考上了夜大。十年后,她居然成了一名经济学博士。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深圳碰到了初中同班好友陈大志。当时,陈大志已创办了一家小公司。是腊凤的勤奋和才干深深打动了陈大志,陈大志不仅聘她当了财务总监,还同意她以知识产权入股,两人成了生意上的合伙人。不久,他俩便相爱结了婚。夫妻俩又经过十来年的艰苦奋斗,原来的小公司终于发展成今天拥有亿万资产的“大凤”公司,经营着房地产、旅游开发等多种项目。
腊凤吿诉我,她和陈大志这次返乡,不仅同市里达成了开发温泉旅游渡假村的协议,他俩还决定在家乡开办一所女子职业学校,由腊凤自任校长。她要在家乡培养自尊、自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
全家人听了都很兴奋。大明提出,要把他的酒店搬到渡假村去,同他们合股经营。喜凤要求去女校当校长助理。腊凤都爽快地答应了。她还聘请我出任女子职业学校的顾问,我也欣然接受。
那天,在玄生家的那顿晚餐,不仅是他们兄弟姊妹大团圆的团圆饭,还成了庆祝他们这个新的家族,立志在家乡合资创业的喜宴。
我庆幸腊凤遇上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更佩服她迷途知返,顺应时代潮流勇往直前,充分开拓和展示了自己的聪明和才智,且成就不菲。
我为我们家族腾起这只金凤而深感自豪。我想,若是堂嫂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与我同感。
二○○七年十二月四改于孝感
附:作者简介:周义杰,湖北应城人,生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中专学历。一九六二年参加教育工作。历任乡村教师。二00二年退休并从事文学创作。所著长篇小说《伏虎台》已出版。《“马部长”传奇》一文,曾得到武汉市文联董宏猷主[xi]的指导。应城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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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电话:2887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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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2-29 17:31:0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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