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都在一个小乡镇。

时间是八十年代后期。他和她的父亲在一个国有单位。她父亲是领导，他父亲是职工。她家非农户口，吃商品粮。这是小镇里可看见的最好生活。他家是农业户口，姐弟三个，有时连买油条的钱都没，他有些自卑自闭。生活在一个院子里，他和她从未说话。

因为优裕，她不爱学习。他父亲说，除了读书，你没有其他路走，要不只能当临时工。他默记在心，发誓改变自己。

草长莺飞，春风吹来的是沉重。

初三下学期，他变成书虫，吃饭看，睡觉看，走路也看。上学要穿过一条青石板路，街坊都认识他了。

她白晰，漂亮，听流行歌曲，跳霹雳舞。学校晚会，她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很多男生爱恋着她。他妈说，她象香港明星。说时，他有些幻想，又瞬即让理智扑灭了。

他和她在一个班。他在班上和最差的学生在一起，那家伙无恶不作，欺侮到老师头上了，但就崇敬他。

她坐中间，有时老师点他回答问题，她都会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眼让他花枝乱颤，扑腾跳动。但他又希望老师点他回答。看黑板时，他也会下意识地看她一眼，这一眼让自己觉得罪恶。

有这种念头是罪恶的。他反思。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师说过，只有那些坏学生才这样。想到这，他觉得无耻。

他和她没说过话，他的观念中，男女有别。他一见到女孩就脸红，说话就结巴。

一次，吃过晚饭，他捧着一本书去上晚自习，看着书中的一道物理题入迷。不知何时，她从他身边经过，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说，快迟到了。说完就小跑着离开了。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很甜蜜，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残阳如血。他希望再有这甜蜜，可终究没有。

知了无休无止嘶鸣的午后，初三课程里终于有了一堂音乐课。课上，老师点同学们唱歌，她唱了程琳的《信天游》。全班呆了。他回味了很久很久。他在心里说，真好听。

仅仅是在心中。他抬头看她，却看见了老师的眼神，马上就调转了视线，怕老师觉察到什么。

同桌对他说，她好象对你有意思。他涨红了脸，说，怎么会呢？其实他心里有点高兴。

同桌要他自己观察。他发现她真的有意无意看自己。四目相对的一霎，天仿佛燃烧了。他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又是一阵忏悔。

一天晚上下自习，天下起了大雨。他跑到单位宿舍时，她也在。宿舍有道大铁门，那天关上了。她大声叫门房开门，但门房似乎睡熟了，没有动静。他习惯性在攀爬过去。她却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雨里。他在心里设想了多种搭讪方式，又设想怎样帮她翻过去。但他并没有勇气说出。他过去后，又偷偷看了看她，好在门叫开了。

二十年后，一想到她在雨中的无助，他还会那次怯懦后悔，觉得自己不象个男子汉。

天道酬勤，他考上了县一中。全镇唯一的一个，她进了职校。临开学几天，她到他家找他姐玩。几天都这样，她以前不这样的。和他姐讲话时，她也看他。他收拾行李，还是没讲一句话。可他能感到她幽怨的眼神，让他甜蜜又苦恼。

直到他去县城，他们也没有讲一句话。他受到的教育是，爱是有罪的，不要脸。

再后来，他进了省会，在别人的介绍下，娶妻生子，按部就班。只是有时，他还想她，她白净的脸庞，青春的活力，那首好听的《信天游》，挥之不去。

他听说，她早成家了，就在县城。他有时又想，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还如从前美丽？

一次回到县城，他见到了她父母，可他们没发现他。他想去问候一下，又止住了。他又想去到她的住处看看，也没去。他怕岁月让她变老了，老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又怕生活让她粗俗，失却了从前的单纯。

他走了几步，又返回，他笑自己当年为何那样胆小。他又想，也许因为胆小才有回忆的美丽呢。

他没去找她。只伫立在街头，任路灯拉长自己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