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末末。安树叫我末末。我患有脑部神经官能症。服药两年了。
安树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互相取暖。
早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脸痒痒的,很舒服,像是春风缓缓抚着脸面。末末,末末。享受着风的摩挲,我听到安树在轻声地叫我。我睁开眼,看到安树清澈的双眸,和他洁净的,线条清晰的头发。安树正用他的大手摸着我的脸。近距离地,我闻到安树身上有一种洋甘菊的淡淡野香。
今天天气不错,早点儿起来。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安树说着,嘴角就露出一抹好看的笑。
今天几号了?我问安树。
二十八号。该去复查病情了。
噢!难怪我昨天晚上梦到那个了。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死了。现在太阳出来了把?安树。太阳出来之前是不能说梦的内容。你快去外面看看有太阳没?我吩咐安树。安树通常会很听我的话。可这回他没动静。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睛象一把利器,要剥开我的心,把我看穿。
末末。安树叫了我的名字。停顿片刻说,我以为你好了。你改过来了。
嗯?安树,难道你不认为我改变了吗?我都好了,你看看,不是好了吗?我激动地极力想告诉安树,我没有病。请不要把我当个病人。
别那么激动。是我不好。末末。我们再去做最后一次复查。就最后一次。
安树接着又笑了。安树一对我笑,我就甘愿为他臣服。我说好的,安树。就当散散步,晒晒太阳好了。
出了门,我和安树走在蚯蚓窝一样的胡同里。阳光透过高楼,影射在胡同里水泥墙壁上的斑斓阴影,有一种残破的美丽。
缠着安树的胳膊走着,我感觉胡同像是我的内脏,横七竖八,杂乱无章。永远理不顺,永远肮脏,无法清洁。
要不是安树,我怎么也走不出这胡同。我会觉得它是没有出口的。除非跳楼或者飞跃才能到达那个路口。我的内脏也是没有出口的。榛子说,我躲在我的内脏里,看守着自己的心。我害怕某种突然的攻击。我是个胆小鬼。害怕死亡。
榛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她每周给我几次电话,问候我。
安树拉着我走出巷口。我鼻子上的水疱突然破了,渗出黄色的脓水。安树说到前面的门诊吧。我点点头。嗯一声。我在这条小街上走了一个冬天。我来过这个门诊四五回,算是这医生的老病人了。我记得我上次来是因为阑尾发炎。我穿了个又长有肥大的光面袄子,脚上汲着毛茸茸的棉拖鞋。可是,安树说我记错了。他说我上回只是轻微感冒。说我穿的是黑色羽绒衣。我说安树,是你记错了。我记得很清楚。你搀扶着我,我因为肚子疼,站不起来。后来你背起我,飞快往这家门诊跑。我的鞋子掉了,你还在跑。我说安树,我的鞋子掉了,快停下来。于是,你又转身向后快走十几米,你背着我,慢慢蹲下,左手捡起鞋子。那一刻,你是我的英雄,我的神。
安树。我记得那么清楚。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当时的画面:你的鼻头探出水珠子,你眉毛黑漆漆的,你右眼角的浅褐色痣。那天也是晴好的天气,阳光在你脸上闪烁。我伸手去捕捉你脸上明亮的光线。白云在你头顶的黑发上飘啊飘,你的头发闪亮闪亮。
医生给了我一盒酞丁安乳膏。我说就是这个。我见过。记得用过它。医生不解似地看着我。他说,姑娘,你是过敏性炎症,每年初春都可能复发。记得明年开春,去田埂上采点毛草,黄花,加水一起熬了喝汁。
安树付了钱,然后拉我出去。他说,末末,你身体不好,要听医生的。
二附院的马路上很多来来往往的人。草坪上也有一些。有个小朋友放开系着风筝的长长的尼龙线。风筝就摇摇晃晃着飞起来,越飞越高。多象安树。安树一直想飞得更高更远,却被我死死拖着。想到这里我很难过。我侧头看看安树,他的眉毛拧成一股绳,惆怅又专注地在思考着什么。
三楼的心脑血官门诊室里,坐着一大堆人。靠近医师的桌子前,医生正在给一位老人量血压。房内很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我长期生活在嘈杂的破落的街上,习惯了沉没在轰隆的人群里。我在人群里安静地行走。我从不与人说话。我买东西的时候也是沉默地递给小商贩一张或几张钱,一句话也不说。拿好东西,静静地离开。我喜欢这轰隆吵闹不堪的街,和医生喜欢在消毒水弥漫的环境下工作没什么区别。是在习惯中渐渐形成的需求。
爱人也是如此。我离不开安树。安树离不开我。或许我们从不知道爱或者不爱,我们彼此倚赖依存着。惟恐对方消失。
我不能和医生一样适应消毒水的味道,所以我逃出那个门诊室。我坐在草坪上看几个孩童拿着不知名的玩具,不厌其烦地摆弄着。我看着看着,身体就到了一幢摩天大楼的顶层。我站在边缘上探着头往下看。我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篇汪洋大海。海里有大大小小的鱼儿游来游去。我怕极了。我想收回身子来。可是我的身体象被控制了,不能移动。于是我开始尖叫。我叫安树的名字,安树听不见。我哭了。我说,安树,你怎么不来救我。我就要死了。安树,我怕鱼。我从小就怕。你要相信我。虽然我会游泳,但我怕掉进水里,鱼会吃了我。我前世是一只身份卑微的虾米。
无论我如何求安树,都不见安树出现。我掉进了大海里。我的身体被浪潮冲上岸边。
我睁开眼睛。看见安树倚在床前。我酸涩的眼泪流出来。我拼命锤打安树的胸膛。边打边埋怨安树,你个坏蛋。你可以直接去死了。因为我要死了你都不来救我。
安树的左眼角淌下一行清泪。珍珠一样透亮。我抬起身子,吸嘘一口。消炎水一样的味道。安树按下我的头,裹在他怀里。他说,末末,吃药把。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我摇摇我的头,对安树说,我的头好疼好疼。安树,给我点水。我现在就吃。安树转过身去。我看见安树宽宽的背泛出沧桑的味道。
晚上,榛子来电话说,末末,安树结婚了。
我的头哐啷一响,象玻璃容器掉在水泥地板上破碎的声音。杯里的水在地板上四散流去。我忽然感觉到,我对安树的爱在冰冷的地板上蔓延开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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