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像个小姑娘,头发梢还像被火舔过,焦黄着,人也苗条细小,泥墙样的脸上,还有数不清的雀斑。她的名字叫土云,或叫火云,就是不叫水云。湘南,水多,却不旺,没有几条可以行得船的河流。而黄土多,山火多,男男女女,名字里都带点土味山味,一点也不希奇,反而令人亲近。
这个村是一个简单的村,几个房子,连在一起,像秋天的桐子叶,掉落地上,蜷缩在一起一样,被左右的山坡坡掩着。村前有树,两行,相隔十多米。树之外是田园,种稻子种豆子种油菜种麦子,几乎能下田的品种都尝试过,就是没吃上几顿饱的。她丈夫为了贴补家用,跑进深山,为人做泥水,糊弄点钱,回来贴补家用。
看似简单的村,却有其实不简单的人。夜里,雨落淅淅,寒凉冷气里,走来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匆匆走进了土云的家,搜查了一遍,然后在门上贴了封条,在被土砖堵死的后门上,也用竹杖划了“x”,作了记号。被吓呆了的土云被这帮人撵了出来,一个人,坐在近山的黑夜里,一动也不敢不动,想她那生死未卜的男人。她没有猜想,是谁告发了她的男人,是谁在给她的男人戴了一个“流窜犯”的帽子,是谁在视她男人为眼中钉,她都没去想,她只想她的男人,今夜藏在那里,如何度过。
夜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回屋的,她把衣服挪了几件出来,就去找她的丈夫。
湘南的十二月,人人准备年货,或者在绞尽脑汁过个年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匆匆走着。在没有问到丈夫前,她死也不能停下来。年对她来讲,已经毫无疑义。她眼里心里生命里,只有她的男人。她完全忽视了,这崇山峻岭里有狼有野猪有犲狗,连老鼠都怕的她,完全豁出去了,或者忘记了害怕。到一处村落,她就会去小心翼翼的去问,去打听。翻了多少山,问了多少村落,她不知道,只要腿还能听使唤,她就不退缩。没有丈夫的消息,她的心空荡荡的。
叫火云的那个老女人与丈夫划清了界限,但就是不肯离婚。他们有五个孩子。即使她丈夫先前对她不好,用扁担揍过她的腰,用棒子敲过她的头,用拳头打过她嘴巴流血,她都忘了。结婚生子不是过家家,养家糊口不是儿戏,几十年夫妻,怎么说离就离呢?他虽脾气暴躁,也有温情的时候,会为她上山采药,会护着她不干重活,会悄悄的买一个新褂子撂过来。生活的碰撞,怎么能成为批人斗人的工具?在会上,火云沉默着,看着丈夫把压着肩膀,跪在地上的时候,她泪流满面,跟丈夫一起跪下来,请人原谅。
她以为她面对的是人,而她丈夫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人进化成的野兽,比野兽更毒辣更疯狂。丈夫一脚踹开了她,丈夫就被拖走了,六年后,她才见到丈夫,病病恹恹的丈夫获得了自由,回来了,她却找不出一顿米来,让丈夫吃一顿饱饭。她只有哭着,在家里四处翻着,除了米糠,再也找不出食物了。孩子们回来了,在岭上找回了野葱和苦菜。在火云的带领下,他们一直就这样过着。
土云的丈夫归案后,土云获得了自由。可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家里,土云去山上弄回了许多的柴草,只要有火,只要有温暖,这个家就是活的。湘南的山上有林木,也多蒿草。她孤立无援,在山上一望远方,就泪水涟涟。远方也是山,是云是雾,是没人的地方,如果在那里生活,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忧伤。这些电光火石一下,土云又回到现实,她突然发觉,她可以选择的,是那么少,简直没有,都是生活给安排的。
火云站直了腰,她也再也无惧别人在背后的指指戳戳。只要回头发现,火云立刻显出霸悍之气,以前被人任意泼脏水,那是不得不低头。若还有人说三道四蜚短流长说她丈夫,她就把篮里的镰刀亮出来,她不再相信邻居,甚至不相信,这里还有好人。她在家之外,成了一个火药桶。她也没想到,也没有人告诉她,让她息气。
土云却在等待,等待丈夫回来。
粮食、被子、衣服等等,搬得动的,都被搬走了。
火云来看土云,坐在火塘边,火云说:忍一忍,挺一挺,就过去了。出去“抓现金”,又不是死罪。
土云望着火云,觉得看到了希望。火云的男人被判坐了六年牢,现在不是也回来了?自己的男人没有前科,只是经济不好,才冒险出去,挣点钱回来过年的。如果不是新婚,男人怎么会去冒这个险?完全是自己的脸面若的祸。火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摊上了,就认。土云从仓里抓出一把干红薯丝,有找出几颗糖,煮水溶了,跟红薯丝搅在一起当午饭。
火云说:这么苦的日子我们都能熬,还怕什么?
土云笑笑,说: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
几个孩子趴在门口,伸头看着。土云又从碗里抓出一些来,散给孩子们。仓里的唯一的粮食就是红薯丝了,原来是变着法子吃,可即使这样,再吃几顿,也要告謦了。还是回娘家要,还是等男人回来?土云心里没准,但也不惧怕,人生有人路,饿死了也是饿死了,又怎么能饿死呢?山上的野菜青草是不缺的。
火云的孩子成家立业,分了出去,火云带着丈夫,养了牛,挣了工分,相依为命。丈夫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腰疼,拉不出屎,爱发脾气。火云都认了,只要男人在身边,自己的家就不会散。再过些日子,孩子们的生活好了,自己就不操心了。
火云60岁了,还坚强的自力更生。
土云也不放弃对生活的希望,丈夫回来之后,丈夫觉得抬不起头来,土云凑了钱,把丈夫儿时的好朋友聚集起来,劝解自己的丈夫。他们都受过打击,都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其中一个说:过去我们是罪人,再过几年,我们或者就是伟人呢。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想开了,过好日子才最重要。丈夫决定远走,有个人样的时候,再回来接土云。
土云没有劝阻,远方,或者是个亮堂的地方,没有饥饿与斗争。
自那以后,土云开始怀孕生孩子。火云有五个孩子,土云也想养一堆,比火云只多不少。只养了俩,村里就计划生育了。丈夫不想再做违法的事,土云也觉得养多了受累。村人的目光,也比以往温暖了。土云想,俩孩子有出息,能一当十。她乐了,她儿女双全,一样不差。她就是没想过,怎么让儿女为父亲报仇。
土云开始养猪,开始下地,像所有湘南女人一样,朝出晚归,田里地里厅里厨里,团团转着。孩子上学,土云就发觉自己苍老了,额上的皱纹,怎么抚也抚不平了,血压也高了起来,很多时候,她都想睡下去,可想想孩子和丈夫,自己怎么能放弃呢?前些年别人斗争自己,没趴下;现自己斗争自己,有吃有喝的,可不能趴下。
火云89了,还健在,被孙儿们当“根”保护了起来。
村子却空了,年青的男男女女都走了,只剩下走不动的老头来太,在这片土地上,守着太阳月亮院子和田园,心思越来越空,村子越来越荒。土云的丈夫也去了南方,在工地上做泥水。儿子读完初中,也走了。土云也可以去的,50岁的年龄,可以在工地上帮忙烧水做饭,可以帮人看孩子,可以闲着,看看城市的风景。土云却无动于衷,她觉得呆在哪,都不如呆在村里,看着面前这些山岭,心里踏实。她越来越喜欢这里,知根知底,好的坏的都见过,感觉很安全,而且日子清静简单,不受累。
火云临终前,一再嘱咐,要与先她而去的丈夫合葬在一块,就是在阴间还打还闹,也不离不弃,还是做他的女人。
火云去了,或者水云去了,或者另一个90岁的人死去了,一代人就结束了,这在湘南,是一件很令人心痛的事。送了亡人回来,土云的心有点空,想孩子们,他们离了这村,将来在哪里?丈夫回来,这日子又将怎么过?土云笑笑,脸皱若菊,想,有孩子他爸作主,我瞎操什么心呢!
湘南的女人,如果像山一样,丈夫,就是这山的山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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