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原是物理学概念,是指:力作用于卷件时所产生的应力。在力矩一定的情况下,张力的大小和卷件半径成反比。由于张力是在卷件受到制动时产生的,在制动和反制动之间就形成矛盾的力量存在。这种在制动时所产生的明显矛盾的力量,被文学借用过来,用以指示和解释文学作品中类似的情形,同时又扩大为文学作品中一切矛盾现象以及矛盾力量的存在。张力是任何文学作品的生命。没有张力的文学作品是没有阅读引力的,对于现代诗歌,尤为如此。
那么,诗的张力究竟是什么?张力,原指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间固有的力量存在。“一般是指:冲突和应力的集合,或对抗趋势的和谐,或任何其他的冲突中见稳定的模式”(《语言学和诗学》·阿伯拉斯姆)。
阿伯拉斯姆的定义是正确的,也是不好明白的。张力确是“冲突和应力的集合”,但应力本身先就是张力的趋势,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1)词性或语序的扭转带来的张力
一个正常的句子,表现一个意思,除了特殊的情况,一般不具备张力。正常的句子在扭转了部分词性以后,表现的内容和意思都发生了偏转,就具备了张力产生的条件。扭转带来的张力,是小规模的张力,它往往由修饰不当和结构不当造成。
我们先来比较两首同题诗:
《故乡》(李晓泉)
故乡,我在千里之外怀抱秋水。
风不断吹来的北方
把你放置在唇边的痣上
在不断走失的人群中反复影印远方山水
十九年我消瘦成炊烟的模样
游离于你的窗外,把你的谷粒想象成爱情
用每一次转身,换回深陷的城池
……
这个开头很直接,如“环滁皆山也……”,把“故乡”和“我”的关系现状直接呈现出来,尔后一下子进入更深层次的展开。“怀抱秋水”是结构不当,“秋水”的特征一是清澈,二是清凉。“清澈”是作者对故乡情感的质量,“清凉”是作者对故乡思念也不可近的感觉。“放在……痣上”也是结构不当,但“痣”有着几重作用:
1)“唇边的痣”是自己每天都能感受的东西;
2)痣是别人能很直观地看到的东西;
3)“痣”似乎还含着某种“标志”的意思。
把故乡放在这么一个地方,要比说“放在心上”深刻得多。“不断走失的人群”是修饰不当。人群和“我”没有必然的法律关系,走与来都不存在“走失”的问题,这里的“走失”是反指,“走失”的是作者自己。“消瘦成炊烟”也是修饰不当。说“小蛮腰细,不可盈握”已是很有级别的了,说“瘦成炊烟”就更进了一级。当然,消瘦的是“我”,那“炊烟”却是故乡的炊烟。把“我”的“消瘦”复印成故乡的炊烟,就造成了乡愁的张力。
我们看到,无论是“我怀抱秋水”、把故乡“放在唇边的痣上”,还是“我”在人群中“走失”、“瘦成炊烟”的模样,都是“乡愁”这个范围内的矛盾存在。作者用不停地换笔,使诗歌曲折起来,从不同的角度对乡愁的进行刻画,且每句都使用了词性的扭转以获得自身的张力,在乡愁这个水体里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湍流,使乡愁从忧郁变得激烈。
我们再看另一首《故乡》:
《故乡》(南浦)
我从遥远的地方伸出手
试图抚摩我的故乡
手在回来的路上被风湿透
我依稀闻到村边小河的湛蓝
故乡就这么被时间隔开
时间就这么被河床锁着
而比河床更宽的
是我的记忆
……
我们看到,尽管后者也使用了词性的扭转,但没有获得前者的张力。毛病出在两个方面,一是词性扭转的方向较小,偏差较小;二是有叙述的倾向,没有象前者那样,形成快速的、多角度的冲击和这种冲击带来的张力。由此看来,扭转是可以产生正常语序所不具备的张力的,但扭转所带来的张力的大小,取决于词性扭转的程度、方向、距离的大小。不同的扭转程度,将获得不同的张力表现。当然,如果全文比较两首《故乡》,我们可能会发现不同作者之间的风格区别,或者由风格的不同而形成的不同的言说结果。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风格),这里不作过多的讨论了。
2)词性或语序的转借带来的张力
转借带来的张力比起扭转带来的张力,相对的要大些。但二者往往有重合的地方,如扭转的结果大都也有转借的力量。转借的张力来自于本体和客体间的距离和语意偏转造成的指涉,例如:
《长恨歌》(洛夫)
……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
在她掌里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颤颤地
指着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在她的掌里/她不再牙痛/不再出唐朝的麻疹”。“安史之乱”,对唐王朝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在一个相当长的阶段和广大的范围里,给人民的生活带来极大的灾难。而对于帝王来说,尽管战争当时有过许多窘迫,但并不能引起高度的警惕。如此大的政治、军事动乱,对于高居人上的统治者来说,不过是一场“犹未酿成的小小的风暴”而已,这场“风暴”由“女人”而起,且小到“在她的掌里”。人民长时间遭到涂炭的万千疾苦,仅仅等同于那只在“牙痛”时托着香腮的玉掌。“她不再出唐朝的麻疹”,由一具尤物变成一领幽魂,不论什么“麻疹”也用不着出了。但唐朝并不因此而不出麻疹,唐朝以后的什么朝也不因此而不出什么朝的麻疹。“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白”的美丽,生命的美丽,是相对的,终会由死亡统一到“绝对的黑”里去。“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她那要人搀扶的手/颤颤地/指着/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越吃盐越渴”是常识,但人性对荣华富贵的向往总是“越渴越吃盐”。如同“盐”和“渴”的关系,失去生命了也不知痛恨,而是依旧“指着/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把人性和享乐之间的亲和力表现无遗。
这里,“小小的风暴”,是对“安史之乱”的转借。“她”的掌,“她”的牙痛,看似表述,实际也是对统治者统治一切的转借。“麻疹”是对“政治绝症”的转借;“黑白”是对生死的转借;“青石路”是对富贵的转借。我们看到,在连续的转借中,人性的悲哀、可怜与可恶被充分展示,并由此构成了诗的张力。
3)意象或词性的比较带来的张力
比较带来的张力,相对又更大一些,它的规模往往由单元间、段落间,或者大的语意节奏间来决定,所获得的张力也往往具有突然性。从诗的构成上来看,有直接比较(意象比较)和间接比较(语意比较)。直接比较由诗的字面设置来实现,往往由大量的并置把读者引向一个范围,然后突然给出断层,作出比较;语意比较在字面上不象直接比较那样直观,往往在字面以下的语意节奏上作出比较。
a·直接比较
我们来看例子:
《理发》(南浦)
理发五元
我理发
前面还有半个头
我等
给了一本杂志
随手翻到了笑话:
彼得擦皮鞋
五便士
一只擦得锃亮
一只显得更脏
彼得说:擦一只五便士
评论:有的风景区门票看上去不贵
里面的景点又都要门票
跟彼得学的吗?
理发的效果我很满意
说:起来吧
胡子咋还没刮呢?
刮胡子三元
哦,跟景区学的呀……
这里没有使用并置的方法,但也是直接比较。彼得设计了一个商业狡诈:笼统地说“擦皮鞋五便士”,生意成交了又篡改概念,很让人讨厌。景区也是这个办法,也很让人讨厌。这种商业狡诈,小到理发,大到“来电显示功能”的收费(每月有十几亿之巨),充满了我们的生活。如果单说理发的事情,会很平直。从彼得的狡诈,到景区的狡诈,其实并不完全是谁学谁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彼得和景区,和理发,本是不搭边的事情,故意用一本杂志把它们连在一起,是强迫不同空间的事物进入同一个空间。最后一单元揭示了一点:人性的丑陋让我们避无可避。通过这种比较,把作品内部的道理逼到了作品表面,产生了张力。
b·语意比较
语意比较是由语意来控制的,它往往出现在诗歌中扭转、转借甚至通感等手段不明显,而由张力来取胜的诗歌里。
我们来看例子: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沈浩波)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牲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大部分选择了喝农药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很佩服这些喝农药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甚至都没有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有时候我又很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去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作者的其他作品先不去说,就这首来看,是把对生活的感受纳入了诗歌,用口语化的行进方式,看似轻松的语气,来揭示生命尊重的问题。
本诗分三个语意节奏,一是对服毒和悬梁这两种死法的陈述,二是民间对服毒和悬梁的通俗命名,而三作为议论却插在中间,故意打乱作品排序。沈浩波是从童年到少年,经由农村转入城市的。所以,姑且不说他的“下半体”,就其作品的内容来看,含盖了农村和城市两种情结。
其实更简练的说法是:“喝药死的”和“上吊死的”。本诗没有我们常见的扭转、转借、通感等现代汉诗的建构手段,就是在说话。它取胜的法宝在于张力。张力来自于诗歌内容和题目之间。就诗歌来说,平白轻松,说完就完。死,对于生命来说,是否定的形式,是极端的形式,尤其对于自杀来说,更是这样。死是生命应该躲避和排斥的,而自杀则是“向往”死亡。这是“自杀”这一意象本身具有的张力。对自杀者本身,死是残酷的;对自杀者的亲人,特别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情况下,更是残酷的。而“我们那”怎么说呢?“喝药死的”和“上吊死的”。如此轻松,如此而已,表现了亲情范围以外,人性对死亡的冷漠。
而人性冷漠的不仅仅是“喝药死的”和“上吊死的”,是题目中“生死问题”这个相对正规的学术语言。“生死问题”是严肃的话题,也是重大的话题,与“喝药死的”和“上吊死的”轻松、冷漠之间,就形成了张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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