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黄昏时分。这个时节还属于春天。江南的春天，总是微雨氤氤。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雨期，小巷里的雨水已经是泱泱一大片。古雅的小巷子，民国时代黄油油的墙灰已经脱落，只剩下一片灰白。

宋大明低头赶路。快下班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片片一直在吵着要爸爸。宋大明的内心急切而又感动。片片是他的女儿，今天才满三岁。他只想早点回到家里，给女儿一点温热。宋大明的家就住在这条小巷的尽头，这一小片地方建着两栋房子，一新一旧，旧楼底层就是宋大明家。他的妻子叫黄婉之，他们经历了四年时间的恋爱，然后结婚。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薪水待遇很不错。只是每天有加不完的班，忙不完的应酬。相比起来，他宋大明就要平凡得多。毕业后分配了工作，虽说是国营单位，地位却很尴尬。平时管理文件，替领导整理发言稿。好在黄之婉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像天下像有的夫妻一般，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到家门口的时候，宋大明忽然听见隔壁屋传来吵闹声。隔壁屋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周伟，女的叫余兰。他们的生活内容，似乎除了围着年仅四岁的儿子打转之外，其它时间便是吵架，从屋里吵到屋外，从屋外吵到巷子口，丝毫不避嫌，丝毫不肯让步。宋大明曾经不止一次看见热水瓶，洗脸盆一件件地从对门砸出来，然后稳当当地倒立在门口，颇具戏剧性。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笑，然后拍了拍家门。七十岁的老母亲微颤颤地走来开门，手里牵他三岁的片片。片片见到了爸爸，呼着喊着往他身上蹭。宋大明高兴地抱着片片，随母亲进了屋。

宋大明在单位的时候，接到了黄之婉的电话。她说单位有活动，晚上不能回家吃饭。他随意弄了几样小菜，三个人围着饭桌吃了起来。之后就是片片洗完澡，哄她睡觉。看着女儿一脸幸福地酣睡，他的内心，却有着点点隐忧。

十点过去了，十一点过去了，黄之婉还没有回来。他睡不着，然后开了灯，去书桌选了一本搁置了很久的小说集看了起来。小说的内容似乎不错，但他任凭怎么集中精神，却是没有心思看下去。他索性拿出了家里的相册，逐张地翻起来。黄之婉倚在他怀里，双手从后背伸过去，搂他的脖子，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他又觉得有些沉重。他和黄之婉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像以样那样亲密无间。

带着这样的问题，他一直在反思着，但是一直找不到答案。老母亲夜里起来去洗手间，看见他房里的灯。探过头来问，之婉还没有回来？

宋大明不想让母亲担心，他朝母亲笑，刚给我来过电话，就到了。

老母亲不满，嘴上嘀咕，一个女人家，成天夜不归宿，像什么话哟。然后摇着头，睡觉去了。

十二点四十五，宋大明听见锁孔扭动的声音，黄之婉回来了，他本想起来给她去放好热水，让她舒服地冲个澡，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竟然一瞬间作出了另一个决定：躺在床上假寐。渐渐的，他感觉到之婉的气息近了，然听见冲凉房里传来的水声。当黄之婉躺在他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的时候，宋大明才觉得自己有些傻。他本以为，黄之婉会出于内疚或者爱怜，俯下身来吻她一下的，但她没有。她就那样安安稳稳地睡在那里，熟悉的睡姿让假装沉睡的宋大明，心底阵阵疼痛。

宋大明自言自语。之婉，我们之间真的没有爱情了么？

其实关于黄之婉的种种传闻，宋大明不是不知道。曾经很多次去她的单位等她下班，远远的看见她被一辆宝蓝色的小车接走，这还不算，黄之婉还打电话告诉他，她在邻市出差，暂时不能回来。而邻里之间，也有许多风言风语不时传来，说她黄之婉傍了个大款，就要和他宋大明离婚了。

这样的事情听多了，也就麻木了。但他不敢去问她，也不忍。他怕他和黄之婉之间所有的过往，会随着她的点头而消失。相处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她的性格。她会撒善意的谎，但是真的撕开面子，她绝对不会否认自己的行为。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六点，宋大明便醒了。他推了推黄之婉，她咿咿呀呀地回应了几声，然后又睡过去。宋大明转过去抱住她，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下她清醒了，她明白他要干什么，一脸惊谎地看着他，继而有些尴尬。宋大明说，之婉，今天是星期天。然后把她紧紧在搂在怀里。

黄之婉看出了他的意图，然后顺从了他，但是身体和心思却有些僵硬。宋大明在她的身上机械性地运动着，心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

吃罢饭，黄之婉坐在梳妆台前打扮，擦眼影，抹唇膏，继而去衣柜挑了一件粉红色的大衣，准备出门。出门的时候，黄之婉和宋大明说去公司办些小事。宋大明的老母亲极为不满，站在门角边看着黄之婉，你就不能消停消停，周末也不能陪女儿玩玩？

黄之婉没怎么理会。宋大明的老母亲最初对黄之婉印象很好的，他们结婚，生孩子，她都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和帮助。只是后来黄之婉产后恢复了工作，有外界传言她和一些成功人士关系暧昧得很，她就渐渐地对黄之婉有了不满的意思。她出门的时候，片片在身后喊妈妈，她回头与片片逗乐了一小会儿，便后便离去了。

黄之婉走后，宋大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半响，他才走门房门，托母亲照顾好片片，也出了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便绕着环城广场一遍又一遍地转着。转累了便坐在广场中央的人身雕像底下休息。他抬头，看着工作雕塑出来的塑身，双手捧着书本，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过了一阵子，宋大明决定去书店。

几年前，宋大明与黄之婉也是在书店认识的。那时候黄之婉踮着脚尖伸着手往书店上拿书，无奈始终够不着。那家书店很小，所有并没有请服务生。宋大明见状，便走了过去，毫不费劲地将书本拿了下来，那是一本舒婷的诗集，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总是追着顾城北岛舒婷，阅读朗诵，然后像模像样的写诗。宋大明问黄之婉，你也喜欢舒婷么？

然后他们就那样认识了。宋大明那时候是一个热爱诗歌的青年，在学校里小些小名气。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踮左踮右为拿一本诗集的女生，后来的日子他有事没事便往书店跑，手里拿着书，眼睛却盯着书店里的每个角落，搜索那个女生的身影。而黄之婉，在书店偶遇宋大明后，一回校便四处去打听宋大明。同学说，你连宋大明都不认识啊，他可是学校的才子，校刊上好多文章都是出自他的笔下呢。

而后来的日子，黄之婉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小书店跑，她总能遇见同在书店的宋大明。然后他们便开始恋爱，像所有的恋人一样，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黄之婉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很秀气。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唇，扎着青青的马尾。宋大明特别迷恋她，他觉得和黄之婉在一起，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毕业后，他们便结了婚。那时候，黄之婉的家人不同意，黄之婉的父母见过宋大明，他们对宋大明的长相模样十分满意，只是他们觉得他的家庭条件不尽人意，不能给女儿带来幸福。但黄之婉不管，她哭着喊着非他宋大明不嫁，后来，她的父母就妥协了，在黄之婉的感染下，也喜欢上了这个朴实憨厚的小伙子。

回忆着这些往事，宋大明嘴角浮出一笑意。他们曾经那样爱过呵，恨不得把对方融进自己的生命里，身体里，血液里。但他不明白，他和黄之婉之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在书店的时候，他一直在思索。平淡，对，一定是平淡冲击了他们的生活。女儿片片出生后，黄之婉便恢复了工作。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了两年，然后晋升为总监。黄之婉生完孩子后，身段依旧像少女般，婀娜多姿。连宋大明也觉得，自己的妻子越来越漂亮了，不仅漂亮，而且多了一份女人味。轻轻的，淡淡的，却让人着迷。很多时候，宋大明在为自己有一份这样的感情而骄傲。只是，这份骄傲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发现黄之婉不对劲是什么时候呢？对，是那个晚上。那天，他洗完澡后，他兴致颇然地抱着黄之婉，亲着吻着，想要亲热一番。可黄之婉却显得极为不耐烦，在最后的时刻，她突然一把推开了宋大明，然后歉意地穿上衣服径自离开了家，说是去外面走走，留下宋大明错愕不已。

书上说，一个女人背叛了你，首先是身体。宋大明想起这一点的时候，首先是觉得不可能，黄之婉怎么会背叛自己。但是，黄之婉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很主动的啊。有多久她没有在宋大明的身上粘来粘去了？越想他越觉得害怕，越觉得底气不足。他像一头战败的狮子，颓然不已。

宋大明在书店情不自禁拿了一本舒婷的诗集，封面印着最新的出版日期。读着读着，他就感伤起来。正在伤神间，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先生，能否借你手中的书看看？他回头一看，是一个戴着眼睛的姑娘。他笑笑，不假思索地就将书本递给了她。

宋大明出门的时候，眼镜姑娘叫住了他。先生，我看你心事重重，有什么事么？宋大明回过头去，眼镜姑娘一脸真诚一看着自己，笑意盈盈。他摇了摇头，在他看着，他还不会向一个女孩倾诉心事。

对了，倾诉。宋大明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内心的迷茫，疑惑，他总觉得，以自己的年龄和男人的身份，是不适合向一个人倾诉的。他把所有的困苦压制在心底，不能说破，不能点破。

他径直走出书店，然后沿着沥青的石子路走着。一家三口牵着手说说笑笑迎面走来，让宋大明的心为之一动。他突然间很想念片片，想着她喊自己爸爸奶声奶气的样子，然后他就笑了。他就觉得要趁这个难得的星期天好好陪陪她。

途中，他路过蛋糕铺和咖啡馆。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几年来，这个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规划，建筑车道，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变。经过花店的时候，宋大明停了下来。

认识黄之婉的时候，他很穷，买不起大束大束的玫瑰，也不能请她去高档的地方消费。他给她买一小枝一小枝的百合，请她在小餐馆吃饭，虽然朴素些，平淡些，但她丝毫不在乎。那时候多么甜蜜呵，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一起，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交给对方，恨不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时候宋大明暗暗发誓，在未来的生活中，一定要把所有的好都给她，疼她爱她，直到永远。

花店还是以前的花店，规模倒是扩大了不少。店主依旧是那个阿姨，这么些年，她也老了，眉间的皱纹更深。远远地，她就在店门口朝他笑道，年轻人，买花给爱人啊。

宋大明笑笑，然后顺势走进了花店。阿姨笑得很灿烂。她说，常买花给爱人，能增进感情呢。宋大明愣了愣，然后挑了一束玫瑰。出了店门，他又折了回来。他把玫瑰放在花店，告诉店里的阿姨，过一会回来拿。

宋大明觉得拿着一大束玫瑰回去，让人看到会很尴尬。他想起了过去那么些年，他从来没送过黄之婉玫瑰。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百合，清清淡淡，爽爽朗朗。他宋大明也不是一个特别浪漫的人，或者压根儿不浪漫。在他看来，百合更能描述他和黄之婉之间的爱情。想着想着，他便掏出电话给黄之婉打了过去，打算叫她晚上一起吃饭，就他们俩，回来的时候顺便到花店把玫瑰送给她。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过了几分钟，黄之婉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她刚才在开会。

黄之婉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女儿吵着想她了。宋大明释然一笑，然后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对于黄之婉的解释，宋大明不信，大星期天的，能有什么会开。他就着手机上保存的电话记录打到了黄之婉的公司，值班的女孩说整个公司就她一个人。对方礼貌地挂断了电话，宋大明觉得一切茫然起来。

回到小巷的时候，他感觉双腿沉沉的，根本迈不开步子。隐约听见女儿在哭，哭声从巷子深处传来。是的，女儿，他还有女儿。想起这一点，他便扯开了步子往家跑。

到家门口的时候，依旧听到周伟和余兰在屋里争吵。周伟说，儿子不喜欢喝冻牛奶。余兰接着反驳，小孩子喝多了冷饮对胃不好。余兰说周伟盲目，不懂科学，周伟的声音很大，老子又不是科学家，老子讲什么科学，只要儿子喜欢就是科学。

宋大明突然觉得自己很羡慕他们，争争吵吵，嗑嗑碰碰，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生活。而他和黄之婉，似乎从来没有争吵过，这种境况，让他不明白，到底是非常好，还是十分糟糕。

进了门，片片果然在哭，她吵着要去儿童公园，奶奶怎么哄也哄不住。宋大明记得，上次去儿童公完玩的时候，还是元旦，没想到女儿还是念念不忘。母亲说，大明啊，你带片片去吧，她哭得可久了。宋大明将片片抱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然了走出了巷子，叫了一辆的士直往儿童公园的方向驶去。下车的时候，女儿嚷着要喝水，宋大明一看，女儿的嘴唇都干裂了。他心疼地带女儿去买水，但四周根本没有小卖部。看看对面马路有一家咖啡厅，他打算过去给她买杯奶茶。宋大明抱着片片正跟服务员下单的时候，片片突然大喊妈妈。宋大明以为女儿想妈妈，正想哄哄她，不料片片双手挥舞着，他转过头一看，黄之婉竟然坐在左边的角落里，对面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士。宋大明放下女儿，女儿欢快地朝妈妈奔去。

黄之婉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宋大明站在服务台前，挪不开脚。开会开到咖啡厅来了，他再也忍不住，冷冷地看着黄之婉，然后过去抱起女儿，离开了。宋大明说，片片乖，片片认错人了，那不是妈妈。

尽管难以平复内心的怒火，但他还是没有对女儿食言，依旧照计划去了儿童公园，看着片片和其他的孩子在一起玩乐的高兴劲，他跌坐在石凳上，想象着咖啡厅的那一幕。就在黄之婉坐的位置上，桌前放着的那一大束耀眼的玫瑰。火红火红的颜色，娇嫩欲滴，含苞欲放。那么刺眼，那么沉重。

黄之婉收了他人的玫瑰，那么，他为她买的呢？

宋大明和女儿回到家的时候，黄之婉已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了。也许是因为尴尬，也许是因为愧疚，她主动下厨做菜。黄之婉的厨艺本来就不错，弄出来的菜自然不会逊色。席间，宋大明的老母亲耐心地喂着片片，除此，两个人谁也没心思吃这一顿看起来活色生香的饭菜。

饭罢，老母亲带片片睡觉去了。宋大明之婉坐在房间里，两人都不说话。宋大明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黄之婉先开了口。

“那个人是我的客户，认识两年了，他一直在追求我。”

“大明，对不起。”

终于说了出来。黄之婉轻松了，宋大明这边沉重起来了。他问，你打算什么办？

黄之婉不说话，两个人相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睡觉前，宋大明朝黄之婉说了一句话，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我都能理解。

然后一声长叹，从衣柜间抱着被子，叠在沙发上，蒙着被子再也不吱声。∮

就这样，没有指责，没有更多的解释，两个人变得客气起来，仿佛过去的那些年，他们从未生活在一起。早晨，各自像朋友一样问安，气氛变得尴尬而紧张，宋大明的老母亲，眼瞅着他们，觉得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宋大明在等待黄之婉作一个选择。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放了她，还是争取她。黄之婉跟着自己，生活太平淡了。是的，平淡。下班后就得围着这个几十平米三代同堂的屋子里转，真的会乏味。能不乏味么，有时候宋大明都会觉得这种日子索然无味。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恨黄之婉，黄之婉过去对他的好，给他的爱，让他永远也不忍心去恨她。一个女人，远离家乡，然后嫁给了贫穷的他，一家三代挤在上个世纪的旧楼里，丝毫没有怨言，不容易；辛辛苦苦赚钱，拿出自己的全部薪水来补贴家用，更不容易。所以他想来想去，也就想通了。如果说真的要让他与黄之婉就此分道扬镳，那么也罢了，或许是老天注定的吧。

这样想，就释然了。尽管内心，夹杂着许多难以言语的痛楚。

宋大明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往书店跑。在书店他好几次碰见了那位眼镜姑娘，她总是在书店里静静地读着一本本诗集。宋大明想，这依旧是一个浪漫的时代，只是这种浪漫不属于他。就在他无比伤感若然失意的时候，眼镜姑娘突然走到他面前，再一次和他交谈了起来。

眼镜姑娘说她叫杨青青。在附近的单位工作，闲瑕喜欢小诗文，更喜欢书店的氛围，所以经常往这边跑。杨青青很聪明，她一眼就知道了宋大明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一心想挖掘出宋大明内心的故事。

第五次遇见杨青青是在一家餐厅，宋大明和女儿去吃饭，恰好杨青青也在。杨青青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他，在确定宋大明没有约人的情况下，她和宋大明以及他的女儿坐到了一张台前。她再一次追问起宋大明的故事，让宋大明觉得，这个女孩真的有些奇怪。但他在那一刻，当着女儿的面，将内心所有的苦水倒了出来。女儿什么都不懂，依旧玩得兴高采烈，她对杨青青很友好，缠着她唱儿歌。

杨青青对于他的故事，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一个聪明女子，知道人的婚姻生活里，总有许多不尽人意。宋大明和女儿离开餐厅的时候，杨青青突然在身后喊出了一句话。杨青青说，这个世界上，并不止黄之婉一个好女人。

宋大明没有在意，而杨青青的内心，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让我们来说一说杨青青。对于杨青青而言，她起初也以为和宋大明的相识属于偶遇，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她是不宜去招惹的。后来在书店再而三地见到他，让她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杨青青想了很久，才忆起在她的大学时代，有那么一个男生，曾经占据她的年少年心扉。男生和杨青青是同一个学校，比她高几届，她进学校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只是，他写的那些文字依旧清晰地留在校刊上，上面印着他的照片，眉毛浓密笑意盈盈的。杨青青想，那是一个要命的男生，他写的诗句，要多煽情就有多煽情，要多动人就有多动人。他说，青山隐隐之间，你是一抹浓烟。他的诗句隐隐地触动了她，让她觉得在虚无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在吸引着自己。

遇见了宋大明很多次之后杨青青才猛然觉悟自己真的遇见那个一直让自己挂记着的人，那个隐约之间曾经约自己带来很多幻想的人。他就是宋大明呵，那时候他多么幸福呵，他还沉醉在爱情的芳香里，无法自拔。事实也证明，事过境迁，宋大明依旧沉醉在自己的爱情，为了一个黄之婉，痛苦不堪。

与宋大明在餐厅分手后，杨青青重新去了一次书店。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老天竟然在冥冥之中，让自己遇见曾经心仪过的男人。曾几何是，她也谈过恋爱，但每场恋爱都是那样的不如意，那些对象，永远都是那么粗俗。有一次，她拉着新交的男友去书店，男友是一个企业家，他对杨青青的阅读情结根本不理解，他说，去书店有什么好玩，那里有金子捡么，不如去旋转餐厅，他说，我请你吃鱼翅吧。就那样，她便和他分手了。

杨青青是一个很先锋的女子，尤其是她在听到宋大明的婚姻出了问题的时候，她的内心闪过一丝让人无法察觉的喜悦。尽管她在为自己的那些小心思感到可耻，但她却可耻得释然，是呵，如果宋大明离婚了，那么，她是不是有机会了呢？

儿童节的前夜，黄之婉和宋大明商量，要在节日里带片片四处去玩玩。她说得很正式，很认真，让宋大明觉得这似乎是最后的一场家庭欢聚。

他答应了。

翌日，他，黄之婉，老母亲，以及片片，四人一起去当地的旅游中心游玩了一番。黄之婉对婆婆很尽心，教她怎么玩，怎么登上游戏机。宋大明不停地拍照，一张又一张，即便是这样，他还觉得不满足。黄之婉也很开心，积极地和女儿、婆婆合影，笑得很灿烂。还剩最后一张胶卷的时候，宋大明请了一位路人，给他们全家照了一张相。然后就打道回家了。

车上，黄之婉欲言又止。宋大明知道她想说什么，然后指了指前排的母亲，向她低声道，有事回去再说。

他们已经分居近三个月。还是那间狭窄的卧室，黄之婉主动抱住了宋大明，宋大明沉默了一阵，然后把她推开。

宋大明说，小婉，你走吧。希望你过得幸福。

黄之婉就真的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了。宋大明在卫生间，闭上眼睛，听着她收拾东西发出的声音。半晌，黄之婉过来敲门，今晚还睡这里，明天看了片片再走。

两个人谁也没有睡，在沙发坐了一夜，黄之婉不停地泡咖啡，上学的时候，宋大明请不起她去咖啡厅，买了很多廉介的速溶咖啡，两个人在一起喝得有滋有味。宋大明不停地抽烟，一支又一支。抽烟是这两个月来学会的，他发觉抽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圈，觉得人生也飘飘渺渺。

离婚是宋大明提出来的。就在天亮时分，宋大明吸完了最后一根烟，他说，我们离婚吧。黄之婉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就好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各自在书店的角落坐着，却又若有所思，只不过，那时候他们都是在想着，心上的人儿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黄之婉走的时候，没有和宋大明的老母亲说实话，只是谎称要出一段时间的差。她只是拿走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把存折首饰全都留了下来。宋大明永远记得那样的场景，黄之婉抱着女儿，不停地亲吻。走的时候还抱了一下她的婆婆，宋大明的老母亲。宋大明的老母亲有些意外，拍拍黄之婉的肩膀，早些回来，外出注意身体。

然后黄之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么决绝。宋大明甚至能够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揪心。然后，他像疯了一般，走出巷子去追黄之婉。走出巷子口的时候，黄之婉已经招了一辆出租。见到宋大明追了出来，黄之婉突然放下行李，快步跑到宋大明的跑前，然后在他的额前，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便离去了，灰尘似乎在倾刻间飞扬起来，车辆载着黄之婉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

黄之婉坐上了离去的车，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地涌出了。她和那位企业家不是没有好过，坐在他豪华的轿车里，去过他装修精致的别墅，她的内心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是宋大明无法带给她的。可是，满足过后，她便开始忏悔。她怎么可能背着宋大明有别的男人呢？这是一件多么不耻的事情啊。尤其是在她看到宋大明眉间拧成的疙瘩，一天比一天深，她便痛苦不已。她知道自己的背叛意味着什么，也许，也许他宋大明就看清自己了，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喜欢阔绰生活的女人，依旧粗俗不。想着想着她便觉得自卑，也许，因为自己的背叛，她就要失去宋大明了。

黄之婉不是没做过努力。她与那位企业家挥剑斩了情丝，起初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心痛，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位企业家。可是没有，她竟然没有丝毫痛心，反之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后来那位企业家找过她几次，但都被自己回绝了，再后来，再后来

他便开着漂亮的车子，与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携手并肩出双入对了。

记得那次，她叫上宋大明，女儿片片，以及婆婆四人一起去游玩，她想弥补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来不及了。宋大明知道她想说什么，一口回绝了她，而且还提出了离婚。是呵，一个男人，自己的妻子背叛了自己，怎么能忍受呢？他宋大明也不是神吧，记得上学那阵，有其他男生追求自己，宋大明还为此还跟她急过呢。所以，她刹那间就明白了。她没有理由再呆下去，唯一的出路，只有离开了。

黄之婉辞了单位上的工作，然后回到了北方的娘家。母亲说，当初让你别选择宋大明，你就是不听。这不，你还没嫌他穷，他还这样对你。黄之婉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但她无法开口，如果母亲知道是她的错，又会怎样？

黄之婉偶尔有电话回去，每次都是和片片说话，偶尔和宋大明的老母亲聊，大抵是叫她老人家保重身体之类的事情。宋大明的老母亲总是嘀咕着，小婉啊，你出差怎么还不回来呢，女儿离不开你啊。

只是，宋大明一直不接她的电话。她知道，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的功能，怕是宋大明看是北方的号码，便当作没听见吧。黄之婉幽幽地想，她并不知道，宋大明不接电话的原因是想让她跟女儿多聊会，是想不让彼此尴尬，更甚，他不想让自己听见黄之婉的声音，便溃不成军。

他对黄之婉的感情，太深刻了啊。

他们就这样，在各自的世界里，自以为是。

隔壁的夫妻依旧热衷于吵架，为儿子，为中餐，为衣服的颜色。他们吵架的声音总是透过狭窄的巷子口清晰地传来。有一次，宋大明看见周伟和余兰吵着吵着就将一台半新不旧空调从屋里扔了出来，不到一会他自己又宝贝似地拾起，一个人在屋里敲敲打打地安装起来。更多的时候是余兰带着儿子吵着闹着回娘家，走到巷子口又在院门口喊，死鬼，冰箱里有面条和青菜，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三步一回头地扭着屁股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又领着儿子准时赶回来。

黄之婉走后，宋大明再也没有去过书店，可是杨青青却找上门来了。那天，宋大明正在单位整理材料，一楼的保卫人员突然给宋大明打内线电话，说是有个自称杨青青的女孩来找他，问他让不让上去。

宋大明在脑海里旋转了一会，才记起书店里那位眼镜姑娘。他便让保安将杨青青领了上来。杨青青见了他，很自然。宋大明对于她的到来倍感意外，在单位的会议室里和她聊了一阵子。下班的时候，杨青青约他一起去吃饭，宋大明想想，反正呆着也无聊，然后便应允了。杨青青这下挑明了她的身份，说她也是xx大学的学生。然后和宋大明聊起了诗歌，这一来就是两个小时。下午两点钟宋大明有一个会议，所以便及时起身和杨青青道别了。走出门口的时候，杨青青突然追上来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是让他回单位后再看。

宋大明一回到单位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会议，直到下班的时候才有时间看杨青青给他的信件。与杨青青近两个小时的交谈，诗歌，人生，哲学，这些似乎都让他回到了学生时代的那种光辉中，但这种光辉马上就让黄之婉的离去暗淡下去了。

宋大明没有想到，杨青青竟然给了她一封信，确切地来说，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求爱信。她在信中说，她上学的时候便喜欢上自己了，不仅喜欢他的诗歌，而且喜欢他的人，希望他能接受她。信件的结尾还引用了他多年前的诗句，青山隐隐之间，你是一抹浓烟。宋大明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把这封信放在了抽届里，然后便收拾东西下班了。

杨青青将信件交给宋大明之后，便回到了家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花了很多心思找到了宋大明的单位，在得知他的妻子黄之婉跟他分开后，她觉得时机不可错失，然后有了约宋大明的一幕。她在信件的底部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附上了，希望宋大明能主动约她。

但她低估了宋大明对黄之婉的感情。即使在黄之婉离开且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宋大明对她依旧是日思夜想。与杨青青一个中午的交谈，以及杨青青的信件，提醒了宋大明。他想起了那些属于他和黄之婉的过往，那么迷人呵。他便愈发庆幸他们没有去办离婚手续，他们之间，还是有关系的，那种关系千丝万缕，不可割离。她黄之婉还是他的女儿片片的母亲，想着想着，他仿佛看到了黄之婉，站在人流如涌的十字路口，朝他微笑。

遇上休假的时候，宋大明喜欢呆在家里。周围还是弥漫着隔壁两口子的吵闹里，他甚至想着他和黄之婉吵架的样子，她会不会叉着腰，然后相互指责，相互训斥。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这大半年的时候，宋大明找了许多借口来搪塞母亲和女儿，他对女儿说，妈妈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他相信黄之婉一定会回来的，他听说黄之婉早就与那位企业家断了，而且依据来电显示也能得知她现在人在北方。他觉得黄之婉依旧是爱他的，只是他们需要时间而已。

那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宋大明在花店遇见了杨青青。中午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女儿从隔壁小朋友家回来，一直嚷着要看百合花。宋大明便寻思着，一定要去买一束给女儿看看。

花店里，杨青青正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挽手在挑花。自从宋大明接了她的信，音讯全无的时候，她就知道，宋大明这个男人，他永远会沉醉在过去的幸福里，过不去，出不来。换句话就是说，黄之婉的地位，永远无人可取代。宋大明把单车停下，便往店内走去。还在台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杨青青一回头便看见了他，然后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之后便是介绍。她说，宋大明你好，这是我男朋友，他是市作协会员，出版过诗集，书名叫《你是我内心的一束玫瑰》，杨青青骄傲地说，这本书xx书店就有得卖。那种神情，好像在说，我现在的对象比你还有才华，比你还诗意。男人伸出手来和宋大明握手过后便牵着杨青青的手，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大明买了一支百合，然后便站在黄昏的天空下想着，哦，你是我内心的一束玫瑰。

这个春节到来，比早几年似乎要热闹些。大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挂出了长长的条幅，有了浓郁的年味儿。宋大明路地福星商场的时候，碰上了周伟一家，他们一左一右，牵着儿子的手，说是去购置年货。宋大明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便侧身往回走了。走了几步，听见余兰在身后喊，大明，里面搞活动，价格很优惠，有很多促销活动呢，你也来挑挑吧。

宋大明应了一声，然后骑着车子往家里赶。家里的年货还没办齐，先回去看女儿，等会再出来一趟。进了巷口，宋大明突然发现旁边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像是黄之婉。他觉得是自己眼花了，自己的眼睛最近老是不大好使，他很多时候有这样的一种臆想，觉得黄之婉就生活在他的周围。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发现那个白衣女子的确是黄之婉，一个真实的真之婉。

宋大明停下子蹬自行车的双腿，他想，玫瑰开花了。他证明他的臆测是没有错的，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就没有断过，而黄之婉，终究是没令他失望。他一边看着她，一边想，谁的一生，还没有些插曲呢。他们对望着，然后淡淡地笑。宋大明朝黄之婉喊，我去买年货。他指了指自行车的后座，问她，你要不要上车。

黄之婉指着他手中的百合，笑着问：“这么漂亮的花，送给谁的？”

宋大明说，给片片的。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是给你的。

黄之婉就笑，像过去一般，温温婉婉的。然后缓缓走过来，跳上了车。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她坐在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后背。然后他便吹着口哨，踩着单车，悠悠扬扬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又一个新年终于到来。宋大明一边忙碌着，脑海里掠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新年终于来了，他说。女儿片片欢快地在屋里蹦跳着，哼着从电视机里学会的贺岁儿歌。宋大明的老母亲戴着老花镜在明亮的灯光下，擦试着亡夫的遗照，告知另一个世界的他，过年了。黄之婉和宋大明在厨房里挽起袖子和面。隔壁的争吵声浅浅地传过来，这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在宋大明看来，这些大概就是人世间最悦耳的音符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