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有个相声,说一个不大识字的人远在他乡,染病在身后思乡心切,给家里写了封信,说他病得很重,已经躺在炕上不能吃饭了。可是他把“炕”写成“坑”了,又因为不会写“饭”字,便用了“食”字代替,结果就成了“躺在坑里不吃食了”。这纯系一个人为的笑料,当年的人们听了,颇觉好笑。可是今天的年轻人听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好笑了。因为语言是有时代性的。今天我们不说语言的时代性,就谈谈这个“炕”。
其他地方有没有睡炕的习惯我没有考证过,但我们东北过去是睡炕的。炕是在地面上砌几道小墙,将空间隔成几条坑道,两端留空使道道相通,上以砖为盖,然后在砖盖上抹上泥土,再复用沙泥之类找平。东北人过去都是睡炕的,因为寒冷炕即可以取暖,又睡上去很舒服。少时,铺炕的材料的变换,留在我印象里最深。最初留在我记忆里的是炕席,那种用高粮或者玉米秸秆皮编成的席子,因为中间的空隙,坐上去还是晚上铺被都得小心,不然席下的干土就会从缝隙间如烟雾状腾起。坐在上面也不能乱动,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锋利秸秆皮划破身上某处。尤其是夏天,穿得少,更得格外小心。
后来生活稍好些了,便用上苇席了。可是这种苇席不耐用,用一段时间便从折处断裂,断后的苇条弄得满炕都是,睡觉时常常被扎着。因为中看不中用,很快就被淘汰了。
再后来便用纸把整个炕面糊上,然后在上面刷上油。这种炕不出灰,可是纸与泥土结合得不好,时间久了,某处漏个小洞,灰便会从那些小洞里出来。但终究还是能够用一段新鲜。
再后来,有了纤维板,便按着炕的面积,购几块纤维板,铺上去,然后用纸把板的缝隙糊上。这种铺法较耐用,坐在上面光滑保暖。冬季坐上去,再把炕烧热,十分舒服。
炕,搭起来较费事。受空间限制。必须靠墙,接固定的烟囱。城市里房子小,炕基本上都是仅容一家人的面积。所以全家不分男女老少,都睡在一个炕上。农村条件好的人家,可以搭对面炕(面南背北的房子,可以搭南北大炕)。少时到乡下,很羡慕这种炕,心想什么时候自家也有这么大的炕。因为北方天气冷,冬季孩子都是在炕上玩的。空间小了自然是玩耍不开!刚解放那阵,曾经有人把共产主义比喻为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最接近灶的部位,较热)。
在乡下听老人们讲,当年人民解放军进入东北,被国民党打得到处转移。后来,共[chan*]党在东北搞起了土改,把地主的地没收,分给农民。谁家要是有参加解放军的,可以多分地,而且还会是好地。虽然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可是当兵打仗要死人,他们是知道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的惰性那个时代比现在还要惰上许多倍。地他们是要的,也想要好地。可是当兵,却并非象文学作品与艺术作品里宣传的那样,踊跃参军。基本都是村干部挨家挨户动员。遇有征兵任务时,村干部就把适龄青年找到村干部家,让小伙子坐在炕上,然后外屋厨房加添烧材,那年月人们不懂环保,都是砍树烧木头柈子,火烧起来旺得很,把炕烧热,坐在炕上面的适龄青年听动员。谁被烙得坐不住了,动一动,抬抬屁股,动员的干部马上宣布该人报名参军,等在一旁的妇女干部领着村里的年青姑娘立即把这个小伙子拉下来,准备好的大红花给戴上,然后唢呐随即吹响,村干部宣布某某光荣参军,给军属分地,那种情况哪个小伙子能当着乡亲尤其是一群大姑娘说自己怕死不敢当兵吗?届时如果你解释说不是报名当兵的意思,不但从此家人要被歧视,而且刚宣布分配给家里的地也就随即取消了。中国人都好个脸面,个人的脸面,甚至是全家人的脸面都押在这上面了。这种招兵方式,加上土改的诱惑,使入关的第四野战军,由刚入关被国民党追得到处转移,迅速壮大到百余万;并且首先扭转了被动局面。因此“炕”还是为新中国的成立立过汗马功劳的!
“运动”时期,知识分子都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父亲到当时的学校农场工作了一段时间。在那从一位老农手里学会了搭炕的绝活。虽然都知道炕的原理,可是要把炕搭得好烧,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小时候,很多邻居甚至包括父亲学成前的自家的炕都是不好烧的。晚上刚一点火,因为炕里的凉气顶不出去,所以烟回灌。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无论怎么冷,都得把门窗打开,放烟。待把烟放没了,再把门窗关好,没有几个小时,屋子是烧不热的。一班得大半夜,屋子才有点暖意,可是脱衣睡觉,还是很凉。幸好有炕,一家人先把被褥子提前一两个小时铺在炕上,收拾完晚饭的碗筷就要钻进被窝睡觉了。即使睡不着也躺在炕上闲聊。因为屋子实在是太冷了。记得父亲当年为学生批作业,常常手被冻得不得不时常搓搓。有时钢笔还被冻得下不来水,不得不用热水烫一烫。可自从父亲学了手艺后,自家的炕好烧了,晚上一点上就直往炕里抽,一点烟都不往回灌。父亲因此常常被邻居请去搭炕,还获得个“炕神仙”的雅号。那年月,每当听到邻居夸奖父亲炕搭得好,父亲都是一脸自豪的表情。长大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利用了点空气流通的原理。看来今天提倡知识与生活相结合的课程改革精神还是正确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大半个多世纪前,陶行知先生就倡导过这种教育理念。可惜中国人的自信心在近代屈辱中丧失殆尽,还是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曲折,才从外国人那体会到这个真理。
那年月,邻居的工人阶级家庭都会从单位弄回几片暖气回来,在自家的灶上安装个水套炉,这种土暖气烧起来还是很起作用的,在屋里学习不会再冻手了。我还曾因此产生过长大当工人的念头。生长在北方的我,炕是我儿时生活的一大部分。近日来,供热期尚未到,室内外温度白天也只有五六度,晚上气温要到零下,室外结冰,室内因为没有取暖措施,也是冷得浑身透心凉。这让我想起少时的炕来。
晚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起中学时到农场学农劳动的事来。当时学校的农场在大山里。学校在山里有个果园子,为了照看果园子,还在山上搭了个房子,一半用来养鸡,一半用来住人照看这些鸡和果园子。那时的山里,野兽还是很多的,熊与野猪、狼是常见的野兽。去劳动的同学都不敢上山接这活。年轻好胜的我,自报奋勇接了这个差事。一是因为每天在遍是石头的山坡上刨地很累,即不能用劲,力气大了就把工具刨折了;也不能不用劲,否则地翻不起来。再则就是上山接这个活,学校给配带一支半自动步枪。出于懒惰和对枪的爱好,我壮着胆子接了这个活计。晚上天黑后,我用顶门杠把山上孤零零的房子的门顶上,把枪装上子弹关上保险,抱在被窝里躺到烧热的炕上。外面山风呼啸,时常传来野狼的嚎叫。要是没有那热得具有催眠作用的炕,即使我抱着枪壮胆也是不能入睡的。近几日,我常常是想着当年在山上那热炕上的感觉入眠的。
成年后,我到过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那的鲜族人家的炕是搭在地上的。他们是把屋地往下挖下去一块,然后在地上搭起炕来,进屋即上炕。脚下热得很舒服。炕是寒冷地带的人民与大自然抗争的产物。至今我还怀念那乡下热灶头上,放上一张小炕桌,烫上一壶小酒,任外面寒风怒吼,瑞雪飘飘。炕上却春意盎然。那只有三钱的酒盅,一口一盅不知道喝倒多少英雄汉。老渴酒的都怕用这种酒盅渴酒。可是如果你在北方的火炕上用这种酒盅渴酒。就不会有这种顾虑。因为热炕会让渴进去的酒从体内散发出来的速度与用这种小酒盅把酒渴进身体里的速度基本相同。说千杯不醉是假话,可是能比平常情况下多饮许多却不是虚言。
如今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炕了,炕即使在北方至少是在北方的城市里已经成为历史了。炕作为一种睡榻可以凝固在历史的某个时刻。可中国人与大自然斗争的聪明才智却不应该凝固。中华文明之所以成为世界上唯一一脉相承的文明,靠的就是炎黄子孙的聪明与忠诚。然而没有聪明的忠诚如同行尸走肉。东方睡狮,不要再睡了!国人们醒醒吧,没有谁可以拯救我们这十多亿同胞。把我们的聪明灌进我们忠诚的躯体之内,人类唯一完整的文明将由我们来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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