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祖母的葬礼刀庸

发表于-2008年02月25日 晚上11:48评论-1条

祖母的遗体被安放在家中的紫木檀床上,阿姨们早给她换了新做的寿服,据说给祖母换衣服的时候她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无疑让我感到费解。村子里来了一群吹拉弹唱的,后来才知道是祖母葬礼给安排下的。不管是哪家办喜事也好,办丧事也罢,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有事没事的都好去凑个热闹,似乎也要沾一沾那儿的响。祖母的葬礼应该算比较隆重,这从家里家外忙活的人可以看出。院子里满满地摆了四大桌的菜,在篱笆旁边还撑起了帐篷,中间悬挂着几盏白炽灯。此时,那堆刚吃完晚饭的人们就聚拢来,扎在院子口看帐篷里唱戏的表演。

祖母的去世,的的确确给我沉重的打击。这缘于我从小就随着她。咳!祖母啊,祖母,你将到啥地方呐?能不能告诉我呢?家门外的灯越来越亮,吹拉弹唱一堆人被安排在帐篷里休息,他们裹着军大衣,有的就趴在圆桌子上睡,有的索性拼了两张长凳横躺在上面。母亲四下里找我,很急,生怕我又跑到啥地方瞎闹了。

咳!寒气慢慢地重了,村庄四边的溪水好像无法抵御那一股一股的寒流,渐渐地停止了流淌与黑夜融合为一体。这个时候,家门前又响起叫不出名字的丧曲。呜呜呜的风声也已经在空旷的田野盘旋很久了。听到响声,邻家的少部分帮忙人才拿着刚刚扎好的草垛到我家去。过路的几个农人老的小的也会听下来望一阵,嘴里还要讲半天话才摇摇头扛着锄头铲子回他们家。村子口的路灯比先前暗淡了些,院子里依旧有凌乱的桌椅,只是那近乎白昼的灯光却不知道怎么添了些凄清与惨淡的质感。

唱戏的依然断断续续地在帐篷里表演,而看热闹的村里人却减少了。向远处望去,整个村子似乎有一大半的地都是我家给照亮的。乐队那几个裹着军大衣的人面无表情抽烟的擤鼻涕的,他们拿着大大小小的铜管吹吹歇歇,歇歇吹吹地,可是再怎样地喧腾怎样地折腾也只是活着懂得人消受罢了。祖母却全然没有任何听觉了。她确实彻底地咽气浑身冰凉没有呼吸——恐怖的死亡带给人间悄无声息的躯体,似乎挺甚人的。只是作为她亲人才不会有什么顾虑,而换作别人却都不敢壮胆进屋去瞧她。一层朦胧的月色覆盖在山头房梁树枝间,夜里幽静极了。当然,乐队也早已经凑活着睡了。人头渐渐稀疏起来,满地的瓜子皮锡箔纸狗拉的屎,母亲弯着腰在打扫,院子里空落落的摆着几张桌倚外,那几盏白炽灯努力地撑住光明而没有沉沉睡去。

冷风习习,山色苍苍,一丝细雨飘洒下来,我原以为又要降雪了。之后,母亲猛地从漆黑的草堆后窜出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彻头彻尾地骂了个遍。走进屋子,先是一阵肃穆的静压迫着我的呼吸,使我不自然地皱了皱眉。父亲、大伯、二伯、小叔和婶婶阿姨们都坐在大堂两侧彼此不讲话,大堂中央放着祖母的棺材还没有阖上。祖母的遗像挂在棺材前的黑色幕布上,周围摆满了香烛,熏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夜,已经很深了。村子渐渐陷入死一般的沉睡。这样的深夜犹为恐怖像是被什么抛到了地狱。父亲喊我进屋睡觉,我不肯倔着头靠在大婶旁瞎折着锡箔纸。父亲再次地喊我并开始呵斥,他眼睛涨得很红甚人极了,我知道父亲一定吃了不少的酒才这样的。我坐在那儿依旧死命地摇头,最后父亲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讲抬起手一个巴掌就把我扇进了屋。大婶忙拉住父亲说你打孩子做啥啊?母亲本来还在院子里头搬桌子,大概听到我在屋子里歇斯底里的哭声就进来安抚,并把父亲的数落了一番。当然,小孩子耍脾气大人来管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大堂里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他们依旧在干自己的活,或是扎纸人,或是抬桌倚,或是修电灯。然而,我躲在小屋子里落泪把被子裹了一身痴痴地望窗外的夜色。

黑夜荒凉而孤寂,一簇一簇的凝着寒霜的野草,掩隐在参天的松柏中随着阵阵寒风摇摇摆摆的。草木无情,那洗练的颜色正顺应了窗外朦朦胧胧山色和田野荒疏的单调。我听到沙沙澌澌的水声与一串凄婉的歌谣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回响,茫茫的夜穹里没有月色,却在路灯的照耀下残存地能辨别出几点雨来。然而,孤独感仍然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案头堆满了扎好的小纸人儿,大概是婶婶拿进来的。那面色煞白的纸人不知道怎么就令人感觉恐怖起来,兴许它们代表着与阳界相反的阴曹地府吧,这么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了。短暂的宁静后,帐篷里那堆人就又准时准点地吹拉弹唱起来。耳畔除了有窗外冷冷的寒风,一首接着一首的哀乐竟然寡不知耻地霸占着我唯一的听觉感官。……

屋外渐渐地有细微的吵闹声,我跑下床偷偷地趴在木头门上找缝隙努力地睁眼朝外瞧。起初满眼只是一片的漆黑,慢慢地伯伯婶婶阿姨们的身影就清晰起来。大堂的灯光稍稍地比较起我身后屋子的自然要亮点,接着扑鼻而来一阵阵的烧香的味儿。屋外的吵闹声越来越顽烈,抖得我感到浑身颤栗四肢冰冷。我努力地扒着门缝试图能望见他们在干啥,却究竟不敢把门打开找父亲一顿好骂歹揍的。我不懂他们大人之间吵的话茬,啥棺材钱烧油钱几斤几两的,后来,吵闹声渐渐地轻了并伴有摔凳子的响动。阿姨婶婶们都互相揪住嘴紧闭着,最后,母亲一声呵斥大堂里就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了。我听得响声戛然而止给吓住立马跑到床上装睡,我不愿意去仔细辨认大堂里的是是非非。我只是单纯地怕他们吵醒祖母惊扰她老人家的美梦。

窗外的树影婆娑,一缕香炉里飘起的烟气游荡进我屋子,我意识到窗子并没有关紧。我平躺在床上掩着棉被痴痴地往屋梁上瞧,在靠近墙角的地方结了巴掌大一块蜘蛛网,那只僵死了的蜘蛛缩作一团,悬挂在密密匝匝地网线圈上看来像要掉下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声从床对面那块漆黑的墙角传来。我猜肯定是后门没锁,大堂里倒是清净些院子前除了灯光还在沉沉地昏厥外,其余的帮忙人倒也走得干净了。我私心揣度这会儿他们长辈还不会进屋,就蹑手蹑脚地推开木门跫出屋子来到后院。这里的风紧些,而且更为的宁静。抬头,可以望见秀拔的山峰远远的缥缈虚无,暗色的流云飘散却别具一番风致。只是那一片衰草丛却无端地增添倦色。后半夜,凄凉的夜色悄悄地占据了院落。

祖母的老屋子在院子最后面,屋前放满了花圈和扎好的草垛锡箔纸人纸房子。我倚靠在破了个口子的篱笆边不敢吱声,生怕他们谁发现我在这儿。后院子里有一条小路能绕到祖母老屋子后边,我掂起脚朝前院子巴望一番,拱着被一抽身就从后门进屋了。一只野猫从屋顶跳下来正巧打翻了一坛往日蓄留的雨水,着实地把我吓到了。我朝那只猫狠狠地啐了一口。接着,我推开木门悄悄地走进祖母的屋子,这里边倒有些死般的寂静。满屋子的香炉味和麝香混在一起,却够呛人的。我不由地打了喷嚏擤鼻涕,摸着黑找来洋火点了一盏煤油灯,这才能辨别屋子里的东西摆设。祖母安详地躺在紫木檀床上,她身子上该着白花纹底青灰色镶边条的棉被整个人僵直地躺着。床边依然堆着纸人纸钱之类的物件,枯瘦的煤油灯光围绕在祖母身边缠绵悱恻的,仿佛悠然地长鸣着院子前那帮人吹拉来的哀乐。肃穆的晚风轻轻地抚过爬满灰尘土渣的纱窗,挂在窗檐边的玉米高粱就都摇晃起脑袋来。

深夜,万籁俱寂,我在祖母屋子里正襟危坐,好像是坐在磨面用的针毡子上。祖母的屋子里黑得可怕,即使那盏煤油灯努力地放着光也只暗昏昏的。木窗板格格格的响着,和死沉沉的空气互相摩擦。哐当一声响,房顶上的瓦片落到地上摔碎了,我知道那只野猫还在后院找老鼠吃呢。风色凄迷,往事浮荡在我眼前……呜呜呜,最后我躲在黑夜中深深地落泪了。我仿佛看到祖母在一片落满树叶的院子里织着破了个大洞的衣服,她戴着老花镜,手颤颤地拈紧线头费劲地往针头孔里穿。咳!祖母——祖母哟!一股冰天寒风闯进屋来,我不觉打起寒噤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望在泛黄的墙上的古旧的挂钟,镶边的猩红布衩包得严严实实的。挂钟底下一直左右摆动的悬着的秤砣似的东西,忽然地从梳妆台摔落下来,我的心也在那一瞬间跟着惊悚。没吵醒您吧?屋子里被冷和黑统治着,我悄悄地拨弄着灯芯祈望能更亮些,渐渐地屋内稍稍地能明亮起来。我望着那因寒风而摇摆晃动的火苗竟然感到寂寞的酸楚。紫木檀床很坚实,床底下放着一个尿壶,壶外脏得遮掩住了本身的花纹爬满了污垢。狰狞的鬼灵从冥界逃窜出来进入祖母的身体中迂回辗转,并吞噬着祖母的灵魂。魂去渺茫,呜咽哀号怎能挽回天逝的躯体?造化。造化。

窗外的世界总是那样的苍茫尤其是夜晚,苍茫得叫人难以形容。暗色的流云和哪户人家做吃的生炉子排放的白烟互相纠缠,有让人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寒风把一片片的落叶贴在窗户上,那漆黑的夜幕笼罩着倒像是祖父藏在旧箱子底下古诗集里的一首诗歌呢。我愿意捧着高声地朗诵给祖母听。可惜,我竟然哑了。哑得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一切都那么地平静,平静,平静。溪水回环曲折,绕着山岗险丘流淌,哗哗哗地载着我的旧梦和新泪流向遥远的地方。愿祖母一路走好走好走塌实了。我不晓得自己曾拨弄了几回灯捻,曾几度伤心流泪,只晓得这一刻整个心都是提在嗓子眼上的。我凝视着祖母,渐渐地入眠了,身后那枯黄色的灯焰扑朔迷离。……

醒来。带着惺忪的睡眼醒来。苍茫的山丘如屏障般遮挡了渺远席卷而来的风,碧绿的松柏掩映着残影与孤梦。蓦地,我惊愕极了。我的眼前仿佛弥漫着幻彩,挽联随微微肆虐的风舞动起来,煤油灯光也跟着抖动,忽明忽暗,浑浊的空气除了檀香麝香外还掺杂着死寂般的尸体味!

屋外有响动声——咕咕咚咚,像是有人搬棺木抬桌子。我在心中揣度着是父亲他们来抬祖母入殓了。但是不久以后,响声又消退下去并随之攀附上原先的宁静。忽然,祖母坐了起来,身体开始缓慢地抽搐着,目光紧紧地揪住前面黑暗的角落墙根。墙壁上的挂钟也抖得厉害。我几乎不敢相信这眼前的一幕!那是多么匪夷所思呢,跟着,简陋的屋子仿佛越寒冷越恐怖越令人感到窒息。我惟有静心敛气,等待她把目光投向我,烛火跳动着,一起跳动的还有那一层一层的黄晕,一点一点地爬上房梁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轻飘飘的挽联从花圈上落下来,铺展在冰凉的地上。祖母孱弱地走到我面前,努力吐着模糊的字眼。风紧了,烛火突然地灭了,挽联飘起来,肃穆而又冷森。等我要挣扎着起来时,却怎么也挪不动脚并感到强烈的呼吸困难。此时,我下意识里已经觉得在梦境里了。当我再次抬头望祖母时,她早就羽化似飘到了屋门口,她神情恍惚,嘴角阖动,喃喃地说胡话。然后,她慢条斯理好像忐忑不安的样子抱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就消失地无踪无影。夜色浓重富有着古典的色彩,远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并排站着枯树。死亡的恐惧笼罩着院子。我死劲睁眼,看到字祖母紫檀木床上那早就磨得凹下去的边沿铛铛地亮……

……我醒了。

四周干练般的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虫鸣鸟啼。屋外高风悲旋,巍峨的山群雄伟苍劲沉浸在浓浓的晚雾中静静地喘息。母亲把我抱进屋子塞在温暖的棉被子里,半带命令的口气叫我睡觉。一阵迷糊的睡眠过后,我再次到惊醒。此时,我发现母亲正坐在床边赶制麻衣(孝服)。为了不引起母亲的注意,我故意眯着眼睛偷偷地注视她的举动。青辉素淡的月光斜射进屋子,幽暗的地方就稍稍有了些半明半暗的光亮。书桌上的蜡烛泛着黄晕与月光融合漾成了一道金光,在地上撒了一滩。很快的,屋子里的静和屋外呼啸的风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外面的世界多么的残酷,大大小小的生命都不经意间悄然逝去。这种“残酷”、“悄然”像寄生虫一样攀附在植物和动物的身上,倒比字典里标准的解释还来得真切形象了。

寒冷的风呼呼呼地撞着脆弱不堪的篱笆门,向人间索要死了的魂灵冰冷的躯体。篱笆外的藤架上弥漫着寒梅的芳香,渐渐地飘进了屋,来毒化我的思绪。旷古的幽思渲染着荒凉的人间,连活着的人都感到魂灵杳灭的惨烈。我痴痴地望着母亲。她穿着粗粗制成的麻衣,斜着头借微弱的烛光把手里已经缝完的麻衣做最后的修改工作。她剪掉所有的线头并细心地叠好放在床边,等天亮后给各个亲戚门穿。我深深地明白,许多年过后,母亲也会像祖母一样老去,她的容颜会被皱纹侵蚀她的ru*房会自然地干瘪她的腰会弯曲,她也会扔下我静静地睡去。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打了一喷嚏,她侧过脸,发现我的眼睛是潮潮的,便伸手抚摩着我的额头并拉了拉被盖,然后重新点了根蜡烛。屋内又亮了些。树枝的影子也长了。也许,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得上母亲熟悉平凡的问候;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感受有如此的温暖惬意感动心酸。流泪,瑟瑟地风撕碎了我的梦,却给我带来了母亲的温暖。我由衷地感谢。孤独的黑夜中,偶尔有驴子“嗒嗒嗒”的蹄声踩醒了我的梦。

这个夜晚是不平凡的——

是因为我不得不为祖母悄然的逝世而感到极度的悲痛;

是因为我眯着眼睛也早就风烛残年的的祖父;

是因为我体态发胖的母亲给予我的母性关怀;

是因为我幼小的心第一次面对生命这场戏剧落幕的可怖、惨烈、无法逆转。

……

东方茫茫然泛着依稀的白光,巍峨的群山虚掩着朝阳的光线把它藏在背面。一星半点的鸟叫声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刹那间,滚圆的太阳从大山背面滑出了一部分,并较之先前散发出更为鲜红的光芒,慢慢地将地平线延伸,延伸。

本文已被编辑[桀傲]于2008-2-26 1:30:1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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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桀傲 | 荐/桀傲推荐:
☆ 编辑点评 ☆
桀傲点评:

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分不开,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祖母你永远的存在。
亲情无价。
看到这篇文章,想起过去,和外婆一起度过的日子,而外婆现在也不在了,感同身受,问候作者!

文章评论共[1]个
三一子-评论

阿门!!!上帝宽恕有灵魂的人,祖母会去天堂的。
握手珍重!at:2008年02月26日 上午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