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大爷是我爸的表兄,也就是我爸的姑的儿子。表大爷生前在中南海工作,具体做什么,到现在我也没弄清,因为我爸弄不清,而我关于表大爷的点滴只是偶尔听我爸说起。爸爸弄不清表大爷在中南海究竟做什么,我想,或许是因为表大爷觉得和只上过几年小学的表弟即使说他也不懂,或许是表大爷根本就没想说,或许是想说也不能说吧。
爸爸一直觉得,表大爷在中南海是个大干部,我想大概是因为中南海在爸爸的心中太高大,以至于只要是在中南海工作的人也都大得让人仰望。虽然爸爸并不是那种眼皮子向上翻的人,但有个当大官儿的亲戚总比有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亲戚,心里还是舒服得多,即使这个亲戚形同虚设。
爸爸认定表大爷是大干部,是有根据的。爸爸说,你表大爷和周总理照过像。那张照片我见过,是爸爸的姑姑也就是表大爷的母亲去世后的“五七”,爸爸带我去表大爷家看到的,那次并没有见到表大爷。在我连一寸黑白照片都没照过的时候,那张照片太大,大得以为不是照片;那张照片人太多,多得连爸爸找表大爷都找了好大一会儿。周总理我是一会儿就找到了,倒不是因为周总理坐在前排正中,而是那时主[xi]、总理的形象已经根植在我心中。此前,我已见过表大爷一次,那次的表大爷太严肃,太不尽人情,同照片上笑容满面的表大爷我一时对不上号。
爸爸说周总理和蔼可亲,也是受了表大爷的影响。表大爷说有时在中南海遇到散步的周总理,即使你不敢上前打招呼,周总理也会主动地和你打招呼。后来,再遇到总理时就不用回避,而是主动迎上去说总理好。主[xi]则不然,表大爷说一直到主[xi]逝世,他也未曾和主[xi]说过一句话,因为,不多的几次在傍晚远远见过主[xi],可表大爷的意志却指挥着他的腿不是择路就是立定。于是,未曾和主[xi]说过话、握过手,便成为表大爷终生的遗憾。
表大爷在家乡的口碑很好,原因就一个,表大爷不是“陈世美”。表大爷参军前就结了婚,因为当时家境贫寒,所以表大妈不仅满脸麻子,腿还罗圈。其实,表大妈我见过一次,脸上麻子是有,但星星点点;腿是不直,但也决不如人们所说的“能钻狗”。我想,人们突出表大妈的外表丑,无非就是为了反衬表大爷的心灵美。不仅如此,表大妈还有个在别人看来致使的“无德”处——不会生育,可表大爷硬是没有换一个会生育的,这就更让人们的大拇指竖得都有些疼。
表大爷因为没有儿女,就想从老家过继一个,当时看上了和我一个太爷长我两岁的堂哥——六儿。堂哥在家排行老六,上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可大妈就是舍不得,说是“宁可跟着自己要饭,也不跟着别人下饭店”。堂哥直到现在日子过得依然紧巴。有时妈妈就慨叹,还不如当初给了你表大爷。我便笑着问妈妈,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给了表大爷?要是给了的话,我不就是北京人儿了。妈妈说,当时咱家就你哥和你,我是不舍得。其实,妈妈只是不忍心堂哥过得不如人,要是换了她,即使孩子一大串,也照样舍不得。
表大爷最终也没能从家乡过继成一男半女,就从北京收养了一个女儿。我第二次见到表大爷时,他让我们看了十几张照片,其中多半是他的女儿一家。表大爷的女儿不漂亮,但每张照片上的她都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妈妈便羡慕,真是啥人啥命,要是你六儿哥给了你表大爷,不也挺享福,人啊,受罪、享福都是命中注定。
第一次见到表大爷,是在爷爷死时,我才四五岁吧,至今想不起爷爷的模样,却记住了表大爷的样子。表大爷着一身蓝呢子中山装,戴白手套,站在已然躺在门板上的他舅舅面前。奶奶用力拽表大爷的袖子,你舅舅死了,你为啥不跪?!那时,我正扒在外屋的门边。后来,爸爸说,你表大爷最终也没给你爷爷下跪,也没等发丧,就走了。表大爷的跪与不跪,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怔怔地偷看着表大爷那笔挺的中山装和雪白的手套。
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表大爷,是在我生完孩子满月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全家人正围着我儿子品头品足,表大爷在别人的带领下进了我家门。那时,母亲已然有心脏病史,表大爷的突然而至,母亲的心脏病便陡然发作,直到母亲含了救心丸渐渐恢复常态后,一家人才围着表大爷嘘寒问暖。当然,我们哥几个也就是出于礼节。爸爸则不然,满心地欢喜,立即吩咐哥哥赶紧到县城买下酒菜。此时的表大爷,已近七十,虽然比之乡下人不太显老,但表大爷说他也有心脏病。
表大爷下午就走了,说是到另外一个远方亲戚家,爸爸怕表大爷半路犯病,一直把他护送到目的地,而后还嘱其亲戚待表大爷走时,无论去哪,都得派人护送。
表大爷来时,给爸爸带了一盒月饼,一包茶叶。月饼用铁盒包装,表大爷说是五十元钱买的,相当于我那时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茶叶是上好的龙井,爸爸说他不喜欢喝,被我爱人享用。月饼是当时我们吃过的最好的月饼,吃完的盒子,妈妈便用它来盛针头线脑。
回去后不到半年,表大爷就去世了,是他女儿遵表大爷的遗嘱写来了一封信。收到来信时,我正在家,当时大喇叭喊爸爸去取信,还以为是远在黑龙江的三姨寄来的。对于表大爷的死,虽然我们不可能高兴,但也谈不上悲伤,爸爸却流了泪,嘴上一直说,你表大爷一定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回老家看看。
而今,表大爷已去世十多年,偶尔,妈妈用那个月饼盒中的针线缝缝连连时,表大爷也会随着妈妈的穿针引线被爸爸妈妈挂上嘴。然而,对于我,虽然血缘已然淡得如水,但还是祝祈愿表大爷在另世安好,并已经圆了同毛主[xi]说句话,握次手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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