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几天来,丁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队办公室度过的。
每天早上,指导员、队长和丁宁一起,先围坐在桌子旁一起齐声朗读毛选“老三篇”,或者拿出“红宝书”,学习毛主[xi]语录十五分钟,这是例行公事,雷打不动。然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
队长一般很少在办公室里,总是在下面班组里转,交待生产任务、了解各班组的工作情况、调配劳动力和及时处理生产中出现的各种问题。
指导员又是党支部书记,除了经常开会、执行上面布置的各项政治任务、做好党务工作外,还要抓队里的思想工作,一天到晚也是忙得团团转。
丁宁成了办公室的代理技术员和值班员,接电话、处理技术问题、接待来办公室的各种各样的人,有时紧急事还要充当通讯员,根本静不下心来去好好考虑、研究打压、通球试验的方案。好在队长说了:一个星期之后搞出初步方案来。
三天过去了。丁宁估计蒋工资料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决定晚上再去拜访。
这次小丁一敲门,老头就出现了,不冷不热地说了声:
“进来,今天我吃过饭了。”转身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小丁仍坐在上次的凳子上等候。
一会儿,老头捧着一摞书出来放在桌子上,对小丁说:
“有关书籍和资料全在这里,对你会有用的。”
小丁喜出望外,急不可待地翻了翻书名,心中有了底;一看资料,几乎全是煤气管道的,又有点失望。老头看出了丁宁的心思,说:
“你好像是学给排水的,其实都是流体,都要运用流体力学,隔行不隔理。煤气管道工程与天燃气管道工程很接近,相差不多,都是气体,只是天燃气的比重要轻一点,有些数据必须作适当的调整。”小丁被蒋工几句简明扼要的话提醒,脑子豁然开朗,信心也更足了,他心里感激不已。
“谢谢您了!只是我采用您提供的煤气管道资料要注意些什么?”
“注意流量系数和管道摩擦系数的不同,尤其是弯管处要特别注意。好了,你自己去琢磨。”蒋工说完,有些不想再谈这方面的问题,——这一点小丁也看出来了。他无意中抬头瞧见墙上的字画,欣赏了一会,转换了话题,指着山水画和对联说:
“蒋工,我真佩服您的勇气,现在还敢挂这些。”此话一说,立刻引起老头的兴趣,似笑非笑地说:
“我哪有那么多勇气,前阵子红卫兵破“四旧”时,全都收起来了,风头一过,才又挂上去的。我又没犯法,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头还真有股倔强气。
“对联是出自您的手迹吧!像是赵体。”小丁看到落款的印章是‘伯仲’二字,试探着说。
“什么手迹,瞎涂鸦。你对书法还在行?”老头昏暗的眼睛显出些光亮,话也多起来,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有人说赵体是‘奴书’、‘软媚’,还称它是‘俗书’,这就不公平了!我认为,赵体有‘平淡自然’、‘严谨不拘’之气,笔法含蓄、结体淳古、清秀典雅、骨力弥漫、韵味隽永……很对我的味口。平时,我们经常与钢铁这些东西打交道,都是硬梆梆的,弄得人都变成干巴巴的。写写赵体,练练书法,思想上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了,可以怡情养性嘛!”
“您很有见地!书法我也喜欢。您的这幅对联运笔刚劲有力,潇洒俊逸,行云流水,功底很深啊!”小丁不由赞赏起老头来,更多是想宽慰一下这个值得同情的老人,“我也觉得赵体不错,赵孟頫的字与智永的相似,又继承了“二王”的风格,自成一体,用笔古拙、矫健、华美,看起来好像柔润,实际上很坚劲,他的楷书还有行书的味道。看得出,您写的赵体就很有这种韵味。要说书法我只是刚入门,懂得不多,乜写不好,看还是看得出来。”
老头微笑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小丁没有想到,一个搞工程的老头,竟然对书法如此痴迷,一聊起书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本该和他再探讨一下书法的用笔、结体、章法方面的问题,那一定很合老头的意,也很有意思。但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要资料,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不想再待下去,在这样一间逼仄的房屋,面对一个干瘦的怪老头,实在沒有什么情趣,也提不起兴致。他伸出手腕,看了一下表,站起来向老头告辞。
这回,老头竟一反常态,随即也站了起来,说:“欢迎你再来,写方案过程中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
小丁抱着书和资料走了出去,老头破例送他到门口。
第二天,丁宁清理出部分书籍和资料带到队办公室,放入木板柜内。他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封重要信件,耽搁好几天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托人带给小蔺。
主意已定,在队长桌上留了张条,说自己去办件事,两小时内赶回来。便快步向职工医院走去。
进了病房,他见徐师傅一人坐在床边和对面的病人聊天。他问:
“师傅,你能下床了?”
“昨天就下床活动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孟呢?”
“我让他回班组去了,医生叫我今天下午出院,你师母来接。你工作开始了吗?”
小丁便将这几天的工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傅,也说起去蒋工家的情形,顺便将一直闷在他心中的两个疑问也抖了出来:
“师傅,蒋工一个人在家,是孤老头吗?我去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倒罐子。”
“他老伴早就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在省城工作,不过我没有见过。至于他晚上倒罐子,还不是不想碰见熟人,老头有点清高,怕人笑话。”
“为什么我一提起你的名字,他的态度马上变好了?”
徐师傅听了,有点惊讶,随后爽朗地一笑:
“不会吧,还不是看见你虚心向他请教,他有心帮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蒋工亲口问过我的。我要不是你的徒弟,他恐怕不会帮我。”
“他也可能是随便问问,你多心了。——施工方案有把握吗?”徐师傅有意岔开话头。
“多亏蒋工提供书和资料,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小丁看看周围,趁着此时没有外人干扰,他厚着脸皮,自尊也不要了,掏出折好的条子,对徐师傅说:
“师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侠肝义胆,总不会不帮我吧!”他使劲地说好话,生怕师傅记恨“前仇”,只管一个劲地说,“还得请你费下心,帮帮忙,把这封信带给小蔺。”
徐师傅看他说得那样认真,可怜巴巴的,心也软了,并没有象上次那样取笑他,也忘了“不要再求我”的话,只是说,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小蔺,听说她到市里参加脱产培训班去了。小丁着急地问:“要去多久?什么培训班?”师傅说:“不知道。”
正当小丁感到绝望之时,师傅安慰他说:“总会有办法的,我可以帮你找到可靠的带信人。”
小丁心头一喜,感激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如今,重要的私人事情已经办完,他没敢多待,赶紧溜回办公室。
一进门,焊工李师傅一个人正坐在办公桌旁好像等什么人,一见小丁,张口就问:
“你们队长呢?我找他有事。”
李师傅象丢了魂似的,满面愁容,完全没有了往日母老虎的气势。小丁告诉她,队长可能是下班组去了,问她有什么事。原来李师傅的公公气喘病犯了,她男人又出差在外,她要请几天假,班组长只有准假一天的权利,他只好来找队长。小丁劝她不用着急,队长肯定会答应的。她一听,站起来就急着去找队长。临走又想起她这介绍人的职责,问小丁:“都好多天了,你也没给我个回信,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小刘倒是跟我说了,对你的印象蛮好。”
这时,真有些让小丁犯难,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哪怕挨一顿臭骂,也要把这事回绝算了,便对李师傅说:
“让你费心了,小刘这个人的确不错,可是我没有那种感觉。这段时间队长又要我搞施工方案,也不得空,暂时算了。”李师傅心里明白小丁的意思,也怪,这次并没有像小丁准备挨骂地责难他,只是警告他说:
“你可不要二心不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挑三拣四,这山望见那山高,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小丁忙不迭地-边送她出门,-边认真地说:
“李师傅,你放心,我是那种人吗!”
李师傅心急如焚地走了,小丁长嘘一口气,心里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八
队长让小丁一个星期以后拿出施工方案。小丁一边做方案,一边参照蒋工给的煤气管道资料时,他这才发现,许多计算公式中,蒋工都已按照天燃气的物理性能作了调整,还给直管、不同度数的弯头,列出了经过计算的摩擦系数,这真让小丁省了许多劲。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蒋工说需要几天时间的原因。
小丁忽然感到实在有点对不住这个古怪老头,当时,他还以为是故弄玄虚,摆摆架子,不就是找几本书和资料吗,哪里用得着几天的时间。如今看来,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冤枉老头了。
小丁抓紧时间,日赶夜赶地看图纸,计算、画图、写施工说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搞出了一个初步方案,但心里仍然不踏实,要找个专家审阅后,才能拿出去;他自然想到了蒋工。
又是一个星期天。
上午,丁宁将方案及图纸整理好,准备妥当。下午三点钟,他估计蒋工午休也差不多了,才步履匆忙地赶到了蒋工家。
蒋工正在客厅的方桌上练习书法。今天,蒋工一改过去邋遢的习惯,穿了一身整洁干净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岁。他见小丁来了,赶忙收拾好桌上的文房四宝,招呼小丁坐下。
然后,转过头去,朝屋里喊了声:“燕子,来客人了,出来倒茶!”
里屋的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位姑娘来,雪白的衬衫上套着一件翠绿色的紧身毛背心,映衬出腰肢的婀娜,下半身着银灰色的长裤,显出身材的窈窕。
小丁扭头看去,那一瞬间,他惊奇得全身怔住了,僵僵地象块木头,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小蔺!不是作梦吧,他差点叫出声来。
此刻的小蔺如花似玉地出现在他面前:乌黑的长发,微弯的细长眉,明亮的眼睛,端庄秀气的鼻子,色泽红润的小嘴,一张白白嫩嫩的瓜子脸上,泛起两片红晕,宛如雪地上的芙蓉花,无比幽娴美丽。比起在医院里,又是另一番风姿,仿佛仙女下凡一般。
小蔺骤然见到小丁,心头砰砰直跳,也着实吃了一惊,目光中露出惊讶和欣喜的神情。
意外中的相见,使两个有情人激动不已,对视良久,都呆愣在那里。
蒋工的注意力并不在小丁,而是在他的宝贵女儿身上,他对燕子说: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快去泡茶!”
“噢,知道了!”燕子从小丁身旁经过,一股熟悉的香味飘过来,弄得他如醉如痴。
“你的方案弄出来了?”蒋工的问话,让痴呆中的小丁回过神来:
“弄出来了,只是没把握,想请您审阅。”
“今天没有时间了,我要陪女儿,过两天怎么样?”
“没关系,您工作忙,还要劳您的驾,已经不敢当了。”小丁恳切地说。
“丁宁,请喝茶!”小丁听到清脆、甜润的声音,茶已递到手中。
“谢谢!”小丁深情地看了燕子一眼,燕子羞答答地急忙低下头去,然后走到父亲身边坐下,双手挽着她爸的臂膀,柔情地瞅着小丁。
此时,小丁忽然对这间小屋充满好感,房间也似乎明亮了许多,宽敞了许多。
他有点腼腆地望着燕子,他想尽量多的知道自已心上人的身世,也想解开此刻他心中的迷惑,竟然冒失地问起蒋工来:
“您姓蒋,怎么燕子姓蔺呢?”
蒋工很是惊讶,这混小子连我女儿的姓都知道,燕子刚才也是一下子就叫出这小子的名字,怪不得两人都不象第一次见面,他心头不安地问:
“你怎么认识我们燕子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丁从蒋工关切的眼神中,看出父亲对女儿的那种百般怜爱,那种千般呵护的心情,他感到甜丝丝的,但又不无几分担忧。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将徐师傅砸伤脚住院,燕子去换药,自己照看徐师傅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徐师傅住院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该去看看他。”蒋工又转过头问燕子,“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爸爸,你说的哪个徐师傅?”燕子抬起头问,“就是那个4病房2床的师傅吧。”
“啊——我这糊涂脑子,我忘了你以前没有见过他。”蒋工有点激动,“你以后一定要记住他,你爸爸的救命恩人哪!”
原来,文化大革命以前,蒋工是钢厂的副总工程师,主要负责机电安装工程。有一次,厂里的自备电厂进行大修,在发电机修理完毕,准备试机之前,他负责检查验收。他弯下腰埋着头仔细观察时,一不小心,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办公室抽屉钥匙竟不知咋地掉进了电机里,当时,蔣工丝毫也没察觉。后来试机时,一合闸,“轰”的一声冒出一股浓烟,电机转子短路,电机烧毁了,——这是一次大事故。厂保卫处怀疑有人搞破坏,派人调查,后查出是蒋工的钥匙所致,这下蒋工倒霉了,当时虽然没有定性,但仍作了处分,撤消了副总职务不说,还下放到车间劳动。
“文革”开始后,他被造反派当作“反动学术权威”的典型揪了出来,加上老帐、新帐一起算,定了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罪行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蓄意破坏生产。批来斗去,给他挂黑牌、戴高帽,勒令他在钢城的主干道上自己一个人游街示众,让他一边敲着破锣,一边口里不停地喊:“我是黑帮,我有罪!”你想,一向自视清高的蒋工,如何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他气愤难平,他受不了人格上的这种摧残,万念俱灰,他想到了死。
一天傍晚,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江边走去,他想一了百了。
站在岸边,他望着暮色中泛着波光的滔滔江水,忽然想起了还在省城医院工作的女儿——燕子,他一下子没了勇气。燕子小时候活泼、乖巧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每次下班回家,她老远就朝他跑来,口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那股亲热劲,让他再烦心的事也都变得无影无踪了……燕子七岁就没有了娘,十六年来,是他一手把她拉扯大,为了她,可以不再娶妻,怕她受到委屈;为了她,可以忍受各种苦难,让她好好成长;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豁出性命也心甘情愿!他要是自己一个人走了,以后有人欺侮她怎么办……现在怎么能忍心丢下她不管,只图自己解脱呢?决不能死!想到这些,他心乱如麻,晃晃悠悠朝回家的路走去,横过铁道时,一列满载钢锭的火车开了过来,他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眼看火车飞速地就要碾压过来……突然,一条敏捷的汉子将他猛地一把拽走,火车呼啸而过,——这汉子就是徐师傅。
“爸爸,这件事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
“傻孩子,这样的事光彩吗?我怕你担心啊!”蒋工感慨地说,“徐师傅真是好人,他为了救我,冒这么大的险,腿也被火车挂伤,缝了十几针。以后,他又来过几次,怕我想不开,开导我。我却没有帮过他一点忙,我想去看看他,又怕连累他。”
小丁的心头一震,他被这段从未披露的救人往事所打动,不由更加敬佩起徐师傅来。
“后来,您怎么又到我们土建分公司来了?”小丁问。
“在车间里干活,实际上是做些技术员的工作,他们可能觉得我太轻松,惩罚不够吧。”蒋工冷冷地说,“好了,不谈这些。”
小丁也感到憋气,这样一个老知识份子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下场,他越想越气,随即转換了个话题,又问起燕子为什么姓蔺的原因来。
蒋工告诉他,这是为了纪念燕子的母亲的缘故,燕子上小学时就改成母姓了,名字叫蔺秋燕。
燕子偎依在她爸身边,一直饶有兴趣地瞪着大眼睛听他们谈话。
蒋工想起了什么,对燕子说:“傻丫头,今天你露一手,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小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还不快去准备!”
“哦!”燕子高兴地答应一声,立起身来,象一朵云似地飘走了。
小丁这是第一次听到蒋工正式对自己的称呼,还留他吃晚饭,心里比抹了蜜还甜。
蒋工也很兴奋,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一人单独生活,今天女儿在家,又来了个懂书法的知音,兴致极高,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便主动和小丁谈论起历代的书法流派来……
吃晚饭了,桌上摆着燕子亲手做的清蒸武昌鱼、水煮肉片、蕃茄炒鸡蛋……蒋工对燕子说:“把柜子里的那瓶‘剑南春’拿来!”
“爸爸,不准你喝酒,你身体要紧,你得听我的。”
“今天不是来了客人吗,大家高兴,小丁也喝点。”
“蒋工,不用客气了,我不会喝酒。”小丁赶忙声明。
“也好,我们都听燕子的。”蒋工用筷子指点着鱼,很内行地说,“要说清蒸鱼,最好是用鲥鱼,鲈鱼也不错,武昌鱼肉虽嫩,但细刺多,只好将就着吃吧。来!我们一起尝尝燕子的手艺。”
小丁有些拘谨,他长期吃食堂,还不大习惯,不大好意思在人家家里吃饭,尤其是当着燕子她爸的面,心里总有点紧张,只顾埋着头小口小口地扒饭,迟迟不动筷子夹菜。
燕子夹起一块鱼,悄悄地放在小丁碗里,蒋工瞅见了,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子,你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我夹过菜啊,偏心哪!”
“爸爸,你也是,人家是客人嘛!”说着,羞得满脸通红。
小丁望着燕子,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一股暖流弥漫全身,他的心仿佛荡漾在春水里,他从来也没有这样舒心的进过餐。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象-家人一样聊起天来。
燕子告诉小丁,她去市里参加外科护理专业培训班,这些天没回家,让她爸吃够了苦头。
蒋工在一边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小丁。燕子停下话语时,他有意识地问小丁在什么大学毕业,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没有找对象……
小丁礼貌地回答着,燕子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眼睛一会儿看着她爸,一会儿又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小丁,听得很入神。
从闲聊中,小丁得知,他们老家是在江苏农村,蒋工是解放前的工科大学生,来这个钢厂工作已经三十余年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眼看到11点钟了,小丁起身告辞:“我该走了。”
燕子看了看她爸一眼,说:“爸爸,我去送送丁宁。”
小丁听了,满心欢喜,佇侯着燕子。没想到,她爸脸色一沉,威严地说:“这么晚了,你是女孩子,外面不安全。”
燕子被泼了盆冷水,高兴劲全没了,噘起小嘴,赌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爸。
小丁当然很希望燕子送他,那该有多好!但他也非常理解她爸的那份爱女之心,连忙说:“不用送,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九
两天过后,丁宁来到燕子家时,他们正吃着晚饭,燕子赶忙站起来招呼,小丁说已经吃过了,随意找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走进燕子家,那种亲情般的气氛就让丁宁感到无比的爽心,这是他许多年来最舒畅、最愉快、最幸福的日子。
小丁的父母过世得早,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单独生活。在他的心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吃饭的情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的脑海中,早已没有家的感觉。他是靠经济并不富裕的兄长,缩衣节食供他读完大学的。他读书时,很害怕放寒暑假,一到那时候,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高高兴兴地回家,让他既羡慕,又嫉妒。为了省钱,他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孤孤零零地留在宿舍。望着外面空空荡荡的操场,面对-张张紧锁的寝室房门,他心里沒着没落地去度过这漫长而无味的假期。因此,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享受过在燕子家中如此温馨的家庭生活。
在小丁看来,燕子虽然出身于这样的知识份子家庭,象个文静娴雅的大家闺秀,他爸又那样宠着她,但她一点也不娇气。饭一吃完,她立即站起来利索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转身就到厨房里洗涮去了。
蒋工从里屋拿出图纸和方案放在方桌上,对小丁说:“看过了,总的不错。但方案是死的,现场是活的,施工中可能会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到时要根据具体的情况来操作。计算好的气压,也需要在实际中不断调整,才能保证实验顺利进行。而且,通球、试压不是经常有的,工人老师傅经验也不多,全靠你自己了。”
小丁突然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原本还想靠有经验的老师傅帮忙,照此说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有点胆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没有可借鉴的经验,全凭自己作主,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谁能担当得起这份责任!
蒋工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象老师一样鼓励他:凡事都有头一次,要沉住气,不要急燥,要胆大心细,随时注意观察管道的气压表,各守护班组之间,要多用电话联系,发现异常情况及时处理,就不会有大的问题。
燕子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对她爸说:
“我要值夜班,一会儿就走。爸,你睡觉前别忘了吃药。”
“您生病了,吃什么药?”小丁关切地问蒋工。
“是心血管药,心脏功能不好,心肌缺血。”燕子代她爸回答。
“今天小丁来得正好,可以陪你一起走,我也好放心。”
蒋工眉开眼笑地说着。其实,现在天色并不很晚,让小丁送她完全是蒋工的心意。这样说,无非是想对上次他不准燕子送小丁的一种补偿,他太爱自己的女儿了,女儿每一次不高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爸爸,我去换衣服了。”说完,燕子要进里屋。
“最近秦癞子有没有纠缠你?”她爸想起了什么,突然喊住了她。
“秦癞子是谁?”燕子还未来得及回答,小丁敏感地抢着问。
“地痞、流氓、小偷!”蒋工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气愤地骂起来。
要说起这个“秦癞子”,只要一提起他,整个钢城家属区的人,一个个都搖头,从心里觉得讨厌,是个出名的“杂皮”。他的老汉就是现在红得发紫的革委会副主任——秦满藩,背地里大家都叫他“寻麻烦”。此人念过几年书,电工出身,开过几年货车。“文革”开始后,当了造反派头头,成立革委会时,“三结合”将他结合进去当上了副主任,平时一贯胡作非为,行为卑劣,但“文革”造就了他这样的“英雄好汉”。
他儿子秦癞子继承了他老汉的“光荣传统”,也是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无赖,因为他头上又有几块疤痕,故此得名。这个秦癞子仗着他爹的权势,有恃无恐,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老汉现在身居官位,经常坐主[xi]台,威风八面,也要顾及点脸面。他怕儿子行为不端影响有到自己的形象和名声,有时听到他儿子干出不争气的事,也要训斥几句,但癞子全不畏惧,反而说他老汉: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年青时比我还不如!气得“寻麻烦”几乎背过气去,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屁股上有屎,自然也无法奈何他的儿子。但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癞子最怕的人不是别人,却是这次砸伤了脚的徐师傅。
要说这其中的缘故,还得从去年的一个晚上说起。
那晚,癞子窜到管道队去偷油压千斤顶,心想卖点钱好打酒喝。刚偷到手,偏偏是徐师傅值夜班,一声吼:“干什么!”,吓得癞子抱着千斤顶就跑。徐师傅是学过拳脚功夫的,“长拳”、“查拳”打得呼呼生风,檎拿格斗也很在行。平时,他真人不露相,只有到了关键时候方才使出来。只见徐师傅随即如猛虎下山般地追出去,嗖地一个箭步跃上来,一个扫膛腿将癞子嘭地绊翻在地,摔了个狗啃屎;徐师傅就势将癞子胳膊往后一扭,“咔嚓”一声,肘关节脱臼,痛得癞子像杀猪时一样嗷嗷直叫,千斤顶甩出老远,人赃俱获,癞子哭着求爹爹,告奶奶,徐师傅也不理会,右手揪着癞子,左手搂着千斤顶直奔“寻麻烦”家。当着他们一家子的面,将癞子一推,说了声:“看好你们的宝贝儿子!再有下次,决不轻饶!”气冲冲地走了。“寻麻烦”见徐师傅并未将自己的儿子送派出所,保全了他的面子,算是手下留情。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数。从此他们一家人对徐师傅都敬畏三分。
这件事徐师傅跟蔣工聊天时说起过,燕子也知道。丁宁来此不久,当然不清楚这些情况。
不大一会,燕子从里屋换好衣服出来,跟她爸说了声:“我们走了。”然后大大方方地催小丁走。
蒋工将图纸和方案用报纸包好,递给小丁,一边嘱咐道:“小丁,麻烦你把燕子送到职工医院门口。”小丁把纸包一夹,满口答应:“您放心!”
秋夜,月色朦胧,四处宁静安谧,凉爽的微风,吹得路边的黄桷树叶沙沙作响,草丛中,秋虫低吟,唱着它们才懂的小夜曲,多么美好的夜晚,真令人着迷啊!
小丁牵着燕子的手,两人轻声细语地边走边谈。
“燕,你收到我写给你的字条了吗?”小丁问。
“从市里回来的当天就见到了。那天下午,我回医院汇报,护士长悄悄交给我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叫丁宁呢!你怎么会认识我们的护士长?”燕子说。
“我不认识,是请徐师傅帮的忙。”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神通。我倒是听爸爸说起过徐师傅的不少事情,只是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师傅。”燕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小丁,“你看我爸有好多岁?”
“六十好几了吧!”
“猪脑袋,那不早就退休了,我爸有那么老吗?他今年才五十八岁。爸爸说,再坚持两年就可以回老家了,就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燕子还告诉小丁,他一直在省城读书,三年前,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当地一所大医院,那里的条件好得多。因为老耽心爸爸没人照顾,今年才调到这个职工医院的。
小丁忽然记起燕子她爸对她的问话,终于忍不住,便问:
“秦癞子纠缠过你吗?”燕子不好意思讲这些,只是气愤地说:
“提那个流氓干什么!”
小丁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其实,他真不想听到和看到那些不愉快的事……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地不尽人意,想要的,它偏迟迟不来;不想要的,它来得倒挺快。
月亮从薄云中钻出来,皎洁的月光照射下来,不一会,又被灰白色的云块所掩蔽,大地重新蒙上一层阴影,一切又变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当丁宁和燕子走到离职工医院不远的拐角处时,秦癞子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了出来,喷着酒气,油腔滑调地朝燕子嚷:
“燕子妹儿,好久、好久看不到你,我好想、好想你哟!”
“滚!离我远点。”
“啊呀!好大的脾气,你这样子我更喜欢,跟我去耍一耍嘛!”癞子嬉皮笑脸地伸手要摸燕子的脸蛋。
“不要欺人太甚!”小丁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按下他的手。
“你是哪一根葱,敢管老子的事!”癞子气势汹汹地说,“小白脸,你龟儿子发神经,想找打。”
丁宁气得脸色铁青,太阳穴“突突”地直跳。癞子横蛮惯了,趁势伸出左手往前猛地一抓,死死地揪住小丁的衣领,右胳膊往上一抡,狠狠地举拳就要打。
燕子急了,担心小丁打不过,怕他吃亏,情急之下想起了癞子最怕的人,使劲高喊一声:
“你敢动他!他是徐师傅的徒弟。”
癞子一听,心里一惊,顿时气焰小了一半,像挨了霜打的茄子——蔫了!不过仍不就此罢手,仍不甘心,依旧死揪着小丁不放,心存疑虑地歪着脑壳瞪着燕子,说:
“你不要蒙我,徐师傅的徒弟是小吴。”
“他是刚来的学生,徐师傅新收的徒弟,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他真是——徐师傅的徒弟?……好了,老子今天有事,懒得教训你,算你走运。小子,你别得意!”癞子象泄了气的皮球,这才松开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小丁随口骂了声:“无耻之徒!”气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我们走吧,上一次也是这样。”
小丁感觉到燕子的手在抖,浑身发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告诉小丁,那一次幸亏她爸爸来接她,要是晚来一步,那无赖保不准比今天还要猖狂。他爸见了,气得浑身打哆嗦,痛骂了癞子一顿,癞子恼羞成怒,不怀好意地甩出一句话:“老东西,你记住,总有一天,我要老汉来收拾你!”为此,她爸发愁了好几天,怕以后“寻麻烦”来整他,那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小丁安慰了燕子几句,两人来到了职工医院门口,燕子转过头对小丁说:“没事了,你也快回去吧。”
小丁朝她挥下手,忧心忡忡地望着燕子的背影,他的心仍然放不下来,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十
在简陋的队办公室里,队长主持召开的全体班组长会上,天燃气管道通球、试压施工方案经过讨论,最后通过了,小丁终于松了一口气。
讨论方案时,大家叽叽咕咕地在底下议论,看来他们对小丁还有点信不过。
二班长头一个站起来,向四周望了望,说:“丁大学,咱们这般老师傅可都是打东北过来的,一个个腿上绑铃铛——走到哪里响到哪里,你得把我们带好了!别让咱们在阴沟里翻了船啊!”
络腮胡子五班长问小丁:“丁技术员,你自己有多大把握?”小丁头一次听到人家这样称呼自己,心里高兴,壮了壮胆说:“我有七、八成的把握。”络腮胡胸脯一拍,说:“中,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们决不含糊,不会拖你的后腿!”
话虽这样说,但小丁心里仍不大放心。
天燃气管道通球、试压是件大事,技术上只不过是用一个特制的橡皮球,在压缩空气的推动下,对整个管线进行清扫,将各种杂物清除出去,同时达到检验管道强度的目的。虽然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但施工中有一定的难度,又具有较大的危险性,如果发生爆炸,后果不堪设想。这对于初出茅庐的小丁,无疑是一次很大的考验,不仅是技术上的,也是意志上的。
依照方案,队长作了全面布置,机具、材料、设备的准备已经分配下去,全队五个班组分段守护的地点也确定了,各种配件的制作都在安排,现场的临时电源、通讯线路也正在请电装队协助,将电线拉到位。过不几天,就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尽管丁宁并没有正式被评定为技术员,但大家私下几乎都承认了。而且他眼前干的就是这一行,不再干肩挑手抬的活了。
现在,丁宁成了一言九鼎的人物。凡机具、设备、材料的准备,零配件的制作,都需他亲自过目把关。
那天上午,丁宁去班组检查质量,来到二班一看,他们制作的重要配件——带加肋的平盖封头,强度明显不够,立即要他们返工重做。平时喜欢“讲价钱”的二班长,人很精明,从不吃亏,凡事总要讨价还价。这下他更不乐意了,想让丁宁手下留情。于是,双手一抱拳,弯腰作揖,学着讨饭的腔调说:“技术员,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免得这些材料、人工都白瞎了。”丁宁又好笑又好气,让我放一马,想得倒好,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什么时侯!他硬起心肠,摆出一副技术员的样子,拿腔捏调地说:“你想图省事,可以啊!要是管道封头爆了,出了事故,伤了人,该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看你拿什么交差!”说得能言善辩的二班长哑口无言,干瞪眼。其实,小丁并非得意耍态度,也不是故意刁难,而是觉着自己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不严格把关不行啊!他不想滥用自己的权力,只是为了安全,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技术员的头衔的确有些威力。现在,那几个往日瞧不起他、有时还要搞点恶作剧的小青年,也不敢胆大妄为了,连称呼也变了。他们不愿叫他技术员,但再也不叫他小白脸了,而改叫丁大学。每逄技术上遇到难处,如管件放样制作搞不下去时,常常嘻皮笑脸地说:“丁大学,帮个忙,我们请你下馆子!”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去帮他们计算数据、画大样图。
这一切,让小丁既振奋,又忧心,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出了漏子就不得了,他的整个身心都放在这技术员的职责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价”,既劳神又费劲,还不如以前干体力活,累是累一点,倒是省心。
徐师傅的脚好得差不多了。上次班组长会,他也参加了,拄了根木棍一拐一拐来的。小丁向他问侯了一番,也没有功夫和他多聊。
燕子那里好些天没有去过了,说不想,是假的,只是脱不开身,晚上也有事。现在是战斗打响的前夕,他成了作战指挥部的“参谋长”,哪里还有功夫顾得上去花前月下呢?
忙过一阵子后,他到底还是抽了个晚上去了趟燕子家。
走进熟悉的8楼,心里充满温暖,敲了好一阵门,燕子才出来,让小丁感到惊诧的是,她的脸上明显带有揩去的泪痕,眼睛也显得有点肿。小丁进了屋,没见到她爸,心头惴惴不安起来:
“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爸爸回来时脸色特别不好,一句话不说就进了他的屋,晚饭也没吃。”燕子几乎要哭出来。
“是不是病了?”
“不太像,我给他量了体温,不发烧。我今天上班后,赶紧给他们队里打了个电话,请了假。”
燕子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说,今天早上,我爸没出来吃早饭,我站在门口说了声:我上班去了。听到爸答应后,我才敢走的。下午挺耽心,人不吃东西哪能行,提前回家里来,不管爸爸愿意不愿意,我还是煮了碗鸡蛋面,逼着他吃了。我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说,真把人急死了!
小丁听了,也非常焦急,对燕子说:“我去看看你爸。”
燕子敲了敲门,说小丁来了。房门开了,她爸简直变了个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一下子老了许多。见到小丁,态度不冷不热,小丁心凉了半截,小心翼翼地问:
“您生病了?”
“病倒没什么,年老了,不中用了,我这老骨头甩到哪里都无所谓,只是——”他眼望着燕子,要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老人的眼里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
小丁见老人不肯说出心里的忧伤,也不便追问,只好安慰他说:
“徐师傅常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把心放宽些,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话是那么说,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到临头不由人呐!”
看来蒋工并没有大病,只是有很重的心事,小丁心想过几天可能就想开了。他惦记着方案施工中有些细节还没定,急着回去。便对蒋工说:“谢谢您帮忙,方案通过了,现在正准备,等忙完这段时间再来看您。”蒋工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说:“注意安全,我不能帮你了。”小丁心头紧缩,顿生一丝悲哀,也不知道他话中的含义是什么。他想嘱咐燕子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便退了出来。燕子要送他,他说:“你照顾你爸要紧,这段日子我不能来了,有事捎信给我。”说完,急匆匆地往回赶。
一周的准备工作结束了,丁宁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累得要命。技术员差使真不好干,他几乎跟队长一样,天天在各班组转,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得管。
他到五班,见母老虎正埋头焊法兰盘,他顺手拿起根焊条看了看、摸了摸,对母老虎说:
“李师傅,你是老师傅了,没发现焊条有点潮?”
“哇!丁大学。”她放下面罩,抬起头,“我大意了,你看,我一赶进度就犯错误了,改正,改正,马上去烘干。”母老虎心虚了,变成了猫。
“这才像老师傅嘛!”
丁宁刚走不远,络腮胡子班长追上来急着找他,说图纸上有的地方弄不明白。这也马虎不得,图纸是工程的语言,一条管线造价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他哪敢有丝毫懈怠,急忙跟着去了。
回来时,路过一班工地,他发现氧气瓶与乙炔罐相距太近,叫他们赶紧挪开些,以免发生危险。工棚里,一小青年正戴着一双手套,在飞速旋转的砂轮旁打磨配件,他看见了,走上去叫小青年马上把手套摘了,板着脸对他说:“你是刚来的吗?师傅没交待过?这样做是违反操作规程的!”
本来,这些事情应该是队里的安全员来管的,他既然看到,就不能不管,谁让他是技术员呢!反正只要是与生产有关的,他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安全生产,只好眉毛、胡子一把抓。
到了办公室,队长告诉他,委托外面制作的橡皮球运到了,通球、试压明天开始。为了使56公里长的管线沿途检查和联络方便,还向公司去借了辆北京牌吉普车。
第二天上午,试验马上要开始了,全体人员各就各位,管线的各个点都有人守护,沿途的闸阀、压力表全部开启;清扫用的橡皮球也装入了管道,堵上封头,两台大型空压机像巨獸一样,蹲在那里,喘着粗气,噗噗噗地吼个不停……
队长像指挥火箭发射一样,口里喊眚:“一、二、三、四!”大手一挥,下达命令:“开始送气!”操作工迅速地将输气管的阀门打开,气压起动,随着压力的不断上升,皮球在管道中“咝咝”地向前推进。
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压力表的指针在设计压力与试验压力之间摆动,丁宁通过电话跟前面的点保持联系。
球行至7号点——也就是徐师傅班负责的一个点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丁宁拿起话筒,传来徐师傅的焦急声音:“球在这里卡住了,怎么办,是不是压力不够?”丁宁问:“你们那里的压力是多少?达到试验压力没有?”徐师傅答:“差一点。”
丁宁意识到出问题了,马上对队长说,我们得去看看。
两人乘上吉普车,火速赶到现场。丁宁一看,这是一个135度弯头处,只听得管道内“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球一个劲地呆在弯管内原地踏步,就是不肯再往前走,压力表上指针剧烈地摆动,显示出,已经接近试验压力的临界值。
徐师傅拍着管道说:“再提高一点压力,备不住球就冲过去了。”
此时的丁宁象换了个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马上停止送气!”
队长的表情冷峻,沉思一会,态度很坚决,说:“丁,听你的,小心为好,安全第一。”
一个电话过去,气马上停止了。
“排气!等气排尽再动火,把管道割开。”丁宁指挥着说,徐师傅还在犹豫不决。队长说:“排气!”
等待余气放尽,又歇了一会,用火焊割刀割开一看,全都大吃一惊:除了铁锈和泥沙外,还有手套、棉纱、焊条及一截碗口粗、一米来长的破木棒捧,——怪不得球要卡住。徐师傅更是惊得像挨了-闷棍:好傢伙!幸亏没有继续加压,照这样子,就是管道爆炸了,球也通不过去!气得他大骂:“操他的妈!哪有这般干活的,什么玩艺!这些王八羔子,生个儿子没有屁眼……”
试验只好停下来了。
队长急得满头大汗,马上抽调管工、焊工、起重工进行抢修。
这下费事了,挖坑、起重、下料、对管、焊接、探伤,整整经过两天两夜的连续奋战,才抢修完毕。
试验重新开始,从下午一直试到第二天凌晨,皮球走走停停,压力反复调来调去,这次总算是一帆风顺地过来了。
在终点收球时,大家一片欢腾,队长兴奋得猛一拍丁宁肩膀:“小丁啊,你算立了一功!”
丁宁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都盯着他,目光中透出赞赏的眼神,他简直成了大家心目里的英雄,激动的热泪在他眼眶里打转,险些流了出来,他真想大喊一声: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但终于忍住了。
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像一堆软泥,无力支撑这百多斤的身子,疲倦得哈欠连天,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此时,他最渴望的就是美美地睡上一大觉。
十一
昨晚通球、试压结束后,丁宁和工人们一道收拾好现场,与队长一起乘车返回时,天都已经亮了。
丁宁实在太困,连走路都想睡觉。疲惫不堪地走进宿舍,挨着床铺一屁股坐下去,脚一踢,鞋一甩,衣服也懒得脱,倒头便睡,一觉睡得真香!
丁宁这一觉睡得呼呼的,还做了个美梦,梦见他和燕子在江水里游泳,水很清凉,两人在岸边不远的地方打水仗,水花溅到脸上多么愜意!不一会,燕子越游越远,他使劲地划着水,劈波斩浪冲过去,一个浪头打过来,他憋住气钻出去时,已经不见燕子,除了涛涛的江水,什么地看不到了……他心头一急,猛地惊醒过来。
丁宁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整整睡了一天,真的是睡了个天昏地暗。他一个鲤鱼打挺地翻身下床,——突然想起该去燕子家了。
工地食堂下班得早,五点半以后就不卖饭了。小孟看他太辛苦了,怕他醒来时,肚子都要唱空城计,特地给他打了份饭菜,搁在桌子上。
他端起饭盒,三口两口扒完,收拾打扮一番,高高兴兴地朝燕子家奔去。
燕子这些天好吗,她爸爸的心事了结了吗?他边走边想,他是多么渴望早点看到他心爱的人呵!压抑了许多天的情思,再也憋不住了,他好想向她倾诉,倾诉他那颗塞满喜悦和期待的心。而且,他还要告诉她,通球、试压终于成功了,这是他第一次显露身手,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今天这段路可真长,他恨不得立即出现在燕子面前,甚至胆大妄为地抱住她的脸,狠劲地亲上两口……想到这里,他的脸红得有些发烫。
来到了熟悉的房门,他先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什么动静;再敲,仍然没有声音传出,他心头紧缩,恐慌起来,使劲用拳头砸着门,口里不停地大喊:“燕子,燕子,快开门!”声响大得吓人,对面的邻居——一个中年男子探出身子,呵叱道:“瞎敲什么!人都搬走了。”丁宁发疯般地问:“搬到哪里去了?”“不知道!”——“砰”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丁宁呆在那里,脑子里血液直往上冲,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燕子走了?她不会这样绝情,不,决不会!她知道我最爱她,她说过,她要时时刻刻等着我从施工工地回来,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或许,暂时有什么事情,去了什么地方……
这想法,让他像一个孤独的迷路者,在暴风雪的夜晚艰难跋涉,几乎到了快绝望时,倏忽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亮光,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他冷静下来,谁能知道燕子的情况……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护士长,徐师傅不是让她给燕子带过信吗?她一定清楚燕子的情况,他飞快地朝职工医院跑去。
一口气奔上医院三楼,冲进护士值班室里问:“哪位是护士长?护士长在哪里?”一个年纪五十来岁的老护士走出来问道:“你就是丁宁吧!我听小蔺说起过。你来得正好,她托我交给你一包东西,我还愁找不着人哩。”说着,拿出一个纸包,刚想说几什么,丁宁等不及,顾不上什么礼节,一把抢过来,手在抖动着,心脏剧烈地跳动,撕开纸包,掉出一支钢笔,还有两本笔记本:一本是粉红色的,一本是黑皮软抄本。他暂时无心细看内容,急切地问:
“燕子——我是说,小蔺哪里去了?”他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护士长一把扯着他,拽进了里屋,把门关上,说:“你冷静点,小伙子,坐下来,听我讲。”
三天前,小蔺红肿着眼晴急匆匆找我,说:“护士长,我和爸爸要走了,拜托你把这包东西带给丁宁。”我惊愕地问:“怎么,你要去哪里?”“我不知道,爸爸不跟我说,我猜是去他的老家。”“不回来了吗?”“爸爸昨天下午去派出所把户口下了,我们明天就走。”“为什么?……”
原来,在丁宁忙于通球、试压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半个月前,土建分公司的混凝土加工厂里的电动机出了毛病,生产无法进行,找来维修电工摆弄半天,仍然转不起来,厂长急得束手无策,只好把蒋工找去解决。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蒋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用电表试,用摇表测,补焊了两个线路接头,两个小时搞定;一试机,电动机嗡嗡地转得挺欢。
蒋工一边用棉纱擦着沾满油污的手,一边懊丧地说:“这种歪货是大跃进的产物,修好了也管不了多少天,将就着用吧。”谁也沒想到,就是这句话,惹得大祸临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让蔣工沒有料到的是,旁边一个政治觉悟高得很的人,警惕性强,马上当作发现了敌情,严肃认真地把这一重要情况报告了上级。几天后转到了“寻麻烦”那里,“麻烦”一听,心头一喜,“好!”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早就想收拾这个老东西,正愁没处下手,现在根本不用自己费神,就送来了现成的钢鞭材料。——这真是,我想睡觉,就有人把枕头递了过来。”
“寻麻烦”,名符其实,这下又要变着法儿地寻麻烦了!
一天下午,他吩咐手下把蒋工叫来,自己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椅上,吼着对蒋工说:
“臭老九!你反动本性不改,不好好改造,悔过自新,居然还变本加厉,恶毒攻击大跃进,否定三面红旗,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向党进攻,是可忍,孰不可忍!经革委会决定,勒令你到井巷分公司加强改造,不得違抗!……要是不去,我们送你到专政机关!”
“我又犯什么错了,你们得讲证据!”蒋工弯着那干瘦的身子,站在他对面,一下子全蒙了,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不老实!还要我宣布出来。”
“麻烦”一拍桌子,怒气冲天,目光凶狠得要吃人,
“你好大胆子!公开叫嚣反党、反社会主义,明明只是一个电动机出了点小毛病,你不说产品质量有点问题,故意说成大跃进的产物,大跃进是谁提出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不光是反社会主义,还公然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你倒装成没有事一样!”
别看“麻烦”只读了几年书,找茬子却内行得很,鸡蛋里挑骨头地上纲上线。
“三天之内,你到井巷分公司去报到,明天我们就把你的人事档案连同工资单一起转过去!”
井巷分公司是专建矿井、打隧道的,整天不见天日地在地底下干活。“麻烦”的意图很明显:非整死这个老傢伙不可!
蒋工气愤得浑身发抖,心脏一阵放射状的剧痛,他赶紧捂着胸口,张了张嘴,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烦”毫不理会,又阴险地补充一句:“只要你识相,可以从宽!去跟你女儿说,要她跟我儿子好,两个人一起耍朋友,从今往后,你再不会有事,以前的罪行也不再追究。我这个堂堂的革委会副主任,说话是算数的!”
这件事,就发生在前几天丁宁去燕子家看望的那个下午。
此刻丁宁全明白了,那天晚上,蒋工之所以悲伤地说出一番话来,眼神里透出对燕子无比担忧的真正原因。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狂地跑回宿舍。
他打开纸包,黑皮软抄本上贴着白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工作笔记”几个字,这是蒋工关于管道安装的心得体会;粉红色封面的本子是燕子的日记,翻开一看,娟秀的钢笔字映入眼簾,日记里夹着一封信,丁宁急忙把它打开,读着读着,眼泪水哗哗直往下流。
宁:
我心中的宁,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不要怪我不辞而别,怪我无情,怪我不守信任……我现在忍不住要哭了,我是多么想和你在一起,手牵着手、肩并着肩,高高兴兴地去走完我们人生的旅程……可是我不能啊!
年迈的爸爸有病,是冠心病,我怕你担心,只说成是心脏功能不好。要是爸爸去井巷分公司,他老人家必死在井下无疑。我不能没有爸爸,我亲爱的妈妈在我七岁时就离开了,是爸爸既当爹又当妈把我抚育成人,送我上小学、上卫校;现在我都这样大了,只要下班晚一点,他就心急地来接我……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只顾自己呢……
你是我心里最思念的人,我的心是属于你的!你与我有缘,但没有份啊!“癞子”纠缠我,“麻烦”迫害我爸,我们父女俩无路可走呀!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继续留下来,你也会因为我们的缘故而受到牵连,惨遭他们的毒手。你那样善良,他们有权有势,你怎么能斗得过他们呢?我又怎么能忍心让你受他们的欺负……我的心在滴血,我不能不向你说声:对不起!
临走前,爸爸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幸好,现在从大城市到农村迁移户口很容易,我只有跟爸爸一起走了,你不要找我,我连如今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爸爸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钢笔和日记本是我经常用的,日记本里有我的成长,我的欢乐,我的悲伤,还有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你留下来作个永久的纪念吧!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了。爸爸让我转交给你一本资料,祝你事业有成。
再见了!
秋燕9月5日
读完信,丁宁百感交集,心头袭过一阵揪心的疼痛,他伤心得双手掩面,嘤嘤地啜泣起来:
“秋燕啊,秋燕!秋天的燕子,你怎么就这样地飞走了!你为什么不叫春燕呢?你该叫春燕的,当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就一定会飞回来的……”
夕阳完全落下山去,西边的天空映出一片晚霞,血红血红的。
丁宁伛偻着背呆呆地坐在长条椅上,他脑袋耷拉着,两行老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
…………
忽然,身后传来了女人的抱怨声:“喂!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你倒闲得无聊,坐在这里做啥子?吃晚饭都不晓得回来,还要人喊!”
丁宁慌忙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泪水,刚才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面前走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细细皱纹的圆脸妇人——她的妻子刘芳,看到丁宁已经起身,她便转回身去,只管自己的往前走。丁宁木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釆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的心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公园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联排别墅,顺着山坡修建,白色的建筑群掩映在绿树繁花的园林之中,清雅幽静,景色宜人,象油画一样。
走在别墅小区的路上,丁宁望着前面的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与刘芳的最终结合莫非是命中注定的吗?他不由想起“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这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来,果真如此吗?他实在无法回答,对这种只有亲情,而不是爱情的婚姻,他真的说不清楚。或许用“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完美的”似乎更恰当些……但世界上又有多少婚姻是完美无缺的呢?!尤其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难道,这一切仅仅可以用“爱尽管重要,毕竟不是人生的唯一”来诠释吗?来安慰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吗?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问自己: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有“缘”为何就沒有“份”呢?人们不是常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他怀着无比的怅惘,默默地走着,他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他记起了席慕蓉的那首《十字路口》的诗:
如果我真的爱过你
我就不会忘记
当然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说这天气真好
风又轻柔
还能在斜阳里疲倦地微笑
说人生极平凡
也沒有什么波折和忧愁
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
年轻的你我曾挥手
从此分离
小区的灯亮了,繁星点点地交相辉映着,不知从哪家窗口飘出一阵美妙的琴声,搅人心肺,让人遐想,乐曲是那样的熟悉,那是一首令人心醉的钢琴独奏曲:献给爱丽丝……
(全文完)
2008年春完稿于重庆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2-25 10:06: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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