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爱情
魏清
这是特殊年代的一段爱情故事……
——题记
夕阳穿过彩霞,斜斜地照射下来,一棵棵挺拔的树枝拖下长长的影子,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片片绿茵茵的草坪,像被灿烂的阳光抹上了一层金黄色,泛起一片柔和的亮光,花草树木也仿佛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
公园里四处静悄悄的,偌大一个园子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白天游人的脚步声、谈话声消失了,小孩的嬉戏、打闹全都无影无踪,鸟儿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木条椅上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的老人,满头的华发,白皙的皮肤,脸部的轮廓线条像雕琢般的棱角分明,他神态平和安定,气质温文儒雅,一望可知,这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尽管他的前额已刻下皱纹,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岁月的沧桑明显地显露出来,但仍然可以看出年轻时曾经有过的英俊。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谈话声,草坪前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走过来一对身着休闲装的青年男女,两人手拉着手,亲蜜地交谈着,姑娘低着头望着脚下,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小伙子正侧转着身子,热呼呼地向她倾诉着缠绵的话语。
老人偏过头去,眯缝起眼睛注视着他们,慈祥的目光跟随着这两个相爱的人缓缓地移动着。
这对相互偎依着的恋人慢慢地走远了,他们的背影在树丛中渐渐消失,老人的视线却没有马上收回,依旧呆呆地坐着,凝视着,出神地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显然,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起身离去。
此刻,老人安适的心境,已经被刚才展示的一幕所触动,就像平静的湖水,一阵微风吹拂过去,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渐渐地荡漾开来,他那埋藏在心中数十载,尘封已久的感情世界,随着眼前这幅浪漫的人物风情画的偶然出现,而不知不觉地敞开了……
一
四十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黄昏,只不过不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公园里,而是在四川的c城郊区、一个距离大型钢铁厂不远的一条荒凉而坎坷的小路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并排走着,他们衣着朴素,拘谨而严肃地相互交谈着,中间始终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与其说他们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
高个子的男青年名叫丁宁,大学毕业前,他不是这个名字。原先的名字叫丁学圣,是他的爷爷在他出生之后第三天取的。爷爷曾经教过私塾,对孔老夫子敬仰得五体投地。俗话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一点没错,他爷爷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要让他从小向圣人学习,见贤思齐。应该说,名字取得并不坏。
可是,自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红卫兵到处造反,批倒斗臭“封、资、修”,丁宁敏感地意识到,本来还以自己的名字不错,现在倒好,就像一个身着长袍马掛、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头,孤伶伶地站在一群身穿军装,臂带红卫兵袖标的青年人中一样,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名字不单是不合潮流,甚至特别地刺眼。而且,亳无疑问地带有很浓的封建主义色彩,常常会被人误以为标榜自己崇尚古人,向孔、孟学习,这岂不是有意跟现实作对?要是哪天万一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一旦与名字联系起来,深挖细究,上纲上线,那可是件很麻烦的事,说不准还要受到革命群众的批判。
前一阵子,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时,学校的女同学“不爱红装爱武装”,纷纷拿起剪刀,将长长的头发、漂亮的辫子一古脑而地剪成短短的“革命头”;义无反顾地扔掉姑娘们喜欢的花衣裳,穿上雄纠纠、气昂昂的草绿色军装……年青人常有的、紧跟时代潮流的勇敢行为,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夜长梦多,赶紧把名字改了,免得整天提心吊胆。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晚”,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他这样想,也并非毫无道理。那种年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斗争形势咄咄逼人,“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成份不好的人,一生下来就被打下了阶级烙印,留下了先天不足的政治缺陷,人的尊严也平白无故地矮了一等,说话、做事都得格外小心,稍有不慎,“抓辮子”、“挨棍子”、“戴帽子”也是常有的事。平时尚且如此,现今,在这次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更是如履薄冰,一个个生怕有什么闪失。丁宁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毫无疑问被划分在这类人之列,他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怪的。
改换名字,本来,按往常的办事程序,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眼看大学都要毕业了,这才想起要去改,谈何容易,大概总得费些周折。好在那一阵子,学生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显赫起来,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吃香,就象一阵飓风吹来,把他们卷到了天上,什么人都得畏惧他们三分,丁宁赶的正是这个难得的时机。
那天,他跑到派出所跟管户籍的警察一说,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列宁的“宁”。——他对列宁是很崇拜的。当时苏联最高层正在大反斯大林,原来亲如兄弟的老大哥,现在被称之为“苏修”;不过,列宁还沒有被打倒。一向稳重的他,不像有的同学赶时髦赶得利害,激进得很,纷纷改成“卫东”、“卫红”、“文革”之类的各字,甚至还有改名叫作“卫彪”的,这自然未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几年后,又只好再改换成别的名字。他不想这样。
派出所那个办户口的瘦高个警察可能并非头一次接待过这样的事,听了他的口头申请,眨巴眨巴眼睛,原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去,从档案柜中找出了他们学院的集体户口册,抽出来,往桌上一摆,钢笔一挥,盖个章,五分钟就办好了。临走时,瘦高个嘱咐了-句:“你到你们学院人事科说一下,就说派出所已经同意你改名,让他们改过来就是。”
刚才进派出所时,丁宁还在想,万一他们不办或有意为难的话,就说他们不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破坏文化大革命,叫红卫兵来造他们的反,看他们还有没有这样的胆量!现在看来完全用不着了。丁宁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他有些吃惊,这样高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少见。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和丁宁走在一起的女青年叫刘芳,她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今年二十岁,初中毕业后去农村插队落户了两年,因为家庭情况困难,又赶上建筑施工单位招工,她便幸运地调回城里来,还由街道居民委员会介绍到一个建筑公司的机修厂当了工人,三年的学徒期已满,刚刚转为正式的一级工。
荒郊的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前方,也不知最终通向哪里,路的两旁没有房屋,连树木也见不到。不远地方是一片宽阔的农村菜地,像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地铺在原野上。
在这条干硬不平的泥巴路上,两个年青人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谈。
“李大姐把我的情况都跟你说了吧?”小丁先开口,试探地问道。
“嗯,说了。”小刘轻声地回答。
“不知道她告诉过你没有,我不是“红五类”,我出身不好,还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出身不好又不是你的错,哪个人的爹妈还能自已去选呢?想选什么样的就选什么样的?”
小刘心直口快,她朴实的话语让丁宁心头一热,虽然这是初次与刘芳见面,但小丁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样,一定得把最关键的先说出来,一开始就把重要的事情隐瞒,会使他良心上感到不安,感到对不起人家;而且,他早就作好了这次会面十有八九成不了的思想准备。现在刘芳的回答,让他感到无比的舒坦,心头又惊又喜。惊的是:眼前这个姑娘文化不高,又没有多少见识,竟能如此明白事理,说出这番通情达理的话来;喜的是:好长时间以来,除了厚道的老师傅不对自己“另眼相待”外,其他的人总好象隔着一层玻璃,眼神也有些漠不关心,自己老是感到佷难融入到周围的人群中。今天,姑娘的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就象平时在烈日下埋头干活、口干舌燥,恰巧有人给他送来一杯清凉的泉水,“渴时一滴如甘露”,让他禁不住异常地感激,满心的欢喜。
“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哪一个人不是在挑选出身好的。”
“别人要挑,就让人家挑,你也管不了!这是别人的自由。”
“我怕你也有这种想法……”
“我怕?要是怕,我今天就不来了。”
小丁听了,又是一阵感动,他为姑娘的真诚、直率暗暗高兴,但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话题,便随口问了-句:
“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工作?”
没想到丁宁此话-出,刘芳竟然脸色突变,刚才还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丁宁有点恐慌,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变得手脚无措起来。
“我爸爸、妈妈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小刘迟疑了一会,缓缓地回答说,“我是外婆把我抚养大的。”。
刘芳,这个质朴的姑娘,原先的家住在农村,从小就没了爹娘,-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她父亲年青时,读过几年书,后来家境中落,生活没有着落,只好进了吃、穿、住都不用花钱的国民党开办的军校。两年毕业后回家探亲时,与当小学教师的母亲相识并结了婚。没过多久,就上了前线。谁知,战场上枪子不长眼,年纪轻轻就被打死了,当时,刘芳的母亲正怀着她。刘芳自出世以来就从未见到过自己的父亲,按说,这已经是很不幸的了。没想到,祸不单行,灾难接踵而至,当她一岁多时,母亲为了养家糊口,赴c城找工作,乘木船逆江而上,途中载人太多,船翻落水遇难,最终连尸体也未找到;真是够悲惨的。以后,刘芳的外公去世,外婆带着襁褓中的她,一起到了c城,靠帮人家缝纫衣服谋生,老小相依为命。又过了几个年头,经别人介绍,外婆找了个憨厚的老工人成了家,这才艰辛地把刘芳渐渐带大。
刘芳含着泪水,细声慢语地说着她的身世,丁宁全神贯注地听,一种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然而,同情归同情,爱情归爱情。丁宁对刘芳是有好感的,但这是一个小女子为一个大男人说出公道话所产生的心存感激,还有对刘芳悲惨身世的真心怜悯,并非是那种一见钟情,砰然心动的奇妙感觉。在丁宁心中,刘芳不过是一个善良、直爽的好姑娘。
今天这次相亲式的会谈,对他来说算不上大的收获,可也不是空手而归。
夕阳慢慢地沒入了地平线,西边的天空映出一片绚丽的晚霞,暮色渐渐地浓了起来。
丁宁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主动地提出要送刘芳回家,刘芳说:“我又不是小孩子,送什么!”话虽这样说,到底还是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丁宁一眼,眼光中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没等丁宁再说什么,便扭转身去,迳自走了。
丁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是留恋、惆怅,但似乎还是有点若有所失,究竟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刘芳离去的背影,然后,独自一人默默地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二
建筑施工工人的宿舍向来是极其简陋的。丁宁所在的宿舍就在钢铁厂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下,矮矮的两排平房;工人们称之为平房,实在是美化了点,事实上和临时工棚差不多。
这两栋房子各长三十多米,宽四米,每栋有十个房间。房柱是碗口粗的园木,连树皮都没有去掉;上面是人字形木屋架,盖着小青瓦;外墙是砖砌的,没有抹灰;间隔墙是用竹篱笆抹上薄薄的一层灰,二米八以上部分是空的,仅仅只起分割的作用,相邻房间的谈话声都听得到;每间房有四个上下铺的单人床,地面是普通泥土夯实而成,天睛下雨踩的多了,地上到处鼓出一个一个的小土包。
丁宁回到宿舍,已经亮灯了,他疲倦地坐到自己的床上,斜靠着被褥闭目养神。上铺新分配来的中专生小孟伸出个脑袋,探着身子向下问:
“喂,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下班就见不到你的人影,害得我到处找。”
“我到外面去转了转,有什么事吗?”
“今天下午徐师傅的脚砸伤了,现在在职工医院住院,指导员叫你明天起去医院照看几天。”
“住院了?那一定伤得不轻。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抬电焊机砸的。”
“抬电焊机?”丁宁有点糊涂了。
施工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形成的惯例,三级工以上的师傅是用不着去干重体力活的,徐师傅怎么会被焊机砸伤?
说起徐师傅,丁宁想起两个月前的经历。
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c城,在建筑安装总公司人事处报完到,然后再分到下属机电分公司管道队,队长是个东北人,看了他的报到证,对他说:“好多年了,现在才分来个秀才。丁,说啥我也得给你找个好师傅。”这个师傅就是徐有贵。徐师傅是个管道工,六级老师傅,其实年纪并不老,才三十八岁,工龄可就长了,东北刚解放时就干起,干这行已经有二十年。
认师傅的那一天,丁宁按照队长的指点,来到三班干活的工地上,徐师傅正蹲在天燃气管道旁用扳手紧法兰盘的螺丝,丁宁走向前去,诚恳地说了声:
“徐师傅,我来给你当徒弟了。”
徐师傅头也没有抬,只管一心一意地继续埋头操作,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
“你来了!”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丁宁还是头一次遇见,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气象凝结住了似的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徐师傅不慌不忙地紧完了螺丝,检查完毕,猛地一下子站起来,——一个脸孔黧黑,身板壮得像钢浇铁铸般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扳手,如同握着一把枪,两眼炯炯有神,审枧犯人似地自上至下地打量丁宁一番,说:
“你就是刚分配来的秀才罗!敢情跟我们粗人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好了,以后重活你就不用干了!”
硬梆梆的话让丁宁摸不着头脑,捉摸不透话中的含义,似乎有点瞧不起人,又好像有些关照的意思。
要说徐师傅这个人,关东汉子,性格豪爽,说起话来像石头砸在地上,不熟悉的人开初往往难以接受。刚才说的话,其实完全是一番好意。在后来的日子里,凡是遇到有什么重活、累活,比如抬焊机、推氧气瓶、扛法兰盘之类的,徐师傅总是让他的另一个徒弟——五大三粗的小吴去干,丁宁争着要去,常常被徐师傅拦住:“你没干过,闪了腰会落下病根子。”徐师傅对丁宁的呵护和关爱,让他感到总有些亏欠了自己的师傅。
现在,一听说徐师傅住了院,丁宁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跑去看,只是职工医院离这里还远,天又黑了,只好耐心过了这一晚再说。
第二天一早,丁宁到工地食堂打了碗稀饭、拿了两个馒头,三口两口地吃完,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职工医院。
职工医院不大,共三层楼,一楼挂号、收费、发药、急救、化验、打针,二楼看门诊,三楼就是住院部。丁宁不费劲就找到了徐师傅的病房。
徐师傅躺在床上,床旁立着个挂药水瓶的铁支架,他正在输液。丁宁走过去急切地问:“师傅,伤得重不重?”然后,坐在旁边的空床上。徐师傅说:“没事,一点皮外伤,只是下不了地,干不成活了。”
这段日子,徐师傅和学徒工小吴没有和丁宁在一起干活,被抽调到五班去抢进度。五班正在抢修直径800毫米的天燃气主干管,电焊工作量大,管道工的活也不少,大家都忙不过来。
徐师傅这一组,人手紧,除了学徒小吴和四级焊工李师傅——李大姐,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起重工,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徐师傅与小吴两人帮着李师傅抬电焊机,焊机又笨又重,起码有三百多斤,小吴走前面,脚踢着了凸出路面的废铁块,骤然一阵疼,人不由往下一蹲,焊机砸在了徐师傅的脚背,砸成了重伤,幸好骨头没有断。
丁宁心里很过意不去,要是自己在场,一定不要徐师傅亲自去抬。他问徐师傅疼不疼,吃了止痛药没有,要不要让医生给他打止痛针……
忽然,从门口传来清脆甜润的声音:“二床的,换药了!”
丁宁回转头一看,一个年青秀丽的女护士托着药盘走了进来,雪白的护士帽罩着乌黑的头发,口罩遮去下半个白净的脸,露出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象唱戏的眼睛一样,微微向上,亮晶晶的,挺摄人。她走到床前,扭头看丁宁时,无意中投射过来一束清澈媚人的目光,丁宁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象触了电似的,一股震颤的感觉流遍了全身。
“把脚抬出来!”丹凤眼的话音刚落,丁宁象听到了命令,赶快帮徐师傅把脚从被子里轻轻地挪出来,用双手抱住往上抬着。丹凤眼弯下身去,揭掉原有的纱布,用镊子夹着浸了酒精的药棉将伤口擦拭干净,熟练地换上涂有消炎膏的新纱布,用胶布固定好……
丁宁一直半躬着身子紧靠在她身旁,下巴几乎挨着丹凤眼的头。
当丁宁俯下身子那一刻,一股女人特有的温暖气味冲上来,沁人肺腑,摄人心魄,让他情不自禁地心旷神怡,浑身有些飘然起来。也难怪,丁宁活了二十几岁,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这还是头一次与女人贴得这样近,挨得这么拢。丁宁长这么大,还从未与女人有过这种零距离的接触。
大学时代,谈恋爱——严重警告,结婚——勒令退学,森严的校规让丁宁这样-个模范遵守校纪、校规的学生,哪里还敢超越雷池一步,平时与女生相处,始终是隔着一道望而却步的鸿沟。何况那时工科院校女生很少,他们班上才五个,而且年龄都比他大。在他的观念中,一直认为恋爱这事,男的必须比女的大,才合逻辑。加上他又出身在有文化的家庭,从小父母亲就教导过他:“学习期间,一定要以学业为重,其他的不要想。”这种思想在丁宁的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虽然内心里也想和漂亮女同学亲近,但总有个声音提醒他,以致从不敢考虑男女之间的事。
“好了,不要下地,脚尽量搁高一点。”悦耳的声音使丁宁感到甜美,感到愉悦,他的心里有种被酥麻了的感觉。
丹凤眼向徐师傅吩咐交待完毕,收拾好物品,然后灵活地转过身去,象小鸟一样轻捷地离开。
不知什么原因,她又蓦然回过头来,深情地瞅了丁宁一眼,丁宁此时也正向她望去,四目相对,电光一闪,丁宁不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起来。丹凤眼两颊绯红,怪不好意思,娇羞地掉过头去,急匆匆地走了,慌乱中撞着了对面的床头。
丁宁一颗被扰乱了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怔怔地定在那里,全身都陶醉了,徐师傅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恍恍惚惚地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腼腆,迟疑地问徐师傅:“这个护士叫什么名字?”徐师傅看在眼里,心中明白,狡黠地一笑:
“你这小子八成是看上她了!——哈哈,脸都红了,我说的沒错吧!”
“莫开玩笑,她真的叫什么名字?”
“你嘴巴是干啥的,光吃饭啊,不晓得自己去问她?我又不认识,找我也白搭。”
看着小丁灰心丧气,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徐师傅心中老大不忍,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看你这副窝囊相,哪里像个大老爷们,我倒是听到过别人都叫她小蔺。喂,要不要我帮你牵线搭桥?”
丁宁一听,赶忙言不由衷地辩解说:
“我只是随便问问。师傅,我脸皮薄,你不要加油添醋地取笑人好不好!”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我操空心,当我没说。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你再来求我,就是龟儿子!”徐师傅一急,连当地的骂人话也说出来了。
丁宁听了,很有些懊悔,刚才真不该把话说得这样硬气,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听师傅的口气,话中有话,好像他有什么能耐似的,说不准还真能帮自己的忙,万一以后要是再去求他,如何好开口呢?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都怪自己好面子,没有勇气,还要硬撑,连师傅也得罪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该死!”丁宁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觉得犯了一个不应该有的大错,简直不可饶恕。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
职工医院里,外科病人住院的不多,徐师傅所在的4号病房共六张床,三张空着。但这并不意味着受伤的工人就少。
工地上经常有碰伤的、摔伤的、砸伤的、割伤的,烫伤、烧伤的,甚至还有无意之中被电弧光灼伤眼睛的。只不过工人没有那么娇气,受轻伤的,包扎一下,给些药就回去了,到时候来打针、换药。重伤病人,由于医疗设备和技术的限制,治不了的,就转到市里大医院去了。如此以来,只有像徐师傅这样的病人,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才留下来住在外科病房。
下午五点多钟,丁宁从卫生间出来,他刚把便盆倒了,冼刷干净,拿回病房,放在徐师傅的床底下。
突然,从静静的走廊上,传来大呼小叫的喊声:
“徐师傅——徐有贵!你在哪个病房!”声音大得连整个楼层都能听到。
“谁这样没有公共道德意识,在医院里也放开喉咙使劲叫。”丁宁直摇头,抱怨地对徐师傅说。
在床上躺着正输着液的徐师傅稍稍将头抬起来,侧耳细听,惊讶地抬高了眉毛。
“来了!母老虎来了。”
“什么母老虎,母老虎是谁?”丁宁迷惑不解地问。
“五班的焊工李师傅,——大伙儿给取的外号。你快到门口去招呼一下。”
丁宁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帮他介绍对象的李大姐呵。
他刚走到门口,差点一个满怀撞着了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李师傅,她手里拎着一个用花格子布包裹着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一眼看见丁宁,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没有去上班?”还没等小丁回答,她直奔徐师傅的床位而去。
徐师傅正用一只手撑着,费力地慢慢坐起身来,李大姐还未走拢,就嚷开了:
“昨天的活紧,到下班还没干完,不得空。今天收工得早,又回了趟家,才来看看你,你莫怪呀!”
徐师傅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为了支援内地三线建设,随着施工队伍从关外来到c城的,在建筑施工行业里混久了,嘴巴也有些油。他知道李大姐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存不住话,故意想刺刺她,逗逗她玩。——这也是常有的事。
“大妹子,爷们受伤住院了,心里总是想着你,你怎么现在才来!”
“滚你的!砸伤脚活该!”母老虎的性子冒出来了,“哟!还吊葡萄糖水,你很会享受公费医疗嘛!”
“那不是葡萄糖,那是防止感染的消炎药水。”丁宁解释说。
“哦,——小吴那龟儿子笨得要死,黄捧!屁大的事都干不好,怎么这样不小心,砸得还不轻呵!”母老虎一屁股坐在对面的空床上,愤愤不平地说,“要是我的徒弟,我非得罚他给老娘打洗脚水不可!”
“你不要怪小吴。”徐师傅认真地说,“是我一时大意了,他腰一闪,我就该放下来,也不致于砸到我的脚。”
“你这个人啦,明明是别人的错,也要一把揽过来,就数你风格高!——今天一早,我去买了几条鲫鱼,活蹦乱跳的,我让我婆子妈下午把汤熬好了,现在你把它喝了!”
“还是大妹子想得周到,对我好,老相识了,你男人不会多心吧。”徐师傅挤眉弄眼地又开起玩笑来。
李大姐也懒得理会,只管解开花布包,端出一钵热气腾腾、奶白色的汤来,放在床头柜上,让徐师傅喝。
“老人都说,喝了鲫鱼汤,伤口长得快,还能补钙。你快趁热给我喝了!”
徐师傅是个耿直人,也不讲客气,扭过身子,用没扎针的右手拿起瓢羹,像听话的小孩似地舀着汤,吃起来。
李大姐坐在床上,满意地看着他一瓢接一瓢地舀,喝得津津有味,她感到很开心,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
屁股还没坐热,李大姐就站了起来,对着徐师傅说:
“我得赶紧回家,家里还有两个客,我就不陪你了。有什么事,尽管叫人带信,除了借钱以外,我都帮得上忙。——吃不完,下顿热了吃。”
说完,转过身去就要走,倏地看到丁宁,想起来问:
“丁大学,你和小刘见过面了吧,怎么样?印象还不错吧,大姐不会看错人的。”
丁宁心里一阵发慌,恐怕在徐师傅面前露了馅,赶忙朝李大姐使眼色,示意她此时不要谈论这件事。李大姐心眼不多,以为丁宁不好意思,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丁宁仍然有点担心,一直望着李大姐迈出房门,两腿生风地走了,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徐师傅放下瓢羹,问:“哪个小刘?什么事?”丁宁含糊其辞地说:“没什么事,一个朋友的朋友。”
不知怎的,丁宁觉得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
今天上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蔺妹妹,一张文静的瓜子脸,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她是那样的俊俏,那样的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身材是那样的苗条,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声音是那样的甜润,那样悦耳动听,连走起路来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魅力……丁宁兴奋地想着,若是按照美学三要素,线条、颜色、声音来衡量,她全都完美地体现了,要是能画下来,那该有多好!可惜我不是画家。
在丁宁周围的生活圈子里,他还未曾见过这样天仙般的美人儿,即使是像他这样心高气傲、审美观极强的人,也不由暗暗地惊叹起来:“没想到,在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竟然有如此出众的漂亮姑娘!”小蔺的出现,怎么能让他不动心,怎么能让他不神魂颠倒呢?
难道真的是天意,正象书里所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为什么偏偏让徐师傅砸伤脚,队里又安排他丁宁来照看徐师傅,小蔺又恰恰是管这个床位换药的,实在太湊巧了!以前他不相信什么巧合,那不过是小说中、电影里面编出来的,现实中哪里去找啊?如今他不得不信了。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小孟走进病房,丁宁正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先开口说:“队里叫我来接你的班,你回去休息吧,你都照看一天了。”
丁宁并没有觉得累,他甚至很想再继续留在这间病房里,哪怕是干坐着过一夜,一直守侯到天亮也心甘情愿。他怕明天一早小蔺就来换药,到时他还没有赶到,那岂不失去见到她,和她一道換药的机会了。
不知为什么,他一心盼望着再次听到她那银铃般的声音,看到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还有她那身体上散发出的迷人香味……可惜下午再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他心里牵牵的,到哪里去找她啊,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明天。
丁宁不想走,但又没有充足的理由。他这时还幻想着,说不定小蔺又会像上午一样,突然一下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该多好呀!他真有些不愿意现在就离开。
他向整个房间留恋地巡视一番,看还有没有什么事,又磨磨蹭蹭待了一会,看来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这才对小孟嘱咐几句,又跟徐师傅打了声招呼:
“师傅,我走了。你晚上起夜时,切记不要自己下床,到时候喊小孟一声,他会拿便壶来接的。”说完,又回过头看了看,很是舍不得离开这间让他感到异常美妙的病房。
在回宿舍的路上,丁宁心里充满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期待,却又有些无法排遣的惆怅……
四
郊区的夜晚,四周静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没有。清朗的天空象扯开了一张无边的浅蓝色布幔,一轮弯弯的明月高悬着,将银白的光辉尽情地挥洒下来,洒到树枝上、房屋上、原野上,到处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雪青色,活象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看起来是那么地富有诗情画意。
丁宁走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中,他的整个身心都被陶醉了。
他想起了小蔺,这个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姑娘,这个让他今天像丢了魂似的意中人……他边走边想,一种无比甜美的感觉涌上心来,浑身轻飘飘的,心情特别舒畅,眼前也仿佛展现出一幅美好情景,——那正是他所向往着的:就在这样一片柔和的月光下,他和小蔺两人紧挨着、肩并肩地走着,他拉着她那纤小温软的手,深情地看着她,很想倾诉些什么,她羞答答的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莞然微笑……他们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两颗年青的心完全溶化在这彼此相爱的幸福之中……
想着想着,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像眉毛,他记起老人们常说的“初三初四娥眉月”,一下子猛然想到今天应该是农历七月初三或初四了,不几天就是七夕,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小蔺就好比天上下凡的七仙女,我不就是那地上的牛郎吗?这是多么吉祥的预兆啊!他心里的那份喜悦,象火山般地喷发出来,再也抑制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轻轻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大学时代同学们都喜欢的苏联歌曲,他先用汉语,后又用俄语唱了起来: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丁宁步履欢快,一边挥着手打拍子,唱得很投入,他被自己的的歌声所感动,他觉得歌词中所描绘的和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多么地吻合,简直就像专门为他和小蔺写的,他越唱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连自己都吃惊,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两个月了,还从来沒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荒郊野外的夜晚竟会有这么的好!
当他走进宿舍时,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房梁上吊下来的那盏灯泡,还在有气无力地发出暗黄色的光。今天是星期六,家在本市的工人都回家了,小孟在医院,只有一个老工人留在屋里,已经躺在床上睡觉了。
丁宁的心情仍然是愉快的,他走到墙头那张唯一的小条桌旁坐下歇息,他要静下心来,将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缠绵的思绪,好好地理一理。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小蔺和小刘,象电影中的镜头切换一样,互相交替着浮现出来。一个俏丽俊美,钟灵毓秀;一个团团脸蛋,单纯朴实;一个卫校中专生,一个初中文化。两个人走在一起,就象戏曲中的小姐和丫环······丁宁的情感天平显然偏向小蔺这一边。他这样想着,心头忽然有些不安起来,似乎有个声音在质问他:“你这是在挑选东西吗?”他心突突地跳,有些自责,埋怨自己感情不专一,有点朝三暮四,三心二意……这难道是一个正派人士的所作所为吗?不行!,得当机立断,不能脚踏两只船。
于是,他决定,先了却小刘这边的感情纠葛,他必须明确表态,但又怕伤了小刘的心。这样一个身世很苦的姑娘,又那么单纯、直率,怎么好意思去回绝人家呢!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吧?只不过是见了一次面,对她有好感而已,但终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那种情感,何况小刘也没有明确表示喜欢自己……让李大姐带话给她,把这事了结了……可理由呢?总不能说是看上了另一个吧。丁宁有些为难起来,而且,李大姐的母老虎脾气,今天已经见识过了,这一关怕是很难挨过的。她那么热心地关心自己,仁义得很,却要扫她的面子,不领她的情,以后相处也有些难为情,是我对不住她!这真是件麻烦的事……
要说李大姐给丁宁当介绍人,也不完全是偶然。
本来,李大姐不是他们这一个班组的,可徐师傅与她共事多年,两人很熟。丁宁他们班上的焊工是个新手,干活沒有计划,经验也不足,有时工作中缺少焊条了,班组里又没有,只好打发丁宁去李大姐那里借,有时也借借面罩、玻璃片什么的,一来二去,就与李大姐搞熟了。
李大姐三十多岁,身材稍许矮了点,长相不算好看,但绝不难看;她是个直心眼的人,平常话也特别多,哪里有她,哪里就热闹,别看她凶起来像母老虎,其实乐于助人,是个热心肠的人;像她自己说的,“除了借钱以外,什么忙都可以帮”。人是泼辣了些,但人是好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见丁宁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对人又有礼貌,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这样的人硬是靠得住。虽说现在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已经不吃香了,成份也不好,但只要人好就行,过日子嘛,只求个实在。所以就问丁宁,有没有“耍朋友”。
刚开始,丁宁极不愿意听到“耍朋友”这种说法,甚至很反感,在他心目中,恋爱是件很纯洁的事,很慎重的事,怎么可以把找对象说成是耍朋友,怎么可以用一个很不庄重的“耍”字呢?后来知道这是当地的方言,大家都这么说,没有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李大姐得知他还没有耍朋友时,就主动当起了红娘,给他介绍了刘芳。
对于李大姐,丁宁还是了解一些。上个星期日,丁宁送劳保用品来到她的家里,只见除了一台最值钱的旧缝纫机和简单傢俱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家境其实很困难,公公、婆婆、男人、三个小孩,连她七口人,只有她和男人挣钱,两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拢共才140来元钱,公公又长期卧病在床。平时,她从不在工地食堂打饭,中午每顿都是自己带饭带咸菜,在蒸汽锅里一热,将就着吃。她自己非常节省,天热时,连支冰糕都舍不得买来吃。
这次,李大姐与徐师傅一起干活时,她焊接支架,一不小心让电火花溅到了脚上,把她新穿的尼龙袜子烧了几个洞,脚也烫伤了。她眉头紧皱,连声叹气:“可惜我的袜子了!今天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人要是背时,躲都躲不脱!”
徐师傅看到她脚上烫出了红红的水泡,心里惋惜,嘴上却数落她,还夹带着当地的土话:
“我不晓得你这脑壳是啷咯想的,脚都烧成这样了,你不当作回事,烧坏了只袜子,你倒心疼得唉哟连天!”
“脚烧了几个洞,肉长得起来噻!袜子烧了几个洞,还有什么法子?还不得只好花钱去买!”她一脸的懊恼,忿忿地说。
“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帮你买一双,算我送给大妹子的,不就结了吗!”徐师傅笑眯眯地说。
“你那几个钱,自己都养不活,还提虚劲!还是留给你老婆去用吧!”李大姐瞪了他一眼,狠狠地顶了回去。
李大姐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了解她的人都喜欢她,也有点怕她。
今天下午,李大姐给徐师傅送鲫鱼汤,就让丁宁很感动:这么一大钵汤,少说也得花去他们家两天的菜钱。
可是,好不容易这次天赐良机,让他幸运地遇到了心仪的小蔺,总不能让这样千载难逢的美好事情在自己身边溜走吧。李大姐呀,实在地对不起了!
丁宁主意已定,思想上的包袱放下了,精神一振,再来重点抓这一头。他想,还是应该先给小蔺写一封信,探探虚实,到底人家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要是光自己起劲,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成了“剃头师傅的担子”——一头热。
丁宁铺开信纸开始写信。刚写完“小蔺同志:工作忙吗?我是……”几个字,他马上觉得像公文信一样,太没有人情味了,撕去重写。
小蔺:
你好!冒昧地写信给你,你不会生气吧。
谢谢你对外科4病房2床我师傅的细心护理!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姑娘,让我们交个朋友,你说好吗?
等待着你的回答!
丁宁8月17日
信写完了,但丁宁意犹未尽,他原本想在信中对小蔺多说些热情洋溢的话,衷心地赞美她一番,尽管这些都是他很想对她说的真心话,但又怕小蔺认为他这个人不诚恳、不踏实;再好听的话也不宜说得太多,以小蔺的高雅和纯真,她会认为他轻浮、浅薄,会看不起他的。
他又默默地读了一遍这封简短的信,如同读别人的信那样,思来想去觉得还行,语言大方得体,口气不卑不亢,挑不出什么毛病,心意也表达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准备明天见到小蔺时,如何将信悄悄地塞给她……
现在,丁宁的思绪总算理清了,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瞌睡也来了。他将信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脫去衣服,掀开被子睡下了。
五
第二天一早,丁宁洗漱时,对着小镜子将头发沾点水,仔细地梳理顺溜,又刮干净了胡子,换了套他前不久买来的新衣服,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匆匆赶往职工医院。
走进病房,徐师傅刚吃完饭,小孟正在收拾碗筷。丁宁对小孟说:
“你放下,我来洗,你赶快回去吧。”
“那就有劳你了,我先走了。”小孟感激地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走了。
丁宁拿起碗筷向盥洗室走去,他洗涮完毕,回来时,特地绕到护士值班室,探着身子往里瞧了瞧,两个护士在准备打吊针的药水,又向房间四角扫视一遍,没有他所熟悉的身影。
不大一会,一个男医生来了,人很年青,比丁宁大不了几岁。
医生身后跟着一个护士,丁宁一看,心里很懊丧,——怎么不是小蔺?
早上的查房开始了。护士挪开徐师傅的被子,揭去纱布,医生俯下身子,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用手在伤口旁按了按,说:“伤口愈合得不错,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在家好好休息。”
丁宁抓住机会,忐忑不安地问医生:
“还要不要换药?”他心里想着小蔺。
“要,明天还要换。”
“小蔺到哪里去了?”丁宁大着胆子问。
医生惊诧地瞟着他,眼光中充满妒忌和怀疑的神情,看得丁宁心里直发毛,生怕猜出自己心中的那点秘密。医生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他,像是不屑一顾的样子,随即转过身去对护士说:“等一会查完房,把二床的药换了。”
丁宁大所失望,心里头空空的。
查完房,医生和护士走了。徐师傅叫小丁坐下,跟他说起了昨天晚上的一些事。
昨天,小丁前脚走,学徒小吴就来了,一张娃娃脸,长得膀大腰圆,神情却有些沮丧,眼睛都有点红,惴惴不安地走到师傅面前说:“都怪我,让你砸得这样恼火。”徐师傅大巴掌往他胸口一拍:“大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干活哪有不撞着碰着的,破了点皮,过两天就没有事了。”
不一会,徐师傅媳妇来了,端了碗徐师傅最爱吃的饺子。小吴赶紧迎上去:“师母,你来了!”师母笑着说,“小吴,你好久没有上我们家了。”又对徐师傅说:
“三鲜馅,我包的,你尝尝!”徐师傅笑嘻嘻地用手抓了个就往嘴里送,连说:
“味道不错,咸淡也合适,再有点醋和几瓣蒜就安逸了。”
“手也不洗,饿劳饿相的!——你知足吧,这里是医院,又不是在家里。”边说边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的男人。
小孟插话说:“焊工李师傅送来了鲫鱼汤,徐师傅吃了一多半,还剩了些。饺子怕是吃不了几个,只好留到明天吃了。”
“什么?那个臭婆娘来过了,比我还先来,她倒会乘火打劫!饺子吃不了,正好,我端走,我拿去喂狗!”徐师母一听到李师傅的名字,平时温顺的她,不知咋的突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你多什么嘴,你不说话,人家会把你当哑巴卖?一边呆着去!”徐师傅也火了,对小孟吼了起来。
徐师母怒气未消,“噌”的一下站起来,冲着徐师傅甩出一句话:“死不要脸!你这没良心的,不知好歹!”一把拉着小吴,“我们走!”气呼呼地一道走了。——不过,饺子仍留在了床头柜上,并没有拿去喂狗。
小孟知道闯了祸,一句话也不敢吭。
没过多久,管道队的队长和指导员提着一网兜水果来看徐师傅,询问了一下病情,慰问几句,便谈起了最近队里的情况。
指导员说,前天,公司召开了各队指导员和队长参加的“抓革命,促生产”会议,要求每个施工队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带动全体职工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公司革委会分管生产的秦副主任特别强调,不要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走资派还在走,阶级敌人心不死,五类份子和牛鬼蛇神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总要伺机反扑,我们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生产不能忘记革命,要时时刻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xi]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接着,队长就具体的生产任务告诉徐师傅,前一阵,五班抢修的那一段天燃气主干管已经完工。现在要进行管线打压、通球试验的准备工作,任务不轻,全队都要动员起来,一个班负责一段。队长对徐师傅说:
“你们三班的任务初步定为守7号点至红卫站这一段。你是班长,现在脚受了伤,到时还没好,你就不一定要去,但要认真安排好。”徐师傅一听,跟战士听到命令一样,一股子劲就来了:
“队长,你放心,到时我保证在岗位上,这点皮外伤咋整也整不倒我!”
队长沉思了一下,说:
“你们班的丁大学要抽出来到队办公室工作一段时间,队里的技术员回老家探亲去了,一时间回不来。我想让丁大学搞出一个打压、通球的施工方案来。你跟他说一声,后天就到队部报到。”
徐师傅当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答说:“明天我跟小丁说,听听他的意见。”
现在丁宁一听,要他搞施工方案,头皮发炸,六神无主。
他学的专业是给排水。他被分配到管道队是因为没有完全对口的单位,只好暂时在这里凑合着干。他想起不久前,有个大学生是学电力拖动的,来公司人事科报到,那个负责人什么也不懂,竟想当然地将他安排到电装队外线组,说既然是搞拖动,就该到野外去拖电线。弄得这个学生哭笑不得,又不能不服从,只好自认倒霉。
丁宁毕业前,心想着最好是能分配到给排水设计院或者建筑设计院,当然,自来水厂或者留校任教也可以。沒有料到,“文革”早不来,晚不来,正在这关键时刻闹起来,原先预定分配到某个设计院的方案,一下子全泡汤了。如今,要他干这不熟悉的工作,实在勉为其难。可是,丁宁又不好意思提出说,干不了!因为他的自尊心很强,心里头早就憋着一肚子气。
文化大革命进行了一年多,学生停课闹革命折腾了一阵后,中央发出通知,全国停止红卫兵大串联,高等院校停止招生;中学生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去劳动锻炼,大学生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为什么?鬼知道!大概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缘故吧。这下好了,得意了几天的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学生,突然完蛋了!就像刚送上天的火箭,还没等那耀眼的光芒散尽,便一个倒栽葱地摔下来,学生的命运急转直下,全被“发配”到农村、工地。
在施工队里,丁宁总觉得现在是知识份子落难的日子,自己此刻是“龙困浅滩被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自从来到队上,那些没读过几天书的年青工人平时不好好干活,三天两头地闹革命、看热闹,还要瞧不起他,看他不顺眼,常常阴一句,阳一句地挖苦说:“绣花枕头一包草,白面书生,哪里是干活的料!”当然,这些话也不能说是全错。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干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总是有区别的,同样是年青人,又何必互相瞧不起呢!最让丁宁不能容忍的是,有时他们还背着徐师傅,故意将重的东西让他抬,压得他走起路来打趔趄,几个人还在一边讥笑,说风凉话:“小白脸,你走路就正经八百地走,啷咯像筛糠一样,这点活都干不顺溜,连女娃儿都不如,还算什么男人!”丁宁很是气愤,自己读了十七年书,并非“绣花枕头”一个,一点本事也沒有,他很想给自己争口气,要干,就干出点他们干不了的工作,给他们瞧瞧,压压他们的气焰!
然而,工程技术到底不像抬东西,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工程数椐、计算公式半点也马虎不得,有点差池,往往要出大问题,说不定还要闹出大乱子!这下就让丁宁犯难了。
他半晌地呆愣着,徐师傅看在眼里,替他捏着一把汗,同情地问:
“不行就算了,我去找队长说说,让他到别的地方借个技术员来。”
“我是没有多大的把握,跟我的专业不大符合,另外,我手头又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书籍和资料,搞方案这些是少不了的。”丁宁解释说。
“这算啥!只要你答应,这些都好办,我帮你找个老师。”
原来,徐师傅认识一个老工程师,他过去是搞煤气管道的,属反动学术权威,现在下放在土建分公司当打杂工,监督劳动改造。丁宁一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师傅,你是观音菩萨,给我救苦救难来了!”
徐师傅也喜不自禁,连连给小丁打气:
“你是文化人,不像我们笨头笨脑,一看书,什么都懂,只要蒋工肯帮忙,你一定得行!”
“你说的煤气工程师姓蒋?他住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他请教。”
“不用急,明天去找也不迟,今天是星期日,你让他好好休息。这老头,脾气怪,也很可怜。——我说地址,你记下来。”
丁宁拿起笔写下:钢花一村6幢2单元8楼1号,蒋伯仲。
六
星期一早上,丁宁来到队部工地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实际上跟电影中的难民屋差不多:石棉波形瓦作屋面,席棚子围成的一个大房间,干泥巴地,里面摆着几张条桌,几个凳子,一个木板钉的柜子;正面墙上贴着毛主[xi]像,像两边是用黄广告颜色在红纸上写的毛主[xi]语录。唯一不同的是,桌上多了一部电话机,右侧墙上挂着一张施工进度表,一进门就可看到,非常醒目。再就什么也没有了。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大概都下班组去了。”——丁宁口里叨念着。
他无意识地踱着步,双手往裤兜里一插,手碰到了折成的纸条,忽然想起来了:该死,到现在还没有把这封极重要的信“投递”出去。
昨天从医院回来,整个心里就被什么试压、通球这鬼方案搞昏了头,他象个没头的苍蝇似地在自己床底下藏书的木箱子里乱翻一气,也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技术参考书;又跑到相距不很远的结构队宿舍,找另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在那里聊了一会,什么收获也没有。他就这样瞎折腾,把托人带信的事都搞忘了。
其实,不搞忘,也没办法。徐师傅那里,自己违心地充了一回硬汉,怎么好意思出尔反尔地再去请他出马;母老虎热心肠,但这事要她帮忙,那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自讨没趣,说不定还要被她骂个狗血喷头!丁宁想都不敢想……
队长跨着冬冬的大步走进来,瞥见小丁,说了声:
“你来了!今天只能干半天活,刚才接到通知,下午要跳忠字舞,除了生病的,谁也不准请假。这样吧,你先看看管道线路图再说。”转身从木板柜里拿出一卷皱拉巴几的施工图。
丁宁把图纸摊开,慢慢地看起来。
队长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填写报表。指导员走了进来,将安全帽往桌上一甩,说:
“我刚才到各个班组转了一圈,都通知到了。这般小青年,平时不好好干活,一听到跳忠字舞,乐得屁颠屁颠的,好像放假让他们耍一样。队长,这可是大事,上面要求一定要组织好,这关系到对毛主[xi]忠不忠的问题。”
“只是这个月的生产任务,恐怕要受……”队长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说了。
丁宁此刻也顾不得听他们谈论些什么,一边看图纸,一边想记下他弄不清楚或有疑问的地方。
然而,周围的环境实在太糟糕,队部办公室就设在钢厂的焦化厂旁边,一股股呛人的煤焦油气味一阵阵飘过来,货运汽车的喇叭声、小火车的汽笛声、倒运焦碳的嘈杂声、不远处的蒸汽放气声、还有敲打金属的声音响成一片,丁宁感到心烦,很难静下心来。他双手掩住耳朵,胳膊肘支在桌上,强制自己耐心地看下去。
整个上午,就在这乌烟瘴气、噪音不断的环境里捱过去了。
吃完午饭,休息了半个小时,丁宁便和队里的其他人一道去不远的一块平坝上等候,队里的年青工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在那里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老工人坐在一旁,只管吧嗒吧嗒地抽自己卷的叶子烟,互相聊着天。
又过了半个来时辰,指导员才领着一个中年妇女来了,他介绍给大家时说:
“这位是宣传处派来的教忠字舞的老师,你们要好好地跟她学。学不好的,打旷工!”
大家集合排好队形,老师开始教基本动作,先一个一个节拍的教,然后分段教,最后串起来一起练习。
忠字舞不同于集体舞,没有那样多花样,也没有那样难,其实更像广播操,大家排着整齐的队列做同一个动作,只是稍为柔软些,还增加了走动的步伐。
空旷的平坝上没有音乐伴奏,老师边唱,边示范。歌曲是大家都熟悉的歌——“敬爱的毛主[xi]”。大家一起跳,一起大声唱起来:
敬爱的毛主[xi],敬爱的毛主[xi],
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
千万张笑脸向着红太阳,
祝福领袖毛主[xi],万寿无疆!
祝福领袖毛主[xi],万寿无疆!
随着歌声,大家一会儿向前走四步,一会儿张开双手向上举起来,一会儿弯下腰,身子前倾,一会儿手往后摆,脸上挂满笑容……
老工人学得挺认真,腰身挺得像个木桩,动作僵硬得像木偶,看上去有些像机器人作表演。这样严肃的滑稽场面,引得小青年一阵轰笑,他们指手划脚地评头论足,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女老师只好停下来,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在旁边厉声喝道:
“严肃点!都给我好好跳,你们不认真学,这不是态度问题,这是阶级立场的大问题。”几句上纲上线的话,这才把小青年吓回去,不敢再放肆。
一直练到下午五点钟,忠字舞终于学会了,指导员算是完成了一项大的政治任务,心情轻松多了,高兴地说:“全体解散!有空自己好好练。”
丁宁看着教跳舞的女老师走远了,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小蔺一定比她跳得好!起码身材要好得多。他想像着小蔺跳起舞来一定很好看……·他有点奇怪,只要一空闲下来,自己脑海里就会出现小蔺的影像,她那可爱的模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浮出来,缠来绕去,总让他心神不定,他是多么地想念着她!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诗经中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那种滋味了!
晚饭后,丁宁记着队长交给的任务,掏出徐师傅告诉的地址,急着去找蒋工程师。他一溜小跑,又费力地一口气登上8搂。
这栋楼是早些年盖的,不算很陈旧,但是设计落后,也可能就是这么个标准,楼梯又窄又陡不说,连厕所都没有,要解决问题,只有按当地人说的用“倒罐子”的办法。
丁宁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又敲,还是没人,他正准备下楼,一个干瘦老头提着个“罐子”,气喘嘘嘘地费劲走上来,丁宁赶忙往旁边躲闪,只见老头伸手就去开刚才他敲过的那扇门。
“原来蒋工倒罐子去了。”他心里想,“这老头也遭孽,家里就没有其他人了?”他赶紧上前一步:
“请问,您就是蒋工程师吗?”
老头一愣,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对他这样尊称过,但马上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年青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很不耐烦。
“我来请教您,关于管道方面的事。”小丁诚心诚意的说。
“不得空,你去找别人!”他冒火地嚷了起来,迳自进了房间里去,随手就要关门。
小丁眼看要吃闭门羹,他急了,冲口而出:
“是徐师傅——徐有贵让我来找您的。”没想到这句话的力量重千钧,威力非同寻常,一下子气氛马上有了改观。
老头惊了一下,扭过头来看了小丁一眼,脸色已经沒有那么凶了,口气和缓地说:
“既然是徐师傅介绍来的……你请进!”
小丁站在房中间,老头招呼他坐,小丁礼貌地等老头坐下后,才坐在木凳上,然后关切地问:
“你家里没有人了……”他本想说怎么连倒罐子这样的事都要大男人去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不是人?!”老头阴阳怪气地瞪了小丁一眼。
小丁心头很不舒服,故意找茬!一想,也是自己的不是,太口不择言了,现在是有求于人,说话得谨慎点,想好了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小丁连忙解释,这才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一番。老头心不在焉地说:
“你先坐着,我还没有吃饭。”说完,就向几家共用的厨房里走去。
小丁看着他那微驼的背影,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也是这般模样,心中陡地泛起一般凄酸的感觉,他有些怜悯起这老头来。
小丁望望四周,开始打量屋里的情形。
这是一套小三间的房子,现在他所在的是作客厅和吃饭用的小间,正面墙上的顶端贴了张毛主[xi]像,下面挂了幅山水画,两边是对联:“学海深无极,书山静有香”。小丁顿觉奇怪,现在是什么时候,这老头还挂这些玩意儿,胆子也忒大了!除此以外,一张旧方桌,几个凳子,靠墻有一个竹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再就见不到什么了。
他走拢书架,好奇地浏览起来。除了毛泽东选集外,其余几乎全是工程技术方面的书籍和工具书,还有几本大开本的碑帖横放在书架上。
他抽出一本赵孟頫的《洛神赋》帖,饶有兴趣地慢慢翻阅起来……
“让你久等了。”老头端着一碗面条出来,白不呲咧的,一看就没有什么味道。
老头勾着头,用筷子挑起面强行往嘴里塞,象完成任务似的一边吃,一边问小丁:
“你到底要找我了解什么?”可能是习惯了,他象对待运动中来审查他的人一样,随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请教您关于天燃气管道打压、通球试验方面的技术问题。我刚来,没有实践经验,又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只有仰仗您了。”小丁虚心地回答。
“你跟徐师傅是什么关系?”老头文不对题地大声质问道。
“是我的师傅。我一来,他就收了我作徒弟。”
“那好,我助你一臂之力!”老头掷地有声地说,“天燃气管道直径有多大?全长有好长?”
“800毫米的管径,全长56公里。”
“你给我点时间,过几天来拿资料。”
丁宁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他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事还要说,还要问的,目前这种气氛也不便久留,于是站起身来点头道谢,老头也不再吱声。丁宁暗自思量:“徐师傅说得一点也不错,老头就是这么一个人。”只好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出这个令他感到有些古怪、而且难以捉摸的老头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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