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上班时，第一个师傅就是大海。

那些年，大海老婆和4个孩子没户口，大海两只肩膀要抬6张嘴，不容易。尽管采煤这活儿累人，但他还是很少歇班。特别是上夜班，每班还可以多挣3毛钱夜班津贴，一月下来快够房租了，大海师傅更是一班不拉。当他掂着馍袋，迈着沉重的步子拖拖踏踏来夜班点名，老有人拿他开心。他原先的徒弟大侯说：“大海，你老婆那儿你咋老排不上队？”工友们一阵大笑。比我早进矿几年的师兄瘦猫说：“大海师傅，你还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就不能到武装部借挺机关枪，把那些排队的人给嘟嘟了？”又是一阵大笑。大海师傅从不反击。大海的老婆工友们见过。那回大海师傅胃疼饭都没吃又来上班，他老婆寻来，硬是给拖了回去。大海老婆长的很漂亮，把工友们的眼都看直了。事后大侯对大海说：“你老婆长的真浪，让人看了，只咽唾沫。她嫁你，亏了。”

那年，局里把大海师傅作为“老满勤”给树了起来。开初，矿工报记者来采访他，问他为啥能坚持天天上班。他说不出记者所需要的豪言壮语，说家里拖累大，多拿一天工资家里就多活便点，弄得记者很失望。记者又找别人谈，终于把他在部队上立功以及害了胃疼病也不休息的事给“挖”了出来，写了篇《老战士的新追求》的通讯，整整登了一大版，还配了大海师傅采煤时的照片。记者在井下拍照时，大海师傅表情呆板。记者让大海师傅笑笑，大海师傅就是笑不出来，弄得记者很尴尬。大侯说：“我来！”对着巷道大声喊：“大海老婆拍卖哩！谁要？”煤洞里一片“我要我要”的喊声，大海师傅才终于笑了，弄得记者差点儿忘了按快门。不久，局宣传栏里也挂出了大海师傅咧着大嘴笑着干活的大幅照片。再往后，市报省报的记者，省市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轮番来采访大海师傅，文章也越写越长。

记者找大海师傅采访，常常到了上班时间还不放他走，他只好等记者走了再下井。那天他半班才来到井下，听见大侯他们在说：大海又被书记叫去给记者摆哩。赶明儿咱也去当他娘的一回劳模，享受享受这挣黑脸工资干白脸活的待遇。”大海师傅听了，心里不是味儿。到下班时，别人都收家伙走了，他没走，跟着下一班又干了半班。没想这事又成了下一个记者采访的新材料。

荣誉接二连三地来，大海师傅工作更积极了，连上班走在路上也不像过去那样拖拖踏踏了，显得那么有精神。瘦猫说：“大海让记者给捧疯了。”大海师傅到局里、市里开会，晚上还要赶回矿上下井，常常是开着开着就在会场上打起了鼾声。有时到外地开会、参观、作报告（其实是念别人给写的报告稿），回矿后就一天上两班。有时，他一连三四班不上井，队长朝井下打电话，催他上井，他不上井。矿长朝井下打电话，他不上井，矿长就命令队长去把他“整”上来。队长来到井下，让人拽拽扯扯把他“整”到井上，看着他洗了澡，送他进了矿招待所，让服务员把他反锁在房间里。

他已经熟悉了记者的采访，会说记者们很需要的话。他还有个专门备记者采访的小本本，上面写着：

某年某月某日，胃疼，许医生给开了三天假条，撕了；

某年某月某日，在局里开了一天会，晚上回来下井；

某年某月某日到某日，在井下连干三班没上井；

……

他的豪言壮语登在报纸上，工友们很不舒服。大侯摇着报纸说：“这话我念念就起鸡皮疙瘩。”瘦猫说：“大海（这个曾是大海的徒弟已经不称大海为师傅了），那些话是你说的，还是记者编球的？大海师傅不正面回答，说：“我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大侯抢过去说：“你是大海，我们是一滴水，一滴脏水。你要是水，那就是皇上的老二眼儿里流出来的一滴液体，宝贵着哩。”

那天大海师傅又在井下打连班，他老婆找到矿上，见了大侯瘦猫他们，眼里含着泪，说：“你们也劝劝他，他累着哩，回家躺在床上，就一动不动哩。”大侯说：“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能上班攉煤下班打眼地老动？”大海老婆说：“别玩笑了。这些日子他明显瘦了，老犯胃疼。”大侯和瘦猫答应去劝劝师傅，然而俩人谁也没去劝，他们知道劝了没用，如今徒弟和师傅生分了。

工友们不再和大海师傅开玩笑。那年春节放假，大海师傅想请班上的工友们到家坐坐，这个推说有事，那个说几个月没沾一滴酒了，没一个利利索索答应。大侯觉着对不住师傅，拉上瘦猫，半晌赶了去。大海师傅一个人坐在桌旁，已经醉了。见大侯瘦猫进来，拉住俩人呜呜地哭。俩人劝他不要哭了，大海师傅擤了一把鼻涕，说：“我咋对不起伙计们了，啊！”俩人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

大海师傅的胃疼越犯越勤了，人也越来越瘦了，常常在采面上疼得满脸是汗，被人扶上井，可送他的人刚回来，他又踉踉跄跄来到工作地点。末了一次，他昏倒在煤墙根，是大侯把他背上井，又把他送到了局里的大医院。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大海师傅得的是绝症，已经没救了。

市里的领导、局里的领导、矿上的领导、队上的领导以及大侯瘦猫他们，先后到医院去看他，劝他安心养病，好好休息。他说：“现在全国煤炭形势这么紧，我怎么能在医院里躺得住呢？我要像一块煤炭，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这话，领导们听了，直点头；工友们听了，觉着不痛快。他老婆坐在一旁，每次听了这话都落泪。

他两次从医院里跑出来，偷偷来到井下，但又很快让人送了回去。他说：“让我死到煤墙根吧。”

大海师傅死后，追悼会开的很隆重。那天，他老婆怔怔的，没一点表情。

报上又一次登了他的长篇通讯，题目叫《非凡的人》。第一句话这样写道：要是常人，早就倒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