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想写自己的父亲,只是以前总觉得提起他自己会脸红。因为他不像伟人那样轰轰烈烈,也没有凡人的那种平淡。但是,他是我永远的父亲,他有着和别的父亲一样的伟大!
打记事起,就觉得父亲既和蔼又可怕。
父亲平时话很少,我见他的时候,他给我的总是微笑。笑的那么淳朴,那么真实,那么亲切和自然。人们常说“严父慈母”,可在我眼中,他没有严,只有爱。因为不管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从不会像别的做父亲的那样板起脸孔训斥我,相反,当爷爷或母亲训斥我时,他还总是护着我:“看你们一个个那模样,孩子不是小吗?”话不多,却让自己很有一种安全感。
偶然的时候,父亲会突然大发脾气,拍桌子,瞪眼睛,那样子非常可怕。但从来不是因为我。母亲性情直爽急燥,爷爷又是个很有规矩的人,一不小心几句话就会惹恼父亲,父亲就会大发雷庭,如果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不仅会摔筷子,摔碗,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甚至曾经一下子把桌子掀翻,然后愤恨的离去,一家人只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籍,默默发呆。
小时候,我以为,大人发脾气没什么,孩提时代的天真烂漫让自己很快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那时,我印象最深的只有父亲经常以拉二胡,吹笛子、口琴为乐,还有过年的时候,他爱写毛笔字,写对联。因为他写的好,村里还经常找他写标语。在夏夜,他闲着没事经常就拿起二胡拉上一段,动听的乐声时常招来一孩子来看。有时白天,大人们串门到我家,看到墙上挂着的二胡,也让父亲拉一段,当他们一致要求“再来一段”时,自己就骄傲的不得了。后来,我也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吱吱呀呀的瞎摆弄他的宝贝。也会经常缠着他教自己。父亲又会呵呵的只是笑。看我实在缠人,他就拿过我手中的二胡,示范地拉一段,然后说“就这样,会了吧?你自己瞎琢磨吧。”再不行,就说用里、外弦拉那7个音符。别的再也讲不出来了。
没事的时候,奶奶也会翻开那些往事给我讲:“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拉二胡可有名了。一听说是马老师的孩子要演,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奔走相告,都去看,说那么小的孩子,拉二胡可带劲了”从奶奶笑的神情上我知道,她也很自豪。
后来,我上了中学,在学校住宿,回家的次数少了,我却感觉父亲发脾气的次数好像多了。
父亲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暴怒,而且已经不分白天和夜晚。他会对母亲破口大骂,而母亲当然会还口,能言善辨的母亲,一会就会让他难以对答,火气过一段时间慢慢的就消了。可时过不久,这样的事又会再重复一遍。
我好多次问母亲和奶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无故发脾气。因为我好多次发现,根本没有谁惹恼他。奶奶就会皱着眉头,一脸忧伤的讲起另一些往事。“你爹上过学,有文化。后来村里人就让他当会计。该换届的时候,我和你爷就不想让他再干了,太费脑筋,又不是自己的事,万一给人家弄错了,显着谁都不好。可村里人就认他,觉得他老实可信。他又愿意干,没办法,就接着当会计了。可好,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你爹不小心把账给弄错了,他就愁眉苦脸的总跟我们说,这可怎么办啊。其实大家也没说他什么,可他心眼小,从那以后,就有了这个毛病。有时半夜里还会跑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让我和你爷急的到处找。我们找了好多先生给他看,都看不好,有个老先生说,让他心情好点,少惹他不高兴,慢慢就好了,可是你娘这急脾气……唉!”
原来这是病。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医学上这叫精神分裂症。
虽然,知道了怎么回事,我并不畏惧他。因为我觉得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对我笑,还是笑的那么淳朴,那么真实,那么亲切和自然。可是这时我心中却升起一种苦涩。
对付父亲经常暴怒的方法就是给他打上一针,这针是有效的。后来我参加了工作,还专门跑几十里路去买这种针,到现在我还记得,这种针叫氟奋乃静。打过之后有两三天就有了反应。可我觉得就是有反应的这几天是父亲最痛苦的时候。他目光黯淡,一只手会哆嗦个不停,连碗都端不稳,还歪着嘴,控制不住的口水不停的往下淌。那时,我就觉得父亲特别可怜,甚至有时偷着想流泪。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体会到了母亲的辛苦。因为她要一直和这样的父亲在一块生活一辈子。
有一次,我跟伯父说起母亲的苦处,伯父说,其实,最苦的人是你爹。我似懂非懂。后来慢慢的体会到了伯父这话的意思。想父亲,有文化,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又会拉二胡,吹笛子,这在同龄人中确实可以说是佼佼者,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父亲一生也没做得上一个脸朝外的人。他一年四季还是要在自己的田地里辛苦劳作,或者在砖窖上卖弄自己的体力,任凭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洒落脚下的黄土。而且,犯病发脾气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知道,他不想这样。
我结婚了,有孩子了,那些日子,父亲喜欢的合不拢嘴。整天地见了人就笑。
妻知道父亲的病,她并不计较,只是悄悄告诉我要小心,别让父亲在气头上的时候打了我,我就笑,说,放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有一天夜晚,父亲的病又犯了,冲着母亲又大骂起来,还拿起明晃晃的菜刀,母亲吓的躲到我们屋里,我就过去父亲那边。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对我怎么样,说到气头上,我跟父亲嚷了起来,父亲让我闪开,我肯定不,我不能让他去威胁母亲,这时,父亲好像真火了,他抡起大手,啪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懵了,这是我的父亲吗?我长这么大,他从来就没骂过我一句,现在,他居然打了我!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只是死死的拦着父亲,任凭眼泪在眼眶里转……
过后,他又很后悔,问我,“还疼吗?”并一再解释,“我那时不是真的想打你”我心里不由的又是一阵酸涩,再没有了对父亲的怨恨,相反我也更心疼自己的父亲。
打那之后,我格外的善待父亲。
父亲的二胡弦有时会断,我经常去县城的时候特意给他买一些琴弦。父亲爱抽烟,我会时常给他买些并不太贵的烟卷回去,或者给他十块八块的零花钱,我知道,父亲的要求并不高。
父亲还经常到垃圾堆里去刨东西,把一些破烂玩意带回家里,引来母亲的责斥。我就劝母亲别嚷了,大不了我再给他扔一次,实际上我从没有这么做。
终于有一冬天的早上,母亲突然急急的叫我起床,说父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我赶紧过去看看。我去了,只见父亲赤身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我和母亲两个人慌忙把他抬到附近的沙发上,又给他盖上被子,他睡得似乎很香,打着呼噜,似乎很冷,不住的哆嗦,我们又给他盖上一层被子。
听母亲说,昨晚12点的时候他还在拉二胡,我们都觉得可能没大碍。因为父亲体格一向很好,从没吃过药。奶奶说让我去上班,如果有事再叫我回来。我就上班了。下午在伯父的建议下去医院做检查,没想到竟是大量脑出血!天!我心如刀绞,后悔不已,怎么自己就没想到早点检查呢?在医院勉强住了几天,在医生的建议和要求下,我们把父亲拉回了家,我就静静地守在父亲身边,期待着奇迹的出现,然而,没有。父亲终于没能再醒过来……
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他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虽然他会经常没原因的发脾气,让人愤恨,但是,他是我的父亲!虽然他会经常捡垃圾招来一些嘲笑的目光,但是,他是我的父亲!虽然他没有别人的伟大或平淡,但是,他是我的父亲!
父亲!他留给我的更深彻骨髓的回忆是,永远是,他对我的微笑!那么淳朴,那么真实,那么亲切和自然的微笑!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2-23 0:15: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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