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移到他脸上时,他就醒了。満世界的静,只有明恍恍的阳光象炽热的铁水直刺人的眼睛。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感到自己被这浩瀚无边的静谧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叭嗒一下嘴巴,一股浓烈的酒臭从口中冲向鼻孔,使他略微清醒的神志又再次迷糊了。
他老黄牛一样慢慢地移动着目光,眼前的世界犹如万花筒般五彩缤纷转动不停,对面那壁白墙和墙上那幅大像片也在五彩中晃动。他久久地凝望着照片,觉得照片上那甜甜相依的两人很陌生。许久,他才记起那是他们的结婚照。是的,他对这照片早已熟视无睹了。自从结婚后,他就再没有仔细地看过这照片。他望着照片中的男人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张英俊的脸,一双清纯的眼睛,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以前的自己。更使他难以相信的是偎依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怎么会是他的妻子?他转念又想除了妻子哪个女人又愿与他如此亲热呢?照片上那女人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让人见了顿生怜香惜玉之情。若说那时的妻子恰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冰,那么,现在的妻子便是盛开的牡丹,鲜艳夺目、雍容华贵得有股子浓重的俗气。而今,他就是面对这俗气十足的女人也自信不起来。
他掀开被子,站在窗前的阳光中,感到一阵火烧火烤的焦渴。他来到客厅,本想倒杯水喝,走到凉水杯前,又停住了。他知道凉水杯里绝对没有水,就是有或许也是长天久日的。他来到厨房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地喝一气,一股清润凉爽的快意向全身扩散,顿时,他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望着窗外葱绿的山色,望着街上永远忙碌不停的人流和车流,分不清此时是早晨还是下午。此刻,他感到胃部有什么东西在一阵阵地啃咬般的痛,且渐渐强烈。他蹲下身来,用手紧紧地按住腹部,却仍止不住。他想,可能是饿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没有吃过一餐饱饭。每天他都是饿得难受时,才胡乱地找些食物填满肚子完事。他打开冰箱,见里面的盘子里只剩些残汤剩菜,上面结满了冰花。他又到碗柜中翻找,仍没有找到可吃的东西。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卖豆花。那懒懒长长的叫卖声才使他意识到这是某天的下午。此时,他顿觉一阵喜悦,想象着豆花那清清素雅的味儿,清口水就源源不断地涌淌出来。他扑向窗口朝楼下喊道:
豆花——
要几碗?
一碗嘛几碗。
他听到卖豆花的老太婆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豆花上来了,就急切地奔到楼梯口,从老太婆的手中捧过豆花就猛喝一口。
热一下再吃吧!老太婆说。
不怕的,我这肚皮就是热炉子。他边吃着豆花边在衣袋中找钱,可衣袋中没有钱。他又将可能放钱的地方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揍足一元钱。
对不起,还差两角。
这怎么行呢!我这是小本生意哩。
我真没了,不信你自己搜嘛。他举着双手,向老太太走去。
算了,算了。老太太不高兴地走了。
他吃了几口豆花,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涌动起来。他忙到书房中找出一瓶酒,咕嘟咕嘟地猛喝一气,肚子才平息。他边吃豆花边喝酒,待豆花吃完时,一瓶酒也喝去了一半,人也飘飘然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酒瓶又藏在书柜的底层。其实,他把酒瓶藏在书柜底层纯属多余之举,他的妻子早就不管他了。他记不清妻子又是几夜没回来了。开始他见妻子不回家还有些酸溜溜失魂落魄的感觉,可时间一长,他就不在乎了。他想一天只要有酒喝就行,她不回来不是更自在吗?
可是自在归自在,只是每当楼梯上传来女人的高跟鞋声时,他却感到莫名的欣喜,就屏心敛气地听着。当那脚步声快到他家门口时,他的心就狂跳起来。但是,大多数的时候,那高跟鞋的敲击声在门外转了一个弯后就又朝楼上走去了。随着那声音的远去,他欣喜的心情也渐渐被失望淹没。
他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可看了许久,一句也没有看明白,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窗外夜幕渐渐地垂落。这时,楼梯上又响起了女人高跟鞋的声音。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妻子回来了,但意识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是。犹疑间,他就将手伸进衣服口袋中摸钥匙自己跟自己打赌,想若是摸着客厅门的钥匙那就是妻子回来了。他的手在衣服口袋子中摸了一会儿,拿出来看时,见是厨房门钥匙,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当他听到那高跟鞋的声音固执地朝门边走来,并有钥匙伸进锁孔里的声音,心中一喜,才确信是妻子回来了。妻子打开了客厅里的灯,然后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他听到沙发的弹簧被妻子压得啤啤乱响。他踏了鞋来到客厅,见妻子坐在沙发上正微闭着双眼喘气。他上前讨好地问:
回来了?
……
吃饭了吗?
……
妻子不理不睬,换了鞋就径直去衣柜中找了一套内衣往卫生间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听着卫生间里传来妻子洗澡的流水声,想象着水龙头下妻子那光洁润滑的身子,就止不住一阵冲动。这时,他才想起许久没有与妻子干那事了。他心中涌起一阵凄惶,想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与妻子干一回。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还没有离婚,她还是他的妻子不假。他来到卧室,把床铺理平顺,把妻子的枕头与自己的枕头摆好,就坐在床上想若非非地等。当妻子从卫生间出来时,他急忙拿了妻子的外衣迎上去给她披上,并顺势从背后抱住妻子。妻子厌恶地扭动着身子,恼怒地甩开了他,然后坐在梳妆镜前抹画起来。顿时,一股甜丝丝的香粉味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气味使他更加亢奋。他站在妻子的身后,强忍着内心的烦乱,傻傻地等候着。妻子画完妆后就去衣柜中找了一件外衣穿上,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着。
你又要出去?
关你屁事。妻子丢下一句话,重重地关了门就走了……
他木木地立在客厅里,听着妻子的高跟鞋远去的声音,心中满是酸楚。许久,他才慢慢地来到梳妆镜前,茫然地坐下。当他见着镜中的自己时,忽然被吓了一跳,他见自己的头发又脏又长,胡须杂乱蓬勃。更让他自悲的是那张浮肿的脸,那双血红的眼睛,还有那个永远浸着欲滴未滴的血珠的酒糟鼻。他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般模样。他直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象着妻子浓妆艳抹的形象,预感到妻子真的将要永远地离他而去了。他早就听到了一些传言,说妻子跟一个男人好上了。他每次听到这些传言,就感到羞辱。他想今夜妻子一定又是去会那男人了。他想到这里,一股恶气就在心中膨涨,直往头顶上冲撞,心情也更加灰暗。他来到书柜里拿出那剩下的半酒瓶一气喝了个底朝天。他在沙发上闷闷地坐了一会儿,酒劲就慢慢上来了。那股恶气在酒劲的煽动下,如夏日雨天的乌云,在他心中翻涌。他红着眼到厨拿了一把菜刀藏在裤兜里,飘飘摇摇地出了门。
妻子开了一家副食批发部,已有了几十万元。妻子是与他赌气才开起这家批发部的。她要证明离开他这个窝囊废男人她照样能过日子。妻子是被厂里第一批精简下来的人员。那时,他凭着苦干加实干在厂里正红得发紫,副厂长、省劳模。当厂里精简的风声传开时,妻子见同伴们整日惶惶不安的样子,就感到好笑,想她们平日里那股蛮横劲都哪里去了?平日里不是侃下海话说离开了这个卵厂日子照样过得油汤油水吗?同伴们说她是坐着说话不知腰痛,有一个好丈夫靠着,饱汉哪知饿没饥呀?妻子听了这话,心中有一种优越感。那天,厂长在会上宣读下岗人员的名单时,妻子无动于衷地织着毛衣,当她听到厂长宣读自己的名字时,先是愣了一下,呆呆地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后,她向同伴打听确认是自己的名字时,就傻了眼。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下岗。回家后,她就与他吵闹开了。面对妻子的声声逼问,他急得团团转,只是反反复复地解释道:
“想想,这精简工作领导的家属不带头,哪个带头呀? ”
“那张厂长的妻子怎么不带头呢?他可是正厂长哩,他才是真正的领导哩!你算老几呀?”子咆哮道。
他一时语塞,就好歹不哼声,只是看着妻子傻笑。妻子骂了他一天两夜,他就一声不哼地陪着妻子傻笑了一天两夜。妻子见他实在是无可救药,对他彻底失望了。从此,妻子整天愁眉苦脸的,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他逗她说话她都不说,逗她笑她也不笑。接下来这沉闷而平静的日子更使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这平静下面是涌动的火山,终有一天会爆发,他心惊肉跳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终于,有一天他见妻子出了门,他绷紧的心才放松下来。此后,妻子整天在外东奔西走,不知忙些什么。他心想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但是妻子每天回来仍不与他说话。他也不敢问她在外边干些哪样。有一天,他见妻子把女儿送到了娘家,才知道她开了一家副食批发部。从此她就整日在批发部忙,很少顾及这个家。他下班后去帮过她几次,她却不让他插手,他感到没趣,就不再去了。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天天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下岗。他下岗的原因是那份自告奋勇的报告。近年来,厂里一年换一个厂长,而每一个厂长到任后,不是打算如何扭转厂里的亏损局面,而是在本来就十分困难的厂里捞一把后就又调走了。工人们加班加点辛辛苦苦地干,到头来生活都难以维持。他见了十分心痛,于是,在职工们的鼓励下,他向局里递了自荐报告,并提出了治厂方案。最后,局里还是从另外一个单位调来一位厂长。有人私下时里跟他说:局长把他的报告一直捏在手中,根本没有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讨论。那人还说:你怎么这样幼稚呀?你以为现在是领导是真看你有没有能力呀?现在是看这个。那人比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新来厂长知道他向局里递过自荐报告后,认为他有图谋不轨之心,就把他看作眼中钉,时时防范着他,常常给他难堪,使他的工作处处被动,有时甚至进退维谷,于是他便对工作失去了信心,最后,连分管的工作也无心过问。厂长趁机到局里奏了他的本。局里就下文免了他的副厂长职务。他想免了好,落得个清闭自在。最后厂里把他挤下岗来,这却是他没有料到的。他见自己倾尽心血奋斗十几年的事业就这样没了踪影,一时找不着北,就整天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不能自拨。妻子见了,忍无可忍,见他喝醉了就与他吵,见家中有酒瓶就摔,有时甚至大打出手。一时,他感到四面楚歌,心中的愁闷无处排解,就悄悄到街口的小买部打零杯杯酒喝。一喝就是烂醉,醉后倒在哪里就睡在哪里。妻子见他破坛子破摔,就不再管他。他见妻子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并且,从不在家过夜,又将酒打在家里来慢慢地喝,终日昏昏沉醉……
他来到街上,醉眼中,夜幕下的街景人影晃动,车流不息,流光溢彩,如梦似幻。他看着这热闹而陌生的街景,感到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一时间,他分不清时令,分不清方位,不知此去何方,也不知此去的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任凭脚步机械地走着。不觉中,他来到一个光怪陆离乐声飘逸的地方。他定眼一看,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传言中的那个夜总会,才知道自己是在跟踪妻子的行踪。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颤动了一下,象做贼一样心虚起来。他边走边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妻子的影子,想妻子可能已了进夜总会。他来到售票的窗口,挤在窗口的一群俊男倩女见了他都自动给他闪开了。他一人挡在售票窗口。他看着那位漂亮的售票员,怯怯地说,买一张票。售票员抬头瞪了他一眼,突然愤怒地大声吼道:滚开,滚开。他被吓了一跳,没加思索地闪到一旁,怔怔地看着周围的人,见周围那一个个衣着光鲜,气质超然的人正惊愕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新奇与鄙夷。他心中一颤,意识到自己形象与眼前这些人的格格不入。此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静静地退到一边,想难怪妻子整天打扮得光光彩彩的,原来是与这些人在一起,心头那股恶气再次蓬蓬勃勃地生腾起来。他默默地站在一个昏暗的角落,不知何去何从。突然,他眼前一亮,见妻子与一个男人勾肩搭背从街对面走过来。他心中一阵狂跳,他见妻子与那男人相依相拥地走着,融入在人群中,是那么的相称,那么的般配,想自己与妻子的缘份已是彻底尽了,心中就涌动着浓浓的醋意,象荒山上的野火,一浪一浪地舔食着他的理智,激励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握紧裤兜中的菜刀。他心想等那男人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出其不意地向那男人脸上狠狠地砍上几刀。他这样想着,似乎就看到了那男人脸上血流如注,鬼哭狼嚎。他正沉浸在自己得意洋洋的想象中,突然,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回过神来,发现那男人与妻子相拥着已从自己自边走过了,原来自己的左脚被那男人无意中踩中,痛得他喘不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与妻子远去的背影,几次想冲向前去砍那男人,然而,脚沉沉的,总是迈不开步子。见妻子挽着那男人走进夜总会的大门口时,他紧握菜刀的手就一下子松开了。他为失去一个天赐良机而后悔,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愧,自悲再一次雾一样弥天漫地地在他心中缠绕,挥之不去。
他离开夜总会时,已如一条丧家之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脚下飘飘软软的,象踩不着坚实的地面。他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彻底地完了,妻子将真的永远去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妻子对于自己的重要。其实,他早该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半年前,他听到传言时,就对传言的真实性没有置疑,只是以前他没有亲眼见到,想耳听为虚。其实,是自欺欺人地怀着一份希望,想再怎么说自己与妻子还没有到离婚的份上,他们之间不是还有个女儿牵扯着吗?离了婚或多或少对女儿都有些伤害。他深知女儿在妻子心中的位置。
天已下起了毛毛细雨。他不知在这细雨中走了多久,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时,才发现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沿头发流了一脸。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这街上,感到无所适从,但他又不想回到那个清冷而破碎的家。他站在雨中想了一会儿,若大一个县城竟没有他的一个可去之处。雨渐大渐密了,他仍在雨中彳亍而行。街上空空落落的,只有车轮碾过街面的积水时发出沙沙的声音。衣服全部湿透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时,来到一个巷口,躲在房檐下,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水。一股透骨的寒风从巷道吹来,他打了一阵寒颤,张眼四处搜寻,欲寻一个避风的地方,见巷道黑漆漆的,只有深深的巷口尽头霓虹灯猫眼一样地闪烁,象女人暧昧挑逗的眼神。透过玻璃大门,他见幽暗的屋子里的人在彩色灯光下鬼影般晃动。他信步走过去,见里面坐着几个妆束鲜艳的姑娘。一个姑娘见了他,忙迎出来叫道:大哥,要理发吗?这时他才抬头来见门楣上的霓虹灯闪烁的几个字是“飞飞发廊”。他听了姑娘的话。他应了一声,走进屋里。那招他进屋的姑娘见他衣服湿了就叫他到电烤炉前烤烤,一会儿,他的衣服就热汽升腾。他看见一群衣着亮丽,青春年少的美女在彩色灯光中游来走去,思绪也如升腾的汽水,飘飘缈缈。这如梦似幻的影致使他不敢相信是人间的景地。他把衣服烤干后,那姑娘又叫他到那张大玻璃镜前的皮椅上坐下。这时,他才想起姑娘是叫他进来理发,才想起如此美妙的境地只是一个理发的场所。他想如今的世事越来越稀奇古怪了。他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见那一头乱发被雨水淋得更是零乱了,便安心坐了下来。他才感到昏暗迷离的彩色灯光和浓烈刺鼻的香味使他感到憋闷,就大声叫道:把你们的灯开亮一点嘛。坐在门边的一个姑娘摁亮了一颗大灯,屋里顿时就明亮起来。白炽的灯光下,他从前面那张大玻璃镜中更是清楚地看见挤坐在长沙发上的那几个姑娘冰雕玉琢般玲珑剔透,漂亮诱人。他听说许多发廊都有鸡,想莫非这几个姑娘就是那货?他盯着那几个姑娘就胡思乱想起来,迎他进来的那个姑娘一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见。那姑娘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姑娘给他围上了围布问道:大哥,怎么理呀?他从镜中看着自己的一头乱发,心中升起一阵悲凉,良久,他才狠狠地说:
“ 剃了,全剃了。”
“剃了?”姑娘怔了一下:“你想好了吗?”
“叫你剃你就剃嘛,啷个哆嗦哟。”他心中烦闷,不耐烦地说。
姑娘白了他一眼,拿出一把小巧精制的剃刀,在一块白布上来回荡了荡,就在他头上剃了起来。他愣着眼定定地望着站在他身后的姑娘,他一下子就被头顶上那张清丽的脸迷住了。这时他发现这姑娘是她同伴中最漂亮的一个。姑娘拿剃刀的手指呈兰花状翘着,很优美。他隐隐地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这香气使他酥透,使他亢奋。他微微地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这香气。他感到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每一条血管都要炸裂。除了妻子之外,他还从来没有与一个女人如此近距离地相处过。以前他理发都是去找原来的国营理发店的那个老理发师。他睁开眼睛时,没有一点感觉就见一撮撮头发象秋风中的树叶从头顶飘落下来。
“大哥,你是搞艺术的吧?”
“什么?搞艺术的,你看呢?”
“我看只有搞艺术的人才这么洒脱。”
洒脱,是吗?他见姑娘说自己洒脱,就把目光从镜中姑娘那脸上移到自己的脸上来。他看着自己的头顶,见随着姑娘那兰花状的手轻柔地在他头上一下一下地划动,头顶上白生生的地域就一片片地扩展,前额也就渐渐宽阔饱满起来,眉眼也渐渐地舒展开了,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整个人一下就精神了许多。他惊愕地看着自己,从眉眼间又找到了当年那股英气。他得意地想,原来自己还是很年轻很帅气的嘛。
姑娘剃完后,收了剃刀,也被眼前这张光鲜的脸迷住了。她双手捧着他光亮的脑呆,久久地端详着。她不敢相信那张疲惫而苍老的脸竟被自己收拾成眼下这般模样。她解下围布时,伏在他耳边轻柔而多情地问:
“ 大哥,你还需要其它的服务吗?”
“什么服务?”他欣喜地仰着头,眼中满是期待。
“什么样的服务都有哩。”姑娘说着,丢给他一个媚眼,就伏在他肩上,手从他领口中伸进去,在他胸前抚摸起来。他抖了一下,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血液就在体内熊熊地燃烧起来,倾刻,把他心中的自悲与矜持全部蒸发了。他想这一生还没有女人对他如此多情过哩。他感到那双手象一条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把他的欲望激荡得一次又一次冲向理智的渠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脚下飘飘软软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他在姑娘的牵引下来到另一间灯光迷朦的房间,慌慌张张,手忙脚乱,没有章法,没有序曲,直奔主题。当他进入那姑娘体内时,姑娘幸福地惊叫一声。他听后精神一振,顿时便豪情万丈,感到自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就更加凶猛地冲击着,摇晃着。晃动中,他眼前出现一个个幻觉,他似乎看到压在身下的是他的妻子,是他隐密的欲望中一个又一个女人。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此时,他真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我终于征服了女人……
当他从登峰造极的高峰上山蹦地裂地奔泻下来时,感觉自己融成了一滩随意漫淌的水……
“满意吗?”姑娘穿着衣服羞涩地问。
他深情地望着她笑而不答。
“ 给钱吧。”
什么?他先是怔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钱。他从床上弹起来,穿着衣裤,手本能地在衣兜中搜寻着,当他的意识得到证实时,他稳了稳慌乱的情绪,想今天只有耍蛮就沉着脸问道:
“ 多少钱?”
“ 炮钱一百,理发伍块。”
“什么?一百块。你们是在打整农民哟!”他大声吼道。
“ 大哥,不信你去问问,全城都是这个价。”
“我去问哪个?你以为这是光荣的事不是”
“算了,大哥,别逗了。一看就知道你是有身份的人,还在乎这一百块钱吗?”姑娘软软地偎在他身上,用右手的食指点着他的鼻尖,甜甜地做着媚态。
“怎么,你看看你自己值得一百吗?”他努力瞪着目光,做着凶狠的样子。
“ 你这位大哥,好不讲理哟!”
“不讲理?你哼两声就要一百,这不是明摆作抢人吗?我就差一点去抢人哟。”他理了理衣服,重重地喷着气大声吼着,朝门口走去。
“ 老板,来一下。”姑娘见他耍蛮,就不再理他了。
一会儿,那个五大三粗的老板向他走来,递给他一支烟,问姑娘:“干哪样?”
姑娘愤愤地说:“他玩了不开钱就想走。”
老板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这位大哥,我想你也是在世面上跑的人,多少也该知道一些规矩。
什么规矩?他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慌乱,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他叼着烟,伸手在裤兜中寻找火机点烟,他的手还没有找到火机时却触到了那把菜刀,他心中一喜,心就稳稳地停当了。
“你还是把钱给了吧,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哩!”老板给他点上火诚恳地说。
“你们也太霸道了,以为我的钱是用枪打来的?”他粗声霸气地吼着。
“怎么?你真是存心倒乱不是?我看你是活不耐烦了”。老板突然大怒,顺势提起一条凳子。他见老板发怒了,就朝门边退去,同是,从裤兜中抽出菜刀来。老板见他是有备而来,也不敢怠慢,想先下手为强,就将手中的板凳向他掷来。他头一偏,忙挥刀相迎。姑娘们见了,惊叫着慌成一团。他见状,灵机一动,趁老板在四处寻找武器之际,学着许多电视中挟持人质的镜头,顺手抓住一个姑娘的头发,将菜刀放在姑娘的脖子。姑娘被吓得面如土色尖声大叫着,瘫软在他的手弯里了。老板见了,连连说:大哥,别乱来,有话好说。他见老板妥协了,才稳下心来,挟着那姑娘向门外退去,一直退到了巷口,猛力将姑娘推开,然后转身就奔跑起来。他拼命地跑啊跑,直到跑得接不上气来,才转回头看一眼,确认身后没有人追赶,就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呼呼喘气。许久,仍止不住心咚咚的狂跳。
雨停了。街上又是人来人往,车流如河。这热闹的情景给了他不少胆气。他想自己终于做了一回恶人,想这世上还真有人怕他,就狂笑不止。难怪常言说,鬼都怕恶人,原来人这东西真不是东西。他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头脑清爽了许多。这时,因为饥饿,他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街道旁一字排开的卤味小吃摊。他有许久没有嗅到这么香的味儿了。这味儿搅得他饥肠翻涌,心神不宁。在这气味的牵引下,不觉中他已在一个小吃摊前站定。这时,他又马上想到自己身上没有钱。但见锅中咕嘟咕嘟地冒出的香喷喷的热气,和桌上飘来的阵阵酒香,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大哥,吃点哪样?”他正犹疑之际,老板娘忙上前热情招呼道。
“ 来三两酒,两个卤猪蹄”。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心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哟,吃了再说。
老板娘刚将猪蹄端来,他就伸手抓起一个,辣椒水都没浇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待老板娘递过酒来时,他已将两个猪蹄啃完了。他从老板娘的手中接过酒杯,一口气就将三两酒喝干了。他意犹未尽地啃着光骨头,犹疑不决地想还要不要吃呢。这时,那三两酒却惹得空肚波涛凶涌动。他想难得今晚高兴,吃就吃个天翻地覆,喝就喝个天昏地暗。他觉得猪蹄啃起来不过瘾,就扯起嗓门大声叫道:
“老板娘,有卤蹄膀吗?”
“ 有,有,有——。”老板娘慌忙奔过来答应道。
“ 来一个,要肥一点的。再来半斤烧酒。”
有了前边的三两酒和两个卤猪蹄垫底,这时才有了从从容容的吃样。半斤酒在一串咝咝声中喝完后,那一个蹄膀也吃得汤水不剩了。虽然他早已有了七分醉意,但他心中仍在盘算着如何逃脱这没钱的尴尬处境。他本想趁老板娘在邻桌忙时悄悄溜走,可他刚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将桌上一个喋盘碰落在地打碎了。他想糟了,这下逃不脱了,就索性顺势爬倒在地上,胡言乱语地叫骂起来。老板娘见他如此,想是真的醉了,钱也不敢要,慌忙招了一辆三轮车,把他拉走完事。
三轮车拉着他刚转过街口,他就叫停了。他跳下车来,借着酒兴想着自己今夜的蛮横与放纵,就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不理解街上那些混混儿为什么整天在街上无忧无虑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疯狂。而此时,他似乎找到了那种感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地混混儿。他想这何偿又不也是一种潇洒?一种乐趣?于是他就学着混混儿的样子,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口中竟然哼唱起一首记不起名的歌来:……岁月不知人——间——,嗡—嗡——嗡—嗡——,何不潇洒走一回——。他反反复复地唱着这几句,好似进入了无人之境。他唱着唱着,心中升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对着天空大叫一声。这欲望在他心中奔突,燃烧。他正准备仰头大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他大吃一惊,回头望去时,见一群混混儿正朝他奔来,后边跟着两个手执警棍奋力追赶的警察。他顿生莫名的恐惧。他正不知所措时,自己却已跟着那群混混儿跑开了。他这一跑,就象一枝离弦的箭,无法收住脚步。他听到身后的警察大声叫道:站住——。就更慌得乱了分寸,更是没命地跑起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刮过。忽然,前边一团阴影向他扑来,他还没有刹住脚步,就撞向了那个水果摊,把水果撞落一地。他爬起来准备再跑时,有一个东西在他腰间一抵,顿时,感到全身一麻,触电一样拘挛抖动,接着就瘫软在地上了。一个警察把他拖起来,拷上手铐,另一个警察仍在继续向前追赶。那警察追赶了几步,见那伙混混儿已没了踪影,就停下来说:算了算了,别追了,把他带回去,他自然就会说出他的同伙来的。他听了警察的话,心想,同伙!谁是我的同伙呢?他想了许久,脑海中一片混乱,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2-22 13:16:5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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