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多岁时，父亲是我们那里中学的民办教师，不幸在学校组织的一场篮球赛中扭伤了腰，因无钱医治，几乎瘫痪。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母亲把我的两个年幼的弟弟锁在家中，先将父亲搀扶到学校去教书，然后带着我去挖红薯。未及田边，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我家的红薯地里抡着镢头，地头还有一辆牛车。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以为是贼，急急赶过去一看，原来是东村的老韩。母亲诧异地问：“老韩，你这是……？”老韩停住手，张开长满黄斑牙的嘴憨厚地笑了笑，说：“王老师病成那样还去上课，你又带着三个孩子，太难了，反正我家的活都干完了，过来帮帮你们。”说完，他往手心里吐了些唾沫，搓了搓，又抡起了镢头。

打那以后，老韩就经常来帮我家干活。他是个懒语的人，不问他从不多说一句话，拾起一样活计就不声不响、一刻不停地做。他很少在我家吃饭，他说我们的日子太艰难，不能再给我们增添负担。

1982年初春，我家的三间老屋已颓败的住不成了，父母向村里要了块四间屋的地方，准备另盖新屋。我们把亲朋好友都借遍了，仍然没凑齐买砖的钱，母亲愁得常常掉眼泪。这时，老韩又来到我家，他说：“孩子渐渐大了，屋不能不盖，我曾见人用囫囵砖垒墙垛，用半头砖垒墙体，不行咱也这么办。”母亲听了，用袖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说：“这个办法中是中，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半头砖呢？”老韩说：“这个你们不用愁，俺村东边的砖窑场每天都推出一些碎砖头倒在沟里，我去给你们捡来。”此后一连数天，他每天都拉来一牛车半头砖。估计差不多了，父母就从村里请了八个瓦匠，由我、母亲、老韩，还有两位热心的邻居当小工，择了个吉日就破土动工了。

我记得老韩当时的打扮很滑稽，戴着一顶皱皱巴巴的旧军帽，穿着一件打着黑、白、灰三种颜色补丁的毛衣，他的身高还不足一米六，那毛衣裹住了他的屁股，脚上的解放鞋一只露出了大拇趾，另一只脚后跟都没了，走起路来踢沓作响，像穿了拖鞋似的。老韩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只顾低着头一住不住地干活。听父亲说，他这辈子也挺不容易，拉扯着四个子女，三个已成人了，他也快六十岁了。

后来，我父亲转上了公办教师，病也治好了，全家都吃上了商品粮，家景一年比一年好。而老韩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竟隔了半年都没来。我和父亲去看他，父亲问：“老韩，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吧？怎么这么久也不到我家去呢？”老韩嘿嘿一笑，说：“看你说哪去了，我是觉得你们不种地了，我还去做什么呢？我只会干农活。”父亲说：“可咱们是要好的朋友，应该常走动着。”老韩说：“交朋友就图交个心，心里有就够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在地里干活还没人笑话，跟你们坐在一起就不像回事了。”说完，他深深地低了头下去。

父亲的眼里涌出泪花，叹了口气说：“老韩，你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

从那以后，我父母逢年过节都去看他，而老韩却再也没到我家来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