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夜幕尚未完全撤去，就被窗外（夏日里是开着窗户睡觉）的昆虫合奏声唤醒。挣扎着坐起，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如厕排了排昨夜的污秽，便如常日出门晨练。深恐惊醒睡梦中的妻儿，以身躯顶住暗锁，轻轻关上厚重的防盗门，在漆黑的楼道里数着楼梯数下了楼。循着大自然的呼唤，信步来到了松花江边。此时天已经放亮，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朝霞，薄雾笼罩的松花江面似少女羞涩的脸一般泛起红晕。两只麻鸭逆流飞出江面在空中打了个旋，飞进霞光里。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唐初文学四杰之一少年英杰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两句名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只不过眼前不是落霞是朝霞。不是孤鹜是双鹜。可谓：“朝霞与双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的两句诗口颂三十余年了，时至今日方真正体会其意境。可见愚钝非常。　

伴随着朝霞的升起，水面温差加大，江雾浓了起来。对岸墨绿的草木被锁在浓雾中。浓雾里一阵长长的汽笛声把我的思绪带过了江的对岸。　

少时，家贫如洗。因为爷爷从前是个商人，我等子孙新中国一建立便戴上了剥削阶级的帽子。尽管我都没有见过老人家（我出生前爷爷已经仙逝），少年的我还是生活在爷爷的“余荫”里。入红小兵，入少先队，入红卫兵，入团层层受到卡压。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只有工人阶级与贫下中农才能享受少量的配给。似我等成份不好的家庭，就只有羡慕的份了。当时粮食少，虽然“三年困难时期①”已过，可是仅凭计划配给的那点粮食是不够吃的。常常要挖些野菜，拣些菜点倒出来的乱菜邦子。逢秋还可以到江东（大雾笼罩的江对岸）公社已经收获后的地里翻地瓜。由于家里的众多孩子当中我是最大的，所以每次都要跟奶奶去采食。许是原始的基因作祟，少时的我就不喜欢采摘。可是翻地瓜时，我却十分卖力气。已经被公社收获几遍的地里，哪里还有多少遗漏。一锹一锹地挖下去，常常挖了很远才能碰到一个手指粗的小地瓜纽，偶尔遇到一个圆径过寸可称得上地瓜的收获，那比吃猪肉炖粉条子（当时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回的佳肴）都美。一次我与年逾花甲老奶奶和一群邻居在一片已经被公社收获毫几遍的地里挖了一天，才挖了二三斤所谓的地瓜，可是当我们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到地头准备回家时，一个自称是看地的老农夺过去我的篮子说：“地主②崽子，地主婆还想吃地瓜！”边说着边把篮子里大一点的地瓜都挑走了，剩下小地瓜纽都给扔到地头草丛里。我当时愤怒地要与这个“贫下中农”玩命。奶奶拉住了我。回来的路上，奶奶对我说，咱们家成份不好，你不能惹祸呀，不然全家可就都倒霉了。这件事在我童年心灵里留下很深的伤疤。至今隐隐作痛。事后知道，是邻居们看我们挖的地瓜多，才使坏告诉那个看地的说我们是地主。　

几声麻鸭叫把我拉回到现实中。举目望去，江面上十二只麻鸭幽闲地游着。那份惬意让我羡慕已极。掐指一算，今日立秋。昨天早晨晨练还没有见半只麻鸭的踪影，今晨却准时地回来了。麻鸭是一种耐寒的两栖禽类。早春、上秋和冬季才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尤其是冬季，看到它们在江面的寒气中游来游去的胜似闲庭信步的样子，让原本耐寒的北方人也格外羡慕。近此年，因为人们的保护自然野生动物的意识增强，麻鸭们也不似从前那样怕人了，常常，人走到近前都不离去。少时以为这种一度成为松花江唯一的生物的野鸭子，要比家鸭小得多，可是后来才发现，这种鸭子比家鸭大，略比家鹅小一些，没有想到如此硕大的鸭子竟然能飞上天。至今为止我也不知道，这麻鸭是夏季去了北方，还是去了南方。总之一上秋它们就回来了。据它们耐寒的特性，我猜想它们是夏季去了更北的地方。　

我们今天的社会，虽然人也分三六九等，可是那是自然法则。至少普通百姓之间的发展机遇相对平等了。不似从前，人为地把国人分为若干等，并且成份代代相传。连我这没有见过爷爷的人，都随爷爷作了二十来年的地主。父亲与母亲就更不用提了。母亲作了三十八年的党积极分子。临死前清醒时，还常把她那些荣誉证书翻来覆去地看。当时母亲因为脑出血失语，我能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努力三十八年的追求未能实现的失望。父亲自然连积极分子的待遇都不敢奢望。大学时就申请入党的父亲，几十年就没有被组织过问过。改革开放后，父亲所在的师范党委，因为高级知识分子比例不够，不能参加评选优秀党组织。被遗忘了几十年的父亲才被想起来，而且迅速入党。与父亲同样受影响的叔叔，竟然还作了局党委书记。他们当初被组织看重时，已经失去了年青时那份激情，可是组织告诉他们，不入党就意味着对党有成见！父亲与叔叔都是从事一辈子业务的人，不谙世事。父亲因为母亲卧病在床，拒绝了出任院长。叔叔也早早地因病退了下来。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的母亲知道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朝霞与双鹜齐飞，新的时代带给世人的希望，不再是某个阶层的特权；秋水共长天一色，没有想到，到了人生的秋天，我终于等到了身份平等机遇平等的时代到来。尽管这机遇平等还仅限于普通百姓，我终不会再被一个同为劳动者的人羞辱。谁敢再夺下我的篮子，我一定揍他！　

注释：①三年困难时期：三年困难时期是指中国大陆地区从1959年至1961年期间，由于大跃进运动和其他政策失误导致的全国性粮食短缺和饥荒。在农村，经历这一时时期的农民称之为“过苦日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在1990年代以前，多使用“三年自然灾害”这一称谓。海外一些学者称之为“三年大饥荒”。此次灾荒饿死的人数，大概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了。　

②那年月在平常人眼里就只有两类人，贫下中农与地主。爷爷建国前是个不懂政治的小商贩。忙忙碌碌不过谋生而已。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个皮包公司。当年爷爷一家从山东省海洋县小核桃树下逃荒至东北，为了谋生做点小买卖。后来挣了点钱，开始贩卖马匹。日本侵占东北，要他提供军马，他放弃贩马，搞木材生意。日本人又让他提供木材，他索性把老宅卖了，坐吃山空，什么都不作了。好在奶奶家的兄弟们都是种地的，每年不缺粮食吃。解放前，官僚地主都往国外跑，土地特别便宜，不懂政治的爷爷硬是拗着全家，把全部积蓄都买了地。结果他手抓着一大把地契，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地在哪，就解放了。土地被全部没收。爷爷也就成了从来不知道自己地在哪，从来没有收过租子的一贫如洗的地主。爷爷因此一病不起，没有几年就过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