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

昨夜做了个梦，让我从惊惧中醒来，竟久不能寐。一时间浮想联翩。

一生以来，我不知做了多少个梦，只是大多数的梦过眼即逝，毫不留痕。而有些个极少的梦境，历尽了岁月风雨，却如大浪淘沙，悄然沉淀在记忆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很年轻的时候，我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我始终在穿越一片阡陌纵横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一片无边的芒草，泛白的芒花在迎风起舞。我的视野却被这茫茫的藁草所阻隔，我的脚步总是被纵横交错的阡陌所羁绊。不知哪里传来一个意念，时时告诫我的心：茫茫藁草的另一边是属于我的世界，是我最终要归宿的彼岸。只是不管我怎样的跋涉，则始终隔着似乎近在咫尺又遥若天涯的距离，令我的身躯无以抵达，我的心却望穿秋水。这是一种望家的乡愁，是一种前世的期盼，或是苦苦找寻的那灵魂的归宿？

这样反复出现的梦景与心境，让我醒来后心里无来由地酸，好象流浪许久的游子寻找故亲的的凄楚，好象后世寻找前世的无奈。我真的相信，那个无以抵达和目睹的故园，真的就是我前世的故乡，魂灵的归所。

十多年前有一个这样的梦境：多辆鸣笛待发的火车背景（其实梦是无声的，只是从那车头冒起的浓烟得来的映象，感觉里笛音是在催人心魄），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儿子与他父亲背了沉沉的行囊，似乎要到远方去，不是旅行，而是要舍我而去，不再回来。我心里无来由地酸，想放声哭，又哭不出来；想放声喊，也喊不出来。他们对我视若无睹，就仿佛我是幕前唯一的观众，他们就是一场旧电影里的人物，无声地、无限苍凉地从我眼前滑过，了无痕迹……

梦后的不久，我的这个家成了半壁河山，他带了儿子走了。他去了南边的一座城市，一去则流浪多年。儿子则随了奶奶，经年很少在为母我膝下承欢。

我不甘心就此结束我很年轻就抵押的婚姻，以为他还会回头再来，更想让儿子有个天伦之家。因此时时筹划着要到南方去，试图去找回那段失落的感情。于是也就有了这样一个梦境：在人流如织的闹市街头，我与他不期而遇。在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背景中，他身背了一把琴弦，很潇洒地朝我走来，身旁还有位看不清面目却感觉很优雅的女友。他就这样一直朝我走来，却怎么也靠不近身边，是隔了那看不清面目的人，还是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直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淤于心底。他终于在远处伫足，给我示意：请跟我来。而那个没有面目的女人不知所终。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随了他，到了他的住处。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用很深且怪异的眼神狠盯了我一眼，我突然感到自己象个贼一样，冷不丁一个寒噤惊醒过来。可是我对此懊恼不已，不愿意这个时候醒来，想回入梦里去再看看他的房间，想要重温他那往日的柔情。只是入睡后再也回不到那个梦里去了！

现实里，我终于如愿到了南边他所在的那个城市，也见着了他。他在开一个饭店，很忙也很累，也的确有一个女友，能干、年轻且漂亮。他们象夫妻样经营着店面并生活在一起。

那天他以出外购物为由，我们并肩走在一起。分离后，各自都经历了不少坎坷与风雨，彼此都很伤感。路过一算命地摊，那算命先生拼命叫住我们。我们相视一笑，心照不暄：算就算吧，倒看命运对我俩作何种安排？就在忐忑不安的等待后，却得到我，抑或是我们最不想要的结果：男属狗女属龙，命里是死克星，这种败象夫妻八字非分不可！我一听则脸如死灰，他则是一份失望，更一份解脱与释然。

突然间，他心情怡然，说不远处就是他租住的小屋，很真诚也期待地邀我去小屋坐坐。其时我满心的失落已了无了那份闲情逸致。开始是拒绝，后又抵不住那个梦境灵验与否的好奇，最终还是在他的再三恳求下应邀前往。抵达门前，就真的有一位黎家装扮的老太，手执蒲扇端坐门槛前。也是很怪异的目光，也是很深地盯了我。他则向老太说：阿婆，她是我表妹，老家来看我的。完了，他带我上了小阁楼，我回头，那老太还在伸了头探望。

进了这榻榻米似的小阁房，我恍惚坠入了那个未做完的一直期待着的梦境里：他很温柔的帮我卸下挎包，轻轻叹口气：“唉，命该如此啊，你再怎么强求也是枉然啊！这次见过我之后，你就老老实实回到老家去，另外找个好男人好好生活吧，只要你过得好我就了无牵挂了……”

他用很深的眼神望着我，那里面有些许怜爱以及不易察觉稍纵即逝的不舍。婚姻中他尚是多时不这么看我了，就那么在漠然、争吵乃至敌意中过了不少日子。此时此景，他的声音十分温和而好听：说你一个女人家在外流浪不是日子，不适宜你这恬淡而多愁善感的女人，说这里是男人拼搏的世界，你还是回去吧！之后，他以极少有的柔情抚摸我的头发，俯身下来深深地吻我颤抖不已的唇，我泪流不止的眼，舔的是我悲楚而无诉的心……结果，他最终还是来了。他强有力地钻进我的身心，我则是泪如雨下，我一边舔着自己苦涩的泪，一边回应他猛兽样的狂吻，一边与他蛇样地缠绵……酸涩与甘甜混和在一起，痛楚与极乐交融在一起……这便是我与他最后的疯狂了！我已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一刻又是梦幻？也许，我要的可就是这一瞬间的永恒？！

第二次婚姻里，我平安度过了十个年头，谈不上铭心刻骨，倒也是在油盐柴米，磕磕绊绊中走了过来，一路波澜不惊。可是就在我一次外出旅游归来后，一切已是面目全非：他因赌博而误入歧途，被高利贷者设计所害，几天功夫就债台高筑，三十余万的高利贷逼得他几乎要寻短见。我回来须知一切后有如五雷轰顶，就好象在做恶梦，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一个国家公务员竟与高利贷挂上钩！党和国家培养他多年，那智慧与觉悟都到哪里去了？然而，我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糊涂，占踞我心头的竟不是舍他而去，而是竭尽全力去拯救！其时，我们早已是aa制了，与他离了也不会有非意与纠葛。然而，眼见着那些成群结队狼样的高利贷者，到家里甚至单位上胁逼，高得吓人的利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情景，我最终选择了同情与帮助：他兄弟姐妹都在农村，皆家境贫寒，就只他一人有份体面的工作，老家还有高堂老母需要他寄钱赡养，这样闹下去他势必会丢掉工作。在这个地方他是个外乡人，没有人来帮他，我与他谈不上还有爱情，但十年的岁月总积淀了一份亲情的，在这里我便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不帮他谁帮？我不下地狱谁下？！于是我四处找亲朋好友筹钱，千方百计将他的债务还清。我这样做，只是基于一个良好的愿望，希望以后的岁月里，他能洗新革面，做一个积极务实的人。那债务总有一天会还清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过不去的坎：他对我的感召是暂时的，那誓言旦旦本份生活终究是句空话。他不是想着怎样去开源节流，寻找正经的财路，而是不甘心过节衣缩食的日子，却选择复出赌场，以一个正宗的赌徒心态去“扳本”，结果再度陷入高利贷的泥濯里爬不出来。之后他无颜面对关心他的我与我的亲友，也无勇气承受债上加债的一切，很不负责任地选择了逃避。就在我又一次外出学习的空挡，他出走了，失踪了。回家后，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用过，他却杳若黄鹤。

我整个的心都被掏空了，除了巨额的债务压顶外，几乎没有了任何感知。那段时间我夜夜失眠，既便小寐片刻，也是一个凄凉无奈伤心欲绝的梦：我用钥匙开门，刹时感觉到他回来了，就直接走向卧室，然后开门，只见他衣不掩体地躺在了床上。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任何反应，头扭向里面，一副决然不理我的样子。我还是亦惊亦喜带着哭腔问他：回来了？这厢你都到哪里去了啊？他依然是毫无反应，感觉是绝意离我而去的架势。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他很可能要走了，我们真地要分手了！从此相忘天涯。

过不了两天，一个黄昏里，我下班回家，用钥匙开门。刹那间，强烈的预知感闪现脑际：那个梦要灵验了，他肯定回来了！我迅速开门直奔卧室，果然他回来了，也是衣衫不整地躺在了床上！我们久无言语，我问他回来了他应了声则再无言语。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凉：我们真要分手了，他要走了，从此不再回来。这个时间我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任何的妄想。

翌日，他到单位办了留职手续，并一纸承诺杯水车薪的工资予我，之后为防高利贷者衅事，晚间托熟人办理了一切离婚手续。这一夜我们相对无言，没有夫妻间的亲昵，亦无情人间的难以分舍。我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只晓得此去以后所有的债务我将一个人独扛，以后的日子里，所有的苦痛我一个人去承受……第二天清晨，他走了，悄然走了，没有一句言语与承诺。他也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命运几何？他在他的一个同学那里蛰居半年后，才在我介绍的同学那里做了大半年的事，之后就在诸个城市里流浪……再怎样，我知道，从此我们将成为陌路，无法回到从前……这一切的一切，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其实，在我心腔骨子里，总渴慕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也曾有过，但很短暂，有如昙花。我自认为自己是良善而富同情心的，我从无心去伤害任何人，却为何反倒让自己屡屡受伤？难道这就真地是命中注定？我不相信自身性格有问题，我阳光开朗，有文化与智慧，通情达理，事事为他人着想，却为何反遭生活的嘲弄？既使我心腔骨子里有一份致命的浪漫际遇的渴望，一旦遇上我想要的那份安宁平淡的生活，或者给我这种生活的人，我就会沉静下来，就会随遇而安，就会把那份关于浪漫的幻想深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任她沉睡百年。

也曾有过鲜花烂漫的梦，就象《金粉世家》里那七少爷与冷小姐他们一样，在开满向日葵的原野中幸福而欢乐地奔跑。那一刻他们抛开了所有的世俗与烦恼，只为去争取片刻的却又是永恒的浪漫。我的那个梦里也是繁花似锦，各色各样，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花团锦簇，从眼前一直弥漫到极远的天边。只是那情景就象有些毛病的幻灯片，一会儿色彩斑斓，一会儿迷朦灰暗；一会儿我轻快地跑将起来，一会儿我的脚又举在半空没得下来；一会儿感到有个很优雅的男人牵了我的手在花海中奔跑，一会儿又是我一个人独自在花丛中眺望与期盼……只是我始终感知有一个“他”在我身边，象风更象空气，既无处不在，转眼又无处可寻。我始终弄不清他的眉眼，只感觉他的柔情，存在于一个异度空间里，在时刻温暖着沁润着我满目苍凉的人生。

也许这个梦在召示着我人生的变幻莫测；也许她告诉我，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我所希翼的那种凄艳无比的爱情，这仅仅是我人生旅途中的海市蜃楼……

今朝是个白昼，是个明亮剔透的世界。屋子外面到处落了雪，结了厚厚的冰，无法出远门，我的心只能滞留在清静的家里。多年罕见的冰冻导致了生活诸多不便：停水停电，又是周假日，不能出外闲逛，也不能做什么家事，只能静下心来“白日做梦”，在笔墨间游魂，寂寞里穿梭。静听着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感觉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慢慢地，又一个冬日的黄昏即要来临，夜幕拉下之后，又一个梦就要启程——昨夜那个梦倏然间锁住我的心：

梦里花落知多少。我不知梦里的我有多大的年纪，是垂垂老矣，还是尚还年轻。我竟然在一个低矮逼仄黑暗潮湿的茅屋里，与一个衣衫褴褛的种花老园丁生活在一起。他佝偻着矮小的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墙上有他已过世的老妻像片，只见她象鬼魅样虎视着我，我缩转身子却见他流氓样的儿子朝我张牙舞爪。我慌忙躲进里间破旧的床上，而那老头竟幽灵样钻进被里，张着松皮样的手朝我扑来······我无比恐怖，大声惊叫，醒来，却是一身冷汗。难道我老来的光景竟是那样的落魄？难道我就此了却残生？那曾经美好的梦啊，就真地一去不复返？久久萦怀的是，那不甘老去，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心！我不甘啊，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否定，这是反梦，一定是反梦，是荒诞无嵇的怪梦！

其实，人生何曾不是一场荒诞的梦？偶然地形成一个“我”，懵懂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无法把握人生起点，也无从预知终点。起起落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将这个漫长的梦做得风生水起，光景无限；分分合合，你也可以将她做得缠绵悱恻，催人泪下。你将永远是你梦里幸福或者不幸福的主角，其他皆是粉墨登场的过客，不必在意别人，个中滋味唯你独品。

据说，智慧聪明的人做梦都是彩色的，愚钝痴想的人做梦皆为黑白色；换句话说，人在踌躇满志春风得意时，那梦里是五彩纷呈，气象万千；在沮丧失意情绪低落时，其梦暗淡无光，苍凉如三十年代的旧电影。以上我说的梦大都似在演译着那久远年代的旧影片，没有逻辑，却又超乎逻辑，荒诞不已，却又不乏跨时空的灵验。当然，我这绝不敢苟同什么“周公解梦”，只是一时兴起偶尔的“痴人”说梦而已，有道是：说是真来真亦假，说是假来假亦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