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嫁来我们村的时候,我13岁,跟一帮孩子站在村门口看热闹,得了秋秋娘给的红鸡蛋后,又在村里面散去,四处追追打打,弄出一些响动来,让新娘秋秋别忘了,这虽是一个小小的村子,但不寂寞,并且人声喧哗。风过三月的水田,也是一片哗哗水声,还有他们家空地上的桔子树,那灯盏似的白花也缤纷儿下,铺了一地,像是专门为迎接新娘而备。村里的大人也不闲着,站在道旁,看秋秋和他的男人走过,然后叫秋秋男人的名字。秋秋男人比秋秋矮一个头,欣喜也写在脸上,见人红了脸,笑,散烟,比往常亲切、开心许多。而一旁的秋红了脸,在男人的吩咐下,认了叔伯兄弟。人家祝福一句早生贵子,秋秋的脸顿时红得像鸡冠了,埋着头,匆匆走去。
秋秋来的时候,做了一身蓝的卡上衣,一条黑涤纶裤。嫁妆并不丰盛,像其他湘南女子出嫁一样,只带着一只红皮箱。披着头发,并不红润的脸上,能隐约看出颧骨。嫁来三天,回娘家认了门,转来就开始跟队上其他人一起下地干活,穿的仍是那一身蓝的卡上衣。她的娘家离我们村不远,在山腰上,能彼此看到村庄各自的影子。而秋秋却是受了自己的蛊惑,才嫁来的。在他们娘家,在春天这个时候,能看见我们村子的满山桃花,红红火火的开一个春天,灿烂亮眼一个春天。秋秋就在心里许下一个愿望,长大就嫁到这满是桃花的地方,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
我们的村,并不令秋秋失望。即使她的男人比她矮一头,秋秋也不嫌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男人会疼自己,外表差一点,又能决定什么呢?更何况,我们村的人可以吃饱穿暖,吃红薯也是最多吃一个月,不像其他地方,直把红薯做半年粮。秋秋男人人不坏,这下娶了媳妇,精神受了鼓励,变得更勤奋了。我们时常可以看见,太阳落岭了,月光上来了,虫儿四地里啾啾叫了,晚风有点凉了,有小孩的人家掌灯了,秋秋他们夫妻俩还在地里,抢那最后一分天光,播下一把种子,心里才踏实。在门前,我经常看见担了粪桶的秋秋出出进进,她多是埋着头,走着自己的路。这是一个新媳妇,谁也不会去跟一个新媳妇计较。
秋天了,我们会聚在秋秋门前,在他们家的桔子树下,看一树铃铛似的桔子,在枝叶间诱惑的摇荡。秋秋也在家里,很少下地了,或者,过俩月,就要临盆生产了。我们虽为邻里,可来往并不多。一见到秋秋,我们就四下散去,不跟她照面,怕她看出我们心里的鬼来。而秋秋却叫住我们,说:想要桔子,当着我的面来敲落,别偷。我们神气了,站住了,却不去敲他们家的桔子,只是好奇的看着秋秋。我们心里一直滴咕:秋秋有那么大方吗?在我们的犹疑间,秋秋从屋里拿出长竹杆,说:趁你叔不在,赶快敲下几个吧。其实,秋秋自己动手,给我们一人敲落了几个,我们在地上捡起来,连谢也来不及说,就一溜烟散了。
那年秋天,秋秋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年冬天,秋秋的婆婆上吊自杀。
第二年春天,她的小叔子不辞而别,跑了广东。
村里人一个疑问接一个疑问,应接不暇,却没有看出秋秋的不是来。秋秋的婆婆得了肺结核,难受,就自己做了一个了断。他的小叔子耐不住穷,被欲望压抑得无处可逃,于是选择去广东闯荡,放下豪言:死也死在外面。
秋秋带着丈夫,起早贪黑,田里地里,谷物蔬菜,一样不拉的侍弄起来,想通过双手,在土地上获得效益,虽然丰收,却并不能满足所有愿望。庄稼人的生意,是春播万颗种,秋收一颗籽。用简单的人力和繁复的劳动,想致富是历尽艰辛的。秋秋他们并不气馁,把孩子撂在地边,而与丈夫风雨同肩,尽量把时间延长,乃至接近梦想。我们时常可以看见临近黑夜的路上,秋秋丈夫担着粪桶,秋秋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竹篮,踩着别人窗里漏出的灯光,回自己清凉的家。
秋秋还是那一身蓝的卡上衣,赶集市的时候,才穿一件新的大衣领的格子布上衣。邻居经常笑她俭省,而秋秋说:已经不俭省了,我已穿烂了几双凉鞋了。邻居苦笑笑,劝道:春天穿凉鞋地冷,身体不好,是要生病的。秋秋没当回事,只想熬过这些日子,孩子大一点,生活就有希望了。
夏天,秋秋生了个女儿。
隔年冬天,秋秋又生了一个女儿。
接着,秋秋去做了计划生育手术。她以为自己比丈夫高大,身体也要比弱小的丈夫要好,可秋秋这回错了,她先是觉得胸部不舒服,不当一回事,以为是节育手术后的生理反应,就吃一点止痛药,坚持下地,日出作,日落息,想尽量为孩子们攒点基础,使他们将来不受苦,受一点教育,别呆在农村。像农村所有的父母一样,用心血和生命,为孩子做着计划和铺垫。可不幸的是,在一次检查中,秋秋被检查出了肝硬化。
医生没有告诉任何人。
至死,秋秋也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只是从乡村进了县城,到市府,到省城,到死亡。秋秋还在问自己的丈夫:就这么回家了?你们就不治我了?而其实,家里已经砸锅卖铁,能折腾的,都已经折腾了。而面对秋秋一脸对生的渴望,秋秋的丈夫只是不断的重复:医生说回乡下吃点土药就好了,回乡下吃点土药就好了。秋秋看着不成人形的丈夫,哭了。
在桔子树下,我见过一面秋秋。
也是秋天桔黄时。
秋秋坐在那里,脸色像是在石头上蒙了一层人皮,穿着那显得阔大了许多的大衣领的格子布上衣,看着空旷的田园和秋风习习的蓝天,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远方。
我们轻轻的走过,不敢惊动她。
我们远远的看她,为她祈求。
我们都怕面对她眼巴巴的目光,我们是那么无力那么自私又那么冷漠和无奈,我们看着她像一片叶子一样掉下来,在面前落黄枯萎,被时间抽走生命,被命运蹂躏成泥。她是那么无助,她所有美好善良的愿望,都已如远去的桃花,刻在的青春的记忆里,还未圆满,就要谢幕了。
那时的村子里,平日里四处狂吠的狗,也安静了下来。
村子像荒废了,又像憋着一团火。
我们在等待为秋秋送别的那一声爆竹响起。
我们都准备了爆竹,准备为这个半身辛苦的女人送别。
我们再也看不见秋秋领着丈夫,后来又带了孩子,在庄稼地里埋头苦干的影子了。那影子曾是多么温暖,驱走了所有黄昏里的苍凉,让这个山地都充满了快乐、祥和、希望。而这一切,在秋秋丈夫一声压抑的干嚎之后,即成为泡影,成为回忆,成为绝响。
很多日子,村里人以为黄昏的庄稼地里,那在光影里闪躲的桃树就是秋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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