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水河，江南丘陵中一位朴素的少女，绕着秀丽的山川清秀可人地一路哺育着无数的山村。在河床有百米宽的时候，清水河敞开了情怀，冲积出千余亩狭长的沙滩，勤劳的村民筑堤将河水取直，堤坝之内的一马平川的沙滩就成了良田养育着七八个村落，其中一个最大的村子就以清水为名。清水村依着山傍着河，与那一片沙土田紧紧相依。
清水河里距离清水村村口河堤约四十米处，有一个长四百米左右的岛，中间宽而两头窄，极象一条逆流而上的船。村民一直辈辈相传着一个怪异的说法：这是清水村的船，清水村的富庶就是因为有这条船的缘故，并在不知何年何月架起了一座木桥，经过船尾直达对岸，如此船就永远以清水村为港口，再也不离去。加上一直以来，没有人看过这个河岛被水淹没过，更加增添了传说的神奇性。岛上长满翠竹和冬茅，林深草茂，浸在清水河里，活象一颗碧绿的翡翠。岛中的冬茅丛中，有一个深潭，二三十米的方圆，幽蓝的水色，没有人能够说出潭到底有多深。这个潭，也是清水村所有人心里的一个疙瘩，任谁说起它，都要神情肃穆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陷了进去或是惊动什么神灵遭到万劫不复的报应。
民国时期，清水村的小码头还时常能迎来过往船只，一些五光十色的货物总是让清水村那些女人们的小脚忙碌起来，清水村的日子也如这些女人的脸，一直都光鲜漂亮。清水村的小码头也常吸引一些排客前来歇脚，村里的一些酒肆也就有了固定的客源，生意向来都热闹得很。到了解放后的一段时期，这里就萧条了许多。七十年代时，整个清水村的那些明清时期气派的祠堂建筑灰了也暗了，倒象是一件洗白了却也干净的旧衣服。
二、
村头小码头的一家杂货铺名叫知青商店，一个歪歪斜斜的凉棚下，总是有一些闲着无事的村民在那里散坐着，开开玩笑，拉拉家常。离此不到五十米远的地方就是公社和供销社以及集市所在地。清水村就这样一直都占据着有利的地理位置，一直都将它的生机在各个时期焕发出来。
六月末的这一天，知青商店的门口，照例坐着十来个闲人。远远的，看见癩子亮挑着一担猪粪走来，搭在扁担上的右手还提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看那些人眼里嫉妒的火苗就知道那团白物是猪油。癩子亮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真正能够高仰着头小看和俯视着他们。几十道目光和复杂的心情把骄傲的癩子亮送走，这些人就又有了话题，尽管都是陈年旧事，但是不说这些烂谷子的事情，又能干什么呢？
“瞧这癩子亮，狗模狗样的神气！”
“是该他神气啊！你们谁能去食品站扫猪粪？没有肉票谁又能轻易买到猪油？也就是他癩子亮了。”
“你们还不知道癩子亮的小女儿秀秀，人长得水灵，歌也唱得真叫好。”
“你听过？”
“那是！前些日子过‘六一’，我家老三从学校多拿了张票，我也去看了，全公社那么多的学生就这丫头唱得好。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为她拍巴掌。我看到癩子亮和她老婆边看边哭。”
“这妮子，平时倒是不见得，却不料这样有出息。癩子亮的祖坟冒青烟了！”
“妮子有什么用！要是小子就好了。可惜癩子亮家的几个小子都是草包。”
“这妮子打小就不一般。只可惜她不是癩子亮的种。”
“嘿，你怎么知道？”
这话题一沾上男女之间那点荤事，或是说到隐私，大家的兴趣就随着眼里光芒而蓬勃起来。
“嗤！你瞎了眼么？看她那眉眼和脸面，哪一点不是和排客春生一样？”
“哎呀！经你这么一说，没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还不止呢，癩子亮家的老大和老三你们说象谁？”
众人停了话头，内心激烈地搜寻着全村人的像貌。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突然一个声音说：“和你最象了！”
接着就一阵哄笑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掩盖住了清水河不断发出的叹息声。
三、
83年秋天，供销社要盖一幢楼，是用预制板盖两层。当第一层出水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看什么是预制板。20岁的秀秀穿着红红衣服也去了。她勉强读完初中之后就没有再读书了，因此她的音乐天赋并没有得到培养，她爸爸癩子亮除了和食品站长有点关系之外，农活做得和他的头差不多，她的妈妈也不是被村民嘴给说脏的。癩子亮也常常听到这些痛心的言论，到后来就不再痛了，反驳说：“不管怎样都得叫我爸爸。另外我老婆好歹也解决了家里的油盐钱。”
新做好的楼上，许多的人在哪里指指点点。眼光都好奇地看着那些平整的水泥地面。一个年轻的工人引起了秀秀的注意。一张轮廓冷俊的脸，线条明显，黑黑的透着红光的肌肉随着手的运动而有节奏地弹跳。他在离楼不远的平地上浇预制板，秀秀看着看着，脸就红了，按捺不住的心跳仿佛能被别人听见。从此，只要得空，秀秀就去看工地，其实是去看他。
秀秀大着胆子找他说话：“你是城里人吗？”
“嗯。”
“城里是不是有个剧团？我以前看过他们来这里演出过，脸上画得很漂亮，唱得也很好听。”
“是。”
“我没有去过城里，但是听他们说，城里好多这样的房子。街道一条接一条，转一会儿就迷路了，看哪里都是一个样。是这样吗？”
“嗯。”
“那我要是去了，也要找不到路的。”
“不会，因为到处都是路！”
“我有个叔叔去年去了城里，回来时说运气真好，一到县城就逢集。后来好多人都笑他，说是县城天天都是集市，笑他老土。城里人天天都是赶集，有那么多的东西要买卖么？”
小伙子被逗笑了，说：“有时间你去县城，也能运气好，逢上赶集。”
“哎，我叫秀秀，你呢？”
“建华。”
“你是不是经常在外面做事啊？你做这个是不是很赚钱啊？”
“是经常在外面，但是也不是很赚钱。够自己用而已。”
“那你老婆是做什么的啊？你经常不在家，她会不会和你吵架？”
“不会！因为我还没有老婆。”
再说笑一会，秀秀心里美滋滋地走了。第二天又来。后来就干脆央求建华留她在身边帮忙拌水泥。这让秀秀兴奋了几天几夜。近一个月的接触，秀秀的心里眼里只有这个结实帅气的建华。
那天，工地上的活不多，离收工的时间也还早，没事可做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反倒不自在起来。建华说：“听说河里的那个小岛很神奇，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于是两人去了小岛，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在河中央而已，被竹子和冬茅围着。可是秀秀却格外的开心，又是唱歌又是舞蹈，仿佛是只遇见了春天的花蝴蝶。建华没有被岛上的风景迷住，倒是很欣赏秀秀的歌舞。秋冬时分冬茅的芒花开始了飞舞，那口深潭的水面上，薄薄的覆盖了一层芒花，它们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生长的土壤了。风中也飘飞着许多的芒花，秀秀舞在一片芒花之间，象个仙子。等到秀秀累了，建华忘情地拉着秀秀的手。秀秀觉得一股电流通过手臂并在瞬间蔓延全身，心里想：他拉了我的手，我就是他的人了。两人坐到黄昏来临才离开。
兴奋持续到了晚上，和其他女孩一样，秀秀开始为建华织毛衣。毛衣快织好的时候，建华走了。问其他师傅，说是去别的地方做事了。秀秀还是天天去，可是天天都没见着心上人。
四、
一个中午，癩子亮正在祠堂门口打腿上一块烂疤上的苍蝇。食品站站长黄林海笑眯眯地来了，手里拎着贴着红纸的两斤结白糖（一种白糖，是当时亲戚间往来的礼品及提亲必备品），两瓶莲花白酒，外带猪腰子一副。
癩子亮看着站长提着这些东西，心里“格登”一下。心想，这“同意宰杀”和我不是什么亲戚，带这些东西来找我莫非是看中了我家秀秀？这黄林海每次在一张张准备屠宰的猪条子上批示：同意宰杀！黄林海。大家都念着就成了同意宰杀他黄林海自己了。背后所有的人都叫他“同意宰杀”。他家有两个儿子，大的是傻子，小的前年娶了公社副书记的女儿，谣传说不会生育，也不知真假。如果是嫁给他家的那个傻子，那就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亮生啊，有个事情要来和你好好商量。”
“哎呀！你看你，有什么事你捎人叫我去站里说就行了，还要麻烦黄站长你亲自来。”
连忙将“同意宰杀”让进屋里，并大声呼喊：“哪里去了？快看谁来了？赶紧弄两个菜去。”
女人慌张地从阴暗的里间探出个头来，见了人，更慌了，连忙出来，这时候才看清楚一张松了的脸，扁而平，还有和惊讶挤在一起的笑容，也不会说话，笑了笑，正想往回走，发现错了，倒回来，再笑笑，径直走向了厨房。
癩子亮这时才想起从“同意宰杀”手里接过东西，忐忑不安地放在桌上，怯怯地请他坐下，悉索一阵从裤兜里摸索出一包皱巴巴的香叶烟，不好意思地笑笑：“这烟抽不？”
“同意宰杀”平时连瞧也不瞧这样低劣的烟的，这会儿竟微微欠起身子，双手接过。这让癩子亮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秀秀不在家？”
“咳，这妮子，没见过世面，八成是到供销社看建水泥楼了。”
秀秀的确是在工地。她已经有十来天没有看到建华了。那件不知道合不合身的毛衣早就织好了，每天都带着去工地，可是却每次都独自拎着回来。
这天，一个老师傅看不过去，就私下对秀秀说：“孩子，你就别等他了。他家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了。农村女孩特别是带着农村户口的绝对不是他们家所能够容纳的。你们的事建华刚和他父母说起过，遭到了一顿臭骂，他不来也是不想让你受到更多的伤害。你既年轻又漂亮，就找别的人吧！他也是这个意思，不想耽误了你。”
这无疑是一盆透心凉的冷水。秀秀心里的担忧证实了，心里死死抱着那点本来就很渺茫的希望一下就破灭了。她木木地坐在树底下，所有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被抽走，眼神也空了，定定地看着脚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在眼里。
五、
女人炒菜也快，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盘煎鸡蛋，一盘腌菜炒肉末，另一个碟子里则是包菜。并羞得无地自容，说：“也不是逢集，家里没有可以炒的了。”
“同意宰杀”连忙说：“这样最好，我就喜欢这样清淡一些的。”
癩子亮陪着笑，说：“实在不好意思了！站长。要不把这猪腰子拿去炒了来下酒。”
“亮生说哪里话，你我之间就别这么客气了，来，喝酒。”说完就把带来的莲花白在凳子边缘撬开了。
女人迟疑一会儿，还是拿着猪腰子进了厨房。
“同意宰杀”帮癩子亮倒上酒，也往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端起说：“原谅我喧宾夺主了，如果看得起兄弟我，就先和我深深喝上一口。”
癩子亮提着心喝了一口，却不料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如此两三个回合之后，“同意宰杀”开口说：“我想和兄弟你结一门亲事。”
癩子亮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同意宰杀”，等他的下文。
“同意宰杀”挪到癩子亮身边低声耳言几句，声音很低，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但是能看到癩子亮皱着眉在慢慢舒展开来，最后还跳动了一下，眼里也有了少有的亮光，和头上亮亮的癩子一样亮堂。
一来二往，一瓶莲花就下肚了。癩子亮说：“承蒙站长看得起我，这事我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对不起站长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了。”
“同意宰杀”脸上红光大盛，堆满了笑，站起身来要走。癩子亮和女人连忙过来挽留。可是“同意宰杀”一句站里还有事，就把所有客套的挽留给挡了回去。出门时，到河里打鱼的几个小子才回来，远远的，秀秀提着一个袋子也往家里而来。
“同意宰杀”笑眯眯地看着秀秀，打声招呼，可能是太远，秀秀没有听见，但是话茬让老大接了去，一阵慢走声中，“同意宰杀”哼着歌走了。
女人不理会几个小子的追问，拉着癩子亮进了里间。癩子亮得意地说：“我们家和秀秀要开始走好运了。那‘同意宰杀’的二媳妇不会生孩子，因此想讨我们家秀秀过门，名义上是老大的老婆，但是老大什么也不懂，实则给老二生下一男半女接替香火。他说给我们三千的聘礼。再说日后要是秀秀肚子争气，那就‘正宫娘娘’了。”
女人听完后沉默里一会儿，说：“那老二媳妇同意？秀秀恐怕也不会同意。”
“你知道什么呀，老二媳妇不想离婚，也只好同意了。‘同意宰杀’家的二少爷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后生，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他哦，秀秀这妮子也就是知道他娶了老婆后才不会有事没事接近他了。要是妮子死心眼，我打也要打服她！”
癩子亮出门正想找秀秀把这个令他兴奋不已的消息告诉她，不料，秀秀扒了几口干饭拿着包又出去了。癩子亮在门口望了望，不见秀秀的踪影，只好按捺住心里的喜悦，等晚上再说。
六、
秋日的夕阳格外浓艳，山野的树染上了金黄的色彩，晚霞也正在努力地酝酿着最绚丽的颜色。可是有谁知道，这些金黄和绚丽将一个又一个活泼生气的日子引向黑暗和枯败呢。
爱说爱笑的秀秀已经没有言语很多天了。她一直在心里想着建华的身影和笑容，一直想着建华能够带着她去城里，一直想着各种各样在心里不断描绘着的幸福生活。然而，夕阳不可阻挡地来了，漫长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谁也无法改变和挽留。
拖着长长的寂寞的影子回到家里，癩子亮就用仍然激动的语气把白天的事情讲给秀秀听。秀秀厌恶地白了她爸一眼，硬梆梆地丢下一句：“你愿意你嫁，我宁愿死也不从！”
癩子亮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会这样大胆和不开窍，气得一巴掌灌过去，秀秀歪歪斜斜地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头发散开遮住了大半个脸，很久没有声音，却慢慢将头抬起来狠狠地看着癩子亮，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但是压住心里的胆怯，本想再打，却又想起什么，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桌一声“吱咂”的惨叫跟着剧烈的颤抖。秀秀眼里的寒光更盛。
秀秀妈进来，先是责怪一句癩子亮，然后就拉起秀秀安慰她：“秀秀啊，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叫你嫁过去是给老二生孩子，我也觉得能够有这样一个好人家是我们前世修来福份，你就别跟你爸犟了，好吗？”
秀秀转过头来看着妈妈，象看陌生人一样，目光里似乎藏了针，女人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很冷的重复：“你愿意你嫁，我宁愿死也不从！”
癩子亮一把抓住秀秀的头发，左右就是两个很响的巴掌。秀秀的脸惨白，但是能清楚地看见脸的两边有红色的手指印，渐渐漫开，两边都红红了一大片。秀秀猛地一头撞向癩子亮的肚子，没撞上，跌倒在地，爬起来却不撞了，大声地哭，停一会儿又指着癩子亮笑。
癩子亮和女人相对面面相觑：疯了？
此时的秀秀心里只有那个舞台上的音乐，那是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心里的歌声和心愿，有似乎出现了建华的身影，要带着她去县城，去剧团唱歌。抓起毛衣，秀秀奔出家门，哭着喊：“建华，你带我去。”之后又是依稀的歌声，不再甜美，苍凉而又苦涩。
几天后，人们找不到秀秀，后来在岛上看见了秀秀失落的一只鞋，在深潭边。没人敢下去捞尸体，也不见浮起来。看见风起时，那些芒花飞舞而起，耳边有难以捉摸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一个红红的舞动的身影。我想：那潭定是条通路，通往天上的瑶池，秀秀将会在那里开心地歌舞。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2-19 20:36:2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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