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次按下了这个号码,可电话就是没有打出。这怪不得我,尽管只能怪我。想想,一句话憋在心里三十多年了,说出来容易吗?要真的那么容易说,还用得着这么憋着吗?当然,没机会也是个问题。
机会是小霞创造的。姓啥?忘了!只记得叫小霞。那天下午在公共汽车上拥挤时,她踩了我的脚,我也踩了她的脚。冷眼相视时,竟彼此认出了对方,那眼就热了。
我们是当年一起到军垦农场插队的知青,那特殊经历,足以使人热络了。何况,一别三十多年,少年变老年,自有那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咸。下了车,我们在候车亭说了一个小时,才想到找家咖啡店坐坐。这一坐,就直到店家打烊关门。
小霞是来省城看读大学的儿子的。那年,知青大返城时,我已是大学二年级学生了。毕业后,就留在省城工作,没回故乡。而家中老人也随我哥迁到外地了,我也就没再回到那座城市。因此,我们的谈话,主要是她述说那些“战友”的种种情况。
小霞谈的最多的是“鸽子”。当年,她和“鸽子”是最近的朋友,现在还是。“鸽子”是外号,源于她姓“郭”。那时,我是一班长,“鸽子”是二班长,交往是比较密切的。假如……现在的“老霞”说:你们没能在一起,真是太可惜了。对此,我心底是认可的。
她说“鸽子”,我是想听又怕听。怎说呢?我和“鸽子”之间有件事,那事成了我的心病。所以,我只听不问。说时,我不插话;不说时,我不打探。也许,正是我这不合作的态度,倒激起了小霞的谈兴,她愈发说个没完没了。这我理解,她们是最好的朋友,“鸽子”若有她不知道的事,她是无法接受的。面对她要寻根问底的态势,我全力敷衍着。可是,她哪知道我的心病正犯着?难受呀!
“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我不想打听,我已过了好打听的年纪。我只是要告诉你,‘鸽子’每次和我在一起时,都要提起你!”小霞找服务员要了笔和纸,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又写了个电话号码递给我,“她的,你看着办吧!”
从那以后,半个月都过去了,我看着这电话号码,还真的不知怎么办呢!
二
日夜想着“鸽子”,夜夜失眠。好在我那工作是清闲的,倒可以伏桌小睡。可是,每晚的假寐却真的很难。躺在一边的妻,发出那轻微的鼾声,均匀而甜美。幸好,她睡得很安稳,我只需在她有动静时,假假地弄几声鼾。人,有时幼稚得真可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鼾声是怎样的,竟装模作样地弄出假鼾来。这滥竽充数,实在是欲盖弥彰吧!
我这人不坏,真的。若坏,那心病就不会存在。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心,被这偶然的相遇启开了,那旧“病”就发作了。也好,那淡忘的岁月,又渐渐地清晰起来……
“鸽子”个子不高,一米五刚过;身子很圆,似乎没腰身;脸庞大而圆,有些红润。要说她的美,就是那双眼,又大又圆,眼珠子又黑又亮。就这双眼,我们都觉得她挺美的。她性情温顺,神情恬静,举止端庄,为人平和。她不擅长言谈,总是静静地听人述说,脸上常露着浅浅的笑,而那双大眼睛顾盼间,似乎就与人沟通交流了。女知青性格易走极端,不是咋唬的假小子,就是哭泣的真女子。相形之下,她就有了性格的美。这也许更是大家喜欢她的原因所在。不知谁替她起了个“鸽子”的名,一下子就替代了本名。
在学校时,“鸽子”是我同年级同学。那时,我叱咤风云,她隐山藏水,我们从没交往过。初到农场时,我意识到她的存在,但甚少往来,仅是点头微笑之交,偶尔也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在学校时,是漂亮的女孩子围着我转,我已养成了习惯,自不会围着她转,何况她并不那么漂亮。再说,刚去农场时,知青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三天两头地大规模打架,我又是派里有影响力的人物,顾那还来不及,哪有那闲情谈情说爱?
和“鸽子”的接触,是进农场半年以后。那时,我因打架的事,班长不能当了,到她班里当了名“战士”。这,太无所谓了,我可不在乎那一班之长,那是干活的罪。我想着的是如何对付对立派。上次,我们吃了点亏,怎么说都要扳回本来。只是,营里(农场的部队编制为营)对打架的事加强了防范,我们一时也没法报复对方,就采取了先隐后发的对策。
“鸽子”挺照顾我的,凡有分组劳动,她总将我分在她组里。当然,还有小霞。我们一男二女,搭配倒也合理,任务总能很快就完成。在超出一点份额后,我们就在草地上小坐,聊些同学时的故事。平时没啥话的她,此时变得格外活泼,总能适当地挑起话头。话总是由我在校时的风头开始的,也真难为她了,那些事总记得。比如,我在校大批判组当副组长,在宣传队当编剧……还有我的学习成绩,我写的文章……哪个人在异性面前没表现欲?这些,自然很能挑起我的虚荣心,让我滔滔不绝起来……事后,我常常困惑: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呢?
“鸽子”绝对是最好的听众,她脸上总是洋溢着淡淡的微笑,一双潭水般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你,而那神情似乎还有些痴迷。这让我得意洋洋,而最终结果,是我渐渐地喜欢她了,觉得她挺美丽的。而在我沉醉于往日的荣耀中时,她总会不失时机地说句:“干嘛要打架呢?你以前那样多好!那时,我们女生都喜欢你呀!不像现在,怕怕的!”
我无言以对。那些在男子面前的振振有词,此时变得苍白无力,别说没法说服她们,连说出口都没有勇气!我只有尴尬地笑笑,笑得自己都怀疑脑子出了问题。
这无形中的洗脑,效用是神奇的。当我们这派领袖人物聚集议事时,我竟用“拉肚子”为借口拒绝了。其真实的原因,是怕在“鸽子”面前,毁了形象。怎么会这样呢?这简直太荒唐了!
人,有时是不可理喻的。我身边不乏漂亮的女孩子,可心却系在了这不怎么漂亮的“鸽子”身上了。我期盼着和她独处的时候,尽管她身边总有小霞陪着,但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不在乎多个忠实的听众的。何况,这种独处只限在劳动之中,平时见面时,也就是笑一笑,或者挤下眼,那真是心照不宣呀!
“鸽子”似乎也如此,她总能寻个理由,把全班的劳动分成小组劳动。这,我清楚,我也当过班长呀!她这样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创造我们独处的机会。在这点上,女孩子的聪慧极大地发挥出来了。
因此,小组劳动给我们创造了接触的机会,我们间的关系就亲密了。
三
那天晚上,我到女生宿舍凑角打扑克。夜深散场了,天很黑,没几颗星,那屋里的煤油灯也全灭了。我急冲冲地走着。
路过“鸽子”的宿舍门口时,突然,“嘿”的一声,窜出个人来。我下意识地两手一推,又缩回护胸。可在我手伸出的那一间,感觉到接触到两团软绵绵的物体,颇有弹性,还有些微温。而随着那“呀”的一声娇喊,我判明这人是“鸽子”的同时,似乎感觉到刚才触到那她那不可触摸的胸部。而为了验证这一点,“鸽子”身子一闪,回屋了,没丢下一句话,丢下了发愣的我。
我不知是怎样挪动脚步回到宿舍的,也不知是怎样摸黑上的架床,只知道辗转反侧难入眠,弄得下铺的也不停地翻来覆去。我头一次触到女子那敏感部位,自己的神经也就敏感起来了,这太自然了。可那不是激动,而是惶恐。那年月,封建加封闭,女孩子的内裤就没见挂起来晾过,连丢粪坑的月经纸都揉起来,不见一点红;可我竟碰着了她的胸部!尽管是无意的,可她会这样想吗?她若是认为是有意的,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真是的,为啥要伸手呢?为啥不碰别的地方,非碰那呢?为啥单手不算,还双手戏珠呢?为啥碰着了不立即缩手,还停留那么一会呢?……总之,我说不清,也没法说;但我又必须说,还要说清楚。否则,那“流氓”让我怎有脸面见人?我就整夜地想着怎么见她,怎么说。哎,真不知怎么见她、怎么说哟!
天亮了,开工的哨声响了,可我还是没想出辙来。于是,我借口生病请假了。别说,这病还真不轻,眼皮撑不开来,脑还在那翻江倒海……迷迷糊糊中,有人拽醒我,告诉我对立派动手了,外连队来了不少人,我们的人被围在山顶上,情况危急。我急忙跳下床,赶着打电话求援。
这一架,双方投入了上百人,伤了二十几个。结果,警卫连来抓人了,双方的头头都进了学习班,共十八人,我到那当班长了。九十三天后,学习班结束了,我被调到了另一连队。回去收拾行李时,是出工期间,自然见不着“鸽子”,我自然没法对她说。失望中也有窃喜,我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呢!
半年以后,“鸽子”调回城了,是她父亲动了极有权力的关系。临行前,她给我来了电话,可我没接到,那会儿,我正挑着牛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呢。
这会儿,我已想好怎么对她说了,可惜,她走了,我没地方说了。
四
岁月流逝,一晃,三十多年了。许多事都淡忘了,或者是淡薄了,唯有这事记忆犹新。我不记都没办法,因为妻子常在我的耳边嘀咕:那会知青可乱了,你没糟蹋女孩子吧?看了电视剧《孽债》,她又开玩笑说:没准,你那孽债哪天找上门来,是男的,还是女的!瞧瞧,都说些啥呀!我可是正人君子,有的也就是“鸽子”的那次“孽行”。每每想到“鸽子”,我就很自然的把那想对她说的话在心里说一遍。隔三岔五的来一次,我能忘吗?
和“鸽子”的电话终于打了,不过是她打来的,是在见到小霞后的一个月后。通话在最初的激动之后,很快就趋向了平静,就如我们各自的生活一样,平静得几乎就没个水花,也就是个别后的情况,和履历表似的。可我的心却一直在呯呯地跳,握话筒的手汗的,因为那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话,终于找着倾诉对象了。
我在中断通话前,小心翼翼地说:“那件事,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鸽子”问:“哪件事呀?”
“就是那件事,”我也真的不知怎说才好,总不能直说吧,“就是,就是那晚你吓我、我碰你的那件事呀!”
“鸽子”说:“我吓你、你碰我?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了?我可是没一天忘记,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急不可待地说:“就在那次打架的前一天晚上……”
“对了,那次你为什么要打架呢?你一打……”
“鸽子”的声音有些哀怨,可我急于说事,就顾不上这些了,打断了她的话:“就是那晚,我路过你`宿舍门口,你冲出来吓我,我就一推……”
“鸽子”说:“喔,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怎么了?”
我急忙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会故意呢?我是故意的,你又不知道,怎么会故意?”
“你知道就好。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这话怎么说起了?”
“我不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不就是推了我一下,又不重,我又没跌到,又没痛着。”
“可我……”我咬着牙,“不该碰你的胸部呀!”
“鸽子”停了一会,说:“没有的事,你碰着的是我肩膀。”
“真的是肩膀?”
“被碰的是我,不是你。当然是我说了算!”
“这就好。你不知,为这,我……”我欣喜中杂着深深的失望,没来由的事弄得我不安了这么多年,也太不值了。
“你这人也真是的,该记的不记,该说的不说,挑个芝麻绿豆的事,还没完没了。”她有些抱怨地说。
我嘿嘿一笑。心里压了这么多年的石头落地,自是轻松无比,也就挑起那有趣的事,和她没完没了起来了。
五
我的轻松没能维持多久,因为我发现“鸽子”没说真话。我碰到的绝对是胸部,而不是肩膀。当时,我是在遭到突然惊吓下的条件反射,是不可能张开手臂护体的。再说,手下的感受,肩与胸也不一样呀!
为了应证这一点,我叫妻子来做这游戏。结果,每次都按在她的胸前,倒惹得她直嚷嚷,说我老没正经,竟想出了这么个破玩意,一甩手,忙自己的去了。
人,有时是偏激到极点的,甚至于是没理智的。我的心病,为她的胸可以,为她的肩就不值!于是,我犯浑了,和“鸽子”又通了电话。当然,是我打给她的。
我义正词严地责问她:“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鸽子”沉默了许久,说:“你真的想听真话吗?”
“是的!”
“鸽子”说:“是的,你碰到的是我的胸部。你说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但我倒希望你是故意的!”
我傻了,忙问:“为什么?”
她笑了,笑得咯咯声的:“你知道吗?你曾是我梦中的初恋。我们都老了,害羞不再属于我们这年纪了。假如,你不去打架,就不会离开。也许,我的初恋就会是真的,而不是少女的梦。”
我一时真的不知怎么说,我知道照趋势发展,她说的或许不错。我没有为今天婚姻后悔的念头,但我为昨天没有的初恋而感叹。那毕竟是一番真情,毕竟是少女的春怀!
“我真的不知道,你可没有任何表白呀!”我只能强找理由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你傻呀?有女孩子主动表白的吗?尤其是那个年代!”她笑的很开心,“现在不是有句流行语,叫只在乎曾经拥有嘛!我可不在乎你这人,在乎我曾有过的少女的梦,那真是五彩缤纷哟!”
“对不起,真的!我……”
“有啥对不起的?套句你的话:我不知道呀!”她笑声朗朗,“再说,你走了,我才下决心回城的。这,也让我少受了几年的苦呀!”
我感激她。她的笑声在提示我,她现在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减了我的内疚感。我不由地也轻松起来,有些轻浮了。
“假如,我没打架,还和你说了,会怎样呢?”
“那,我的初恋就会有个结果。初恋的感觉真的很美妙,可惜没个着落。这以后,再也没那感觉了。起码,少了些。喂,说真的,那会儿你会接受我的爱吗?”
“我不知道!”我如实地说,因为那时我还没想到恋爱。
“我也不知道!”她笑着说,“我还就怕你说‘会’!这样最好,我尝不到初恋的甜,也品不着失恋的苦!也算是得失相当。”
面对她的真情表白,我很感动,也很愧疚,就坦率地说:“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没往那方面想。”
“我知道。每次分组劳动,你看你那高兴的样!”
“我也知道,每次你分组时,那欲盖弥彰的样!”
通话就在这轻松中结束了。
这以后,隔上个把月,我都和“鸽子”通个电话。那情呀爱的,绝口不提,只说些近况或当年知青的动态。这很正常,我们是朋友。过去是,现在是。
我的心病,旧的去了,新的来了。倒不是见异思迁、旧情复发之类的,而是为了“鸽子”那少女时那没有结果的初恋。
我常在心里问自己:会接受吗?回答:不知道。
我想:在我生命结束以前,我都会问这永远没答案的问题。
我真的有心病。我没有,谁还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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