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老早就盼着过年。年是什么？燕子不知道。书上说，年是一种怪兽，头长尖角，凶猛异常，专在除夕之夜出来害人，所以人们发明的爆竹驱赶怪兽，祈祷平安！燕子不信，但过年是会有许多好处的：一是学校放大假，二是有新衣服穿，三是有许多好吃的。

爷爷说：“燕子燕子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一喝喝到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大年三十敬祖先，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把人户走。”

腊八粥是不错，有肉末，有红枣、花生各种干果，有味耐嚼。二十三要祭灶神爷，摆上各色瓜果糖糕(这都是爷爷用自己的积蓄买的)，把灶神老爷的嘴摸得甜甜蜜蜜。这些瓜果一年难得见几回，逗得燕子直流口水。有几次，燕子背着爷爷刚要把手伸过去，就被喝住：“傻妮子，动不得的。”爷爷做这些的时候，态度及其虔诚，换一身干净衣裳，把手洗了又洗，这才排上祭品，拈三柱清香插在灶角上，口中念念有词。“灶神老爷受孝敬，上天多多言好事，保佑我家大小都安宁，人畜兴旺五谷丰登……”然而并未见灶神老爷前来享用，到最后都便宜了燕子。

爷爷做这些的时候，父亲总是在边上冷眼旁观。父亲不理解，说他是老古板，只会铺排浪费。爷爷只有一女——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父子俩经常有些言语冲突，而每次母亲都站在丈夫一边。爷爷说父母不孝顺，一度闹到了村干部跟前，家里的关系更有些不睦了。爷爷没有别的爱好，他说嘴里没味，就喜欢买一些零食，抽一口烟。父亲嫌他爱花钱，母亲抱怨说整一屋子的烟臭味。爷爷说：米饭太硬了，吃下去不舒服……芹菜咬不动……母亲听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总不能为你，天天吃豆腐吧”。爷爷眼含热泪，端了饭碗躲到一边去。“人都要老的……”爷爷嗫嚅着，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地。母亲对燕子说：“你那老爷子——只会没事找事。”小小的燕子当然不会理解他们的这场冲突，但想一想爷爷的好处，还是辩驳道：“不是的——”。

快过年了，燕子的好日子来了，家家户户杀猪宰羊，忙活着吃食。燕子整日地被各种香味熏陶着，将一切烦恼抛到脑后。

转眼大年三十了，各家都要摆设香案，排下酒肉蔬果，祭奠祖先。祭完祖先之后，还要到坟地里去送纸钱。每到这个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开始沉闷起来。爷爷脸黑的能拧下墨汁，拿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注视着父亲，父亲无动于衷。爷爷虎着脸，蹲在门槛上，不停地抽着旱烟。爷爷抱怨着：“我都这把年纪了，总不成我死后，先人们面前连个上香的都没有。”爷爷的意思是让父亲把祭祖的事情担当起来。父亲对爷爷的种种做派熟视无睹，好像压根儿与自己无关。燕子这时候就很紧张，她能明显地觉察出一场对抗正在进行。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外面次递响起了鞭炮声，那是祭奠完了，给先人们告诉一声。爷爷看看日色偏西，再也坐不住了，一跟头站了起来，恨恨地朝父亲丢过一句话：“忤逆不孝哇！”

爷爷匆匆地排下香案，拿出早已打好的纸，一一焚化。“列祖列宗，赵氏门人，都来享用，保佑我家辈辈幸福，代代安康。”爷爷望着堂上顶礼膜拜。

爷爷又用竹筐将酒肉果蔬香蜡纸炮一块盛了，招呼燕子说：“乖孙女，跟爷爷给先人送钱去！”“远不远呀。”“不远，不远！”爷爷说，顺便把一把糖果装到燕子口袋里。

燕子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爬过一道道山梁。燕子问：“到了没？”“还有一阵！”燕子这时才知道上当了，她小脸通红，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只吆喝：“歇一歇。”“歇不得，去迟了，先人要怪罪的。”爷爷佝偻着背，一路小跑着，走在最前头，看燕子实在挪不动步了，还是放慢了速度。“活人过年，死人也过年吗？”燕子问。“那是当然。”爷爷说：“要是你奶奶活到现在，会做许多好吃的给你……”

又过了无数道沟沟坎坎，爷爷终于在一片荒凉的山坡前停下来了。在一片荒烟衰草中现出一个个黄土堆。“这是你太爷，这是你太婆……”爷爷一一点数着，然后匍匐在地，抖抖索索地把筐中的东西拿出来，一字排开，点燃香蜡，把纸一张张地焚烧起来。燕子看见四处丛生的荆棘和满地杂草，很难把这些土包包和先人联系起来。“来，给你先人叩头。”燕子执拗着，但看在爷爷给糖的份上，还是听话地双膝跪下，学着爷爷的样子磕头如捣蒜。

爷爷颤巍巍地来到最后一个坟头，突然双腿一软，歪坐在了地上，老泪纵横：“死鬼，你倒早早地去了，留下我在这世上受苦。你要地下有灵，告诉阎王爷，把我一块带走吧。”他似乎忘了燕子的存在，只是自顾自的诉说着心事。

爷爷哀哀地哭道：“牛老一张皮，人老讨人嫌呀！儿女不孝，三天两头怄气。和他们吃吃不到一块，住住不到一块，我受罪哟。我给村上干部说好了，分开另过，可他们嫌丢人，说惹人笑话，死活不允。你倒好，早早地就躺到地下，享福去了，留我在世上，孤苦伶仃，连个知冷知热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哟……”

看得出，这个黄土包包中躺着的就是哪个所谓的奶奶了。奶奶去的早，是爷爷一手把母亲拉扯大。

爷爷说：“女生外向呀，要是自己有个儿子多好？”说这话的时候，爷爷一边看着燕子，一边摇头叹气“屋檐水点点滴——前学后教哟”。燕子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专注地品着一块水果糖。

爷爷自顾自地倾泻着心中的委屈，哀痛欲绝。不觉有些时候了。“爷爷，我们该走了，我饿了。”燕子催促道。爷爷这才猛然醒过来，慌忙擦干眼泪，把一叠纸钱焚化。回去的时候，爷爷一言不发，步子也越发缓慢，仿佛一瞬间衰老了许多。

“乖燕燕，你爷爷在坟上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花衣服。”吃过年夜饭，母亲忙不迭地把燕子拉过来问。燕子本不想说，但是实在想要花衣服，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他哭——说他受罪！”母亲骇然了。“这个老不死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以后都不要理他。”

这年春天，爷爷去了。又过了若干年，燕子也长大成人……父母也来越老了。母亲说，掉了牙，饭菜都咬不动。父亲说，这嘴里寡淡寡淡的，怎么没个味儿？抱怨一定是燕子炒菜忘记了放盐……这个时候，父亲才突然记起，很多年没有给燕子他爷爷上坟了。

父亲第一次跨起老人留下的那只竹篮，备好酒肉香蜡火纸，把期待的眼光投向燕子怀中的宝儿。“宝宝，跟爷爷上坟去。”宝儿已经9岁了，比当年的燕子还要大。宝宝挣扎着，欲挣脱妈妈的怀抱。

“宝儿不去，很远的。”燕子说，顺便给宝儿塞了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要去你自己去，她小孩子家家地——走那么远的路？”燕子呵斥道。

父亲颓丧地扭转身，挎着篮子一步一挨地去了。父亲的身子佝偻着，象一只风干的大虾。

父亲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着：“忤逆不孝哦。”燕子仔细琢磨着，怎么这话听起来好耳熟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