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浅浅的你被风埋没的影子
在微光里写成相思
这是父亲第二次外出了。
允莲看到父亲消逝在杂混人群里的影子,看到徐徐启动的火车,她的眼睛湿了。内心某处柔软的东西被触动,暗涌的悲伤在回眸间与泪腺相接,眼泪就流下来。允莲抬起头,把悲伤甩得老远老远。
公交车在站牌前吞吐人流。开往曼音中学。四路车。
允莲靠在车窗,热气从嘴里浮到玻璃上,街景立即模糊。允莲环视车内,沉默的呼吸,空洞的表情,谁也不因眼神的相触,而显示出与季节相驳的暖意。于是,她上双眼,企及阻隔外界的伤寒。
绿化树像受委屈的孩子飞奔而去。立体的烟柱连接半空的白云。过往的行人如同惊吓的虫子四散而逃。
汽车从水井街穿膛而过。曼音大桥。曼音街。
下车。允莲走在空荡荡的曼音街上。冷气一阵一阵的挤进绿外套,她感到比冬季更冷的温度。她就这样一直漫步在街道上,任寒风肆意剥夺温暖。
很多时候,她在想父亲是不是爱她,想得久了,觉得头很痛,便斜望天空,把痛感全部溶进风里。
阮阮看到允莲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允莲很孤单。母亲就在自己身后,自己是很幸福了。可允莲,她却是一个人。于是她朝允莲走过去,心情无比疼痛地走过去。
允莲,你一个人,不回学校么?
我随便转转,会去上课的。你呢,你也请假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外面?
我妈妈来曼音陪我念书。我们在这里,那,就那里,二楼,租了一套住房。你要过来一起住吗?很方便的!
是啊,允莲。过来一起住吧!你和阮阮也好有个伴。
阿姨好。不了,阮阮。我以前从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对不起,我要进去了。
允莲,允莲,你怎么啦?
允莲的身影是那么坚定地消失在阮阮的视线里。很久很久,阮阮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同学三年,可允莲一直是个迷,阮阮从未走进过允莲的内心。
允莲躺在宿舍的床铺上。眼泪因长时间的积压,终于如泉涌般滑落。脑中反复回放着的是那些快乐,那些伤痛的片段。关于父亲,关于留守在农村为学业忙碌的自己。
她想起自己初中两年半的苦读换来,提前半学年保送曼音中学的名额,她想起父亲千里迢迢赶回来,一个月短暂的相聚。
有那么一闪念,允莲甚至很恨父亲。为什么同样是单亲,阮阮的母亲能够陪在她身边,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不能。
手机响亮的震动打断了允莲的思绪。微光下,父亲的名字在跳动。允莲的手指在键盘上反复移动,最终停留在挂机键上。呼吸沉下去,内心的情感如同高密度的金属,狠狠地沉下去。
闭上双眼,把脑中淤积的情感全部清空。允莲在蔓延的泪泽里饮泣而眠。她累了,在父亲第二次外出时,她真的累了。
在她沉沉睡去的时候,手机颤抖着不断闪烁微光,像是诉说曼音的种种。
【贰】
我生活在你的影子里
那温暖她不能代替
一个月。没有很长,也没有很短。
允莲渐渐习惯曼音中学一个人的生活;渐渐习惯在陌生人中间做自己的事;渐渐习惯漫步在花园,读一本杜拉斯的小说悄无声息。
很多的时候,她都只有在宿舍的灯光熄灭以后,才一遍一遍地想起父亲。想起父亲温暖的笑容,想起父亲低着头在田间苦作的背影,想起父亲手心的温度,想起父亲的一切一切。
输入父亲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未按下发送键。
也许,父亲是生气了,上次没接父亲的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打过来;也许父亲并不在乎自己,并不像自己爱他那样爱自己。可是,父亲离开时,隐忍的背影是那么深刻地烙进她的心里,像连体人一般割都割不掉。
那一天,阮阮的母亲来允莲的宿舍看她了。一个安静的女人,安静地说话,安静的眼神,安静得有一种夏日里泉水般的清凉。这样的安静很轻易地让允莲想起了相依为命十三年的父亲。
允莲,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住吧!阮阮需要你。
为什么?
因为……其实你爸爸也希望你和我们一块住。
我爸爸?你骗人,我爸爸从来不和外人说我的事!而且,我爸爸根本不在乎我在哪儿。
不,允莲。你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不可能。他凭什么跟你打电话,他为什么不跟我打。
因为你不接!
允莲胸中有一万种辩词,只是每一种刚到嘴边,都被硬生生地压回去了,仿佛高倍的气压压在她的周围,令她喘不过气来。
拨通父亲的电话。
爸爸,在吗?
在,还习惯吧?
还好。
刚上高中,课业可能会重一点,慢慢就会适应的;新的老师,可能会不习惯,不懂的要多问;与新的同学,要好好相处……
爸爸,不要再说啦,我知道!你是不是要我和阮阮一家住在一起?
莲莲,你阮阿姨照顾你,我才更放心。
那你在家里的时候怎么不说,为什么要走了以后,才让我住在陌生人家里?
莲莲,你不要任性。阮阿姨是陌生人吗?
我不。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不要管我!
咔。
莲莲,你不跟我们住,也不要跟你爸爸发脾气啊!
莲莲是你叫的吗?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空气中凝重的介质压抑着允莲的每一根神经。空洞的眼神就那么一直抛在洁白的墙上。凹凸的斑点像允莲心室壁上的伤口,呼吸带盐的浑浊空气。
允莲就痴痴地望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阮阮的母亲静静地离开了。出了宿舍的大门,她悄悄抹去眼角不做申辩的泪迹,然后拨通允莲父亲的电话。
【叁】
因为爱着你所以爱着我
她从你背影里走过
有一些隐忍,会因为爱而悠远绵长。
阮阮的母亲看到西沉的夕阳从额头边落下去。她走过一片一片繁盛的垂柳,走过一条一条熙嚷的街道。
衣襟的下摆在风中轻舞飞扬。往事、琐碎就随风消退了本色,只余下心房左翼留下的坚定。
是的,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她接受我。
时针随着地球转动。岁月未央,生活仍在继续。
允莲会在第五节课下课后准时见到阮阮的母亲。她手中的饭盒散逸出纯白的气流。
开始的时候,允莲会转身走开。第二天,阮阮的母亲依旧准时出现。允莲接过来,对她说,明天不用了。
而明天,阮阮的母亲仍然。
日子依然有条不紊地延续。允莲会请阮阮的母亲到自己的宿舍坐坐了。说简单的话,多数时候沉默。
对着窗外的蓝天,允莲在想父亲此刻在那里,做着什么事。眼神空旷寂寞,无尽的忧伤散落一地。
阮阮母亲的心轻微地痛了一下。但,无比清晰。她在为一个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心痛。
【肆】
无味瓶渐次铺张
我在她背影里读懂善良
时间悄悄地溜走了,允莲看着窗外抽芽的树木才想起自己来到曼音中学已将近半年了。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好巧妙,原本以为会放不下的伤痛,都被繁琐的课业挤压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渐渐成为过往,岁风而逝。
阮阮的母亲又给允莲送饭来了。可口的饭菜,允莲接过来的时候,还是轻轻地说谢谢,一如既往。
腾腾的热气消散在春末夏初的阳光里,浓香化解开来,在宿舍的空气里涂上一层家的暖意。于是,允莲心中复杂的幸福感就随同这香气升起来,升起来。
对于阮阮的母亲,允莲内心充溢着强烈的感激之情,只是外表依然淡淡的。每次她离开的时候,允莲都会趴在窗口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那就是母亲的感觉么?允莲有时候会有这样的错觉。
空气的热度随着课堂时间的延长而渐次增长。快期末了,学校要允莲所在的班级加课,他们必须在半期的时间内完成高一的全部课程。
允莲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复习功课了。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她甚至搬到了阮阮家。
夜已经很深了,白炽灯勉强打出微明的光线,允莲和阮阮俯身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阮阮的母亲悄悄推开房门,夜宵放在茶几上,再慢慢地退出来,而心里纠集的情感却不知是喜是忧。
允莲已经很久没跟父亲打电话了,甚至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他。
父亲的形象渐行模糊,而阮阮母亲的影子却在心里丰盈起来,只是允莲并不知道这一丝微妙的变化。对于父亲的依赖,也渐渐消除了。
【伍】
你拐弯的爱和善良
在我空洞的眼神里填满忧伤
夜色笼罩在城市的外围,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在建筑物间描绘出光影色调。允莲趴在窗口,眼神随川流的车灯游走。
这是哪里?它属于我吗?
夜深的时候,凝望这座城市,允莲感觉它形同幻象。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在农村,与父亲生活过十三年的农村。
于是,那些细节又清晰起来。仿佛存放在磁盘的文档,没有打开它时,它是那么安静地放在那里;当有一天打开它时,它才那么清晰地显现出来,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丢弃。
允莲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有多爱父亲,为什么父亲从来不跟自己打电话?他是不是也像自己爱她那样爱着自己?允莲内心一次又一次浮现这样的疑问。
已经是期末考试后的第二个星期了。允莲跟父亲打电话。
你好!陌生的女中音。
允莲轻轻地按断电话。余音停留在时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错乱感涌进允莲的心里。
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
靠在阮阮母亲的肩上,空洞的眼神里添满忧伤。
爸爸会不会因为她而不管我了?
不会,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肯定不会再爱我了!
允莲,你不要这个样子。你爸爸这么多年为你操劳,他始终还是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爱他,关心他啊!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会跟她吵架的。
你可以试着去爱她。
……
轻轻地闭上双眼,允莲感觉自己是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单纯又深刻的悲伤着。
【陆】
你的温暖转移到我胸膛
我走在你身后的爱翻新出梦想
天气渐渐泛凉。南国的香樟便开始起起落落。大片的叶子落在允莲白色的球鞋上,白色的纹理间有一丝暗红,仿佛时间流淌过的痕迹。
空气不是很冷,可有一种伤感的气息。允莲抱着笨重的参考书回阮阮家。一个学期又过去了。这个寒假,允莲要回老家。先前,父亲打电话说,今年不会回来。所以只有一个人回去。很久没有回去了,特别想念,而内心却一直是空荡荡的。
推门。阮阮和母亲站在餐桌旁。桌上是丰盛的晚餐。
允莲放下书。阮阮过来帮她。
今天晚上有客人吗,阿姨?
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一家。你们把书搬到里屋去吧!
阿姨,我明天要回乡下去。
再说吧!你们真要回去,我们会跟你们一起走的,回去就顺便把镇上的房子买掉。
我,们?谁们?
哦,你们先进去。
允莲和阮阮把书抱向里屋。允莲心中的疑问就像有分量的重物,参考书也重起来。
阮阮,你的妈妈刚才说“你们”,她指的是我和谁?
别管那么多啦,等会你就知道了。
出门,允莲的脚步停下来,眼神僵硬在餐桌旁。
这就是日夜思念的父亲么?皮肤黑了。皱纹深了。头发有一丝白了。
允莲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父亲。仿佛目睹岁月从父亲的脸上流过。埋怨退去,析出丝丝伤痛,在灯光下裸露出来,形成允莲眼眶晶莹的液体。
一顿团圆餐,时间很长,长得让允莲感觉经历了一生的悲喜。无尽的交谈。父亲,阮阮的母亲,阮阮,允莲。父亲轻轻地叙述,淡写一般,语气像沉入谷底的微风。
允莲长时间地流泪,然后饮泣而眠。
这一夜,允莲做了一个奇妙的梦。她看到父亲穿着婚礼服一步一步走向婚姻的殿堂。父亲的笑容很美,温暖倾泻出来,那是一种唯美的幸福感。允莲走在这种感觉身后,暖意笼罩全身。
梦中的新娘是阮阿姨。
第二天醒来,阳光从玻璃倾斜进来,整个房间都被填充进一股暖意。允莲起身。阮阿姨端着冒热气的牛奶。
起来啦?
呃,父亲呢?
在楼下。先喝牛奶,再一起下去吃早点。
你们要结婚吗?
突兀的问题。余音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太阳底下,起起落落的微粒积聚在一起。空气静止。呼吸在宁静的房间里格外深情。
你会同意吗?我们……
妈妈!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谢谢你,莲莲,谢谢你接受我。
有一些话埋藏在心底久了,就会发酵成带酸涩气味的介质,催人泪下。一些絮叨的片段,流淌出来,深刻而悠远。
小时候,喜欢走在爸爸身后,看着他的影子觉得特别温暖。后来,爸爸离开了,就习惯一个人在宿舍回忆他的点点滴滴。那段时间,其实很恨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总认为他很自私,一点都不爱我。到了现在,现在才发现,我对他的爱,也像小时候一样,一直走在他的身后。
阮阮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有一些眼泪是流在幸福的时刻,这些眼泪真实而饱满。她在为他高兴,同样也为自己高兴。
莲莲,你长大了。
允莲轻轻地笑。眼神中飘逸出一种淡定的期艾。
云层走在风后,扫出一片蓝天。风过,留下的痕迹,如像香樟落叶的轨迹。冬天真的已经纯粹了。
允莲走在父亲身后,起伏的心情沉淀成清晰的梦想,她是那样深刻地爱着父亲。
郭真宏于2007年3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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