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面悬崖上的香花树倒下时,十丈之外,我家的灯都被带起的风扑灭,那“吱吱呀”一声的疼痛之后,村里桂花香飘十里就成为了传说。我父亲不信那三人还围不过来的香花树就这么倒了,雷雨中跑出去看,回来激动的说:肯定是出妖精,刮妖风,把香花树给刮倒了。
香花树倒了,我们园子里的橙子树就成了村里的第一大树。
风雨中,我们的橙子树还在那里,如戳在地上的一把巨大的伞,哗哗啦啦响着,雨水顺着阔大的叶子流下来,注到地面,一片狼籍。
香花树压塌了姑奶奶的房子,村人也过去看,不为姑奶奶的房子,而是想,村里怎么处理这树,自家可以分得多少。在这一点上,我对村人是极为鄙视的,脸熟而心却那么飘浮,处在一起,像跟贼处在一起。
那时三月,橙子树扬花待谢。
橙子树的花像小小的灯笼,白润润的,质感如玉,香如栀子,蕊如金丝,落在了地上,其色不褪。在浓浓密密的大叶子间,花密密匝匝的开着,而蜜蜂是一窝一窝来,嗡嗡嗡的响着。阳光落在树光上,花香蒸发出来,在田间就可以感受到蜜香蜜香的味儿。
在树下是看不到天空的,我们只拣花瓣,拣着拣着就拣到黄豆粒大的橙,它们挂不了果,随风滚落。树下的一地上,就有了带着绿得玉珠样的小橙子。站在树下,可以看见枝叶间一累一累的橙子,生机勃勃的看这外面的明媚阳光了。
旁边,我种的一棵野桃树也开了几朵花,我一直梦想它快长高长大,跟爷爷留下的橙子树一样,开在村里,就像一座房子,伴着人家,成为最理想的休憩之地。可那桃树一直营养过剩,只长叶子不长身子,两年了,还是那么单单薄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一个钻到橙子树下寻求庇护的孩子。那桃花的红,正如姑娘脸颊的红,在面对沉默的成熟男人,心仪着,娇羞着,可顶天立地的橙子树却视而不见,置之不理,这好处,就被那雀儿占了去。
那时的村子里,四处都是麻雀。
晒谷坪上,为保护粮食,有专门的人驱赶麻雀。
邻居玉叔叔,中午在巷子的墙缝里掏雀窝,几番下来,可以掏出一捧鸟蛋。
而这些比起我们家的橙子树,就太不值得一提了。
那时候,橙子树是我们村晨起的闹钟。
春夏秋冬,每个夜晚,近千只麻雀栖息在橙子树上。
橙子树在村的中央。
麻雀从来没有跟人类处得如此相近紧密和谐。
每天早上,天刚有一丝亮,鸡屋里鸡叫,树上就是鸟叫,开始三两声,接着一片,最后响成一窝,在村前河埠头上,河水的流响都掩不住这些雀鸟清亮的脆鸣。那时学《鸟的天堂》一文,当时就觉得,我们的橙子树就是鸟的天堂,麻雀的天堂。那雀群散去,可以站满一晒谷坪。村人也知道麻雀是四害之一,却很少有人成心去伤害它们。有公社来的人,带了汽枪,打过几回,最后不了了之。我们村里也说“三鸟当一参”,是大补之物,可猎鸟者,却寥寥,在这一点上,他们令我敬佩。那么饿的日子,他们也没有把枪口对准一小鸟。
橙子树在巨大的鸟鸣里,像一个安详的媳妇,立在黎明的清光中。
村子安静吉祥,开门的声音一次一次响过之后,才听得见人语声,才听得见巷子里的脚步声,铿锵有力,令这日子平安踏实。妇人们在瓦屋里升起炊烟的时候,太阳明晃晃晃的照着我们的大地,那如一块一块绿毯镶嵌起来的乡土田园,在群山中如大师的泼墨,深浅有致,明丽清晰,与那斑驳泥墙、俯视着黑瓦的橙子树相互映衬,这村子如一个充满向往的孩子,飘舞的炊烟,画出一个宏大的梦想,软软的,贴在湘南的大山群里。
割二禾之前,橙子开始成熟。只是那皮仍然青着,未显出黄。
黄的颜色,来自两个方法,一个是先摘下来,在仓里存着,数天过后,皮就焖黄了。一种是经秋历霜之后,橙皮老了,自然的黄。而我们的橙子树,从来没有辉煌的过了中秋。果实可以入口之后,几天之间,就被大人门摘下来,或去集市上卖几个钱,或送亲戚,而邻居们的那一份,也自然少不得。
一树果实的橙子树,钵大的橙子,或者只承载一个饱餐一顿的梦想。但那是大人的事,我通常会领几个要好的伙伴,中午爬进园子,用竹杆搅下几个,抱在怀里,就往坝上跑。跟伙伴打水仗,累了上岸吃橙子。青橙子那酸酸的滋味,至今在牙齿里没有散去。
最不堪入目的是秋天的橙子树,树上的果实全被敲了去,一个不剩下,橙子树一下子像被一个抽干了血、乱了头发、受了欺凌的母亲,孤单空虚的面对着一地阳光,呆若木鸡。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以透过树叶看到空洞的天空。而至此,村子却是那么的安静,或者阔大的原野,容纳藏匿了所有的声音。
某个春天的早上醒过来,发现少了点什么。是啊,鸟鸣,橙子树上巨大的鸟鸣声消失了。
开了门,原来在屋垛上、空地上、树枝上、天空里的麻雀,一只也没看见了。
一场雪之后,麻雀消失得无影无踪,至此,橙子树孤寂了许多,春天孤寂了许多。
香花树倒下两年之后,麻雀不见了,再过了两年,村里正中心的橙子树也倒下了,就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无声无息。人也耐不住寂寞,开始往外走,再过几年,村子会不会也没了精气神儿?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8-2-18 15:26: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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