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看得正酣,手机响了,打开看是陌生号码便又合上。我不接不熟悉的号码,除了为费用着想,就是不想在说了“对不起,您打错了”的话后挨骂。自用手机后挨了不少骂,“妈的,早说啊”“神经病”。可是,今天打电话的人很有耐心,不接一直打,《披着羊皮的狼》的铃声固执地响着,大有不接便一直响下去的意思。放下书打开手机,你好,什么事?电话那头的人喘着粗气,好像背着重物在爬坡。
芳,是我。
是毓哥哥。他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是敏给他说的吗?哦,是毓哥哥啊,好久不见你可安好?我扶了下眼镜,对着天花板笑了,好像那天花板是毓哥哥。
我还好。你呢,好吗?
我很好。爷爷奶奶老师师娘雨群姐春妹妹小峰好吗?我想象着清瘦文静如女孩的毓哥哥手握电话的样子,心里甜甜的。
都好。你现在忙吗?毓哥哥仍喘着粗气。他背着什么呢,这么累。
不忙。我拂了下长发,轻声回答。
真的不忙吗?毓哥哥不相信似地问。
真的。我笑了,声音很响。
毓哥哥沉默了下,像在考虑大问题。不忙就来看看敏吧。
敏怎么了?我的笑声戛然而止,心跳加速。
她出了点事,你来看看吧。毓哥哥长叹了声。
什么事?我抚着胸脯艰难的问。
是……是自杀。
啊!我惊得跳了起来。为……为什么?!
刘松要离婚。
唔……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敏呵!
割断了血管,幸好爸爸去看她。毓哥哥哽咽着说。
我默然心痛,泪水如溪流淌。
你会来看敏吗?毓哥哥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会。我挣扎着回答,竭力不让他听见哭声。毓哥哥说了医院名,要我上了车就打电话,他好去车站接。我答应着,泪水打湿了衣服。
把儿子的午饭做好,留了纸条说我有事外出,看电视不要忘了上学。然后便匆匆拿了钱和手机直奔车站,半个小时后坐上开往成都的车。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听着mp3里的《昨日重现》,我回忆着与敏的认识和相交。
敏是我读一年级时交的朋友,不,准确的说是她硬要与我交朋友。她生得和我一样的瘦弱,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圆下巴,手指出奇的长,没有肉,就一根骨头。肤色微黑,性格古怪,常仗着是老师的女儿欺负同学。十月底敏让她的堂姐秀带话给我,叫我和交她朋友。我虽然学习好没挨过老师的骂,却不愿去老师家,且很反感她的蛮横。那天上午在教室前的小土坝里我对着秀摇了二十次头。下午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敏叫她的几个堂姐妹小姑姑强行拉我去她家,我拼命地挣扎反抗,抓她们的手。敏的堂姐妹小姑姑们的手虽然被我抓得鲜血淋漓,还是把我拉到了她家。
夜里我睡在敏和奶奶之间,看着亮瓦外的天空到晨星高照。从小到大我没在别人家里住过,姑姑家去一会儿即走,那晚是我第一次睡在别人的家里,浑身像有千万只跳蚤虱子在爬,难受极了。敏的家在那时可说是殷实人家,柜子箱子又大又多;立木房三间,入深很长,三间土木结构房都刷了白石灰。她母亲生她三个月的后离世,有个大她一岁半的哥哥,叫毓。半年后她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师与满脸脸雀斑的师娘结婚,爷爷奶奶不喜欢她,怕她虐待敏,就把敏带在身边,毓则和父亲继母住在一起。一年后敏有了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妹妹春。
“她是个祸害,我迟早要把她掐死。”午后爷爷奶奶出工后敏对我说,说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脸颊剧烈地抽搐。见她恶狠狠的样子我感到脊梁骨一阵阵地凉,趁她上茅厕抓起书包跑回了家。许多的梦里,敏掐死了春。她对着春小小的尸体疯狂地笑着,春的小脸发紫,小嘴张着,小手五指张开,长而弯的眉倒立。每次醒后都是汗水满身。
读一年级上学期的时候敏不爱说话,下了课很少和同学踢毽子跳房子扔沙包弹石子,或坐在核桃树下,或坐在歪脖子柏树下托着下巴出神。她在想怎么掐死春。在教室里看书的我在心里说。
我是在想怎么掐死春。去我家的路上敏咬牙切齿地说。
我哆嗦了下,她是你的妹妹啊,怎么能掐死。我声音颤颤的说。怕她转身突然打我,像打班上所有的同学,用手指长长的手打脸。
她不是我的妹妹!是祸害!她冷冷的说。
我不敢再说什么,便摘了桤木树叶吹,声音小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天上的灰云如浪翻滚,风狂怒地抽打着桤木树,桤木树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呻吟。
我对秀说过死也不和敏交朋友,秀说你不和她交朋友,她会天天打你,打得你不敢读书。我怕挨打,父亲的打也够多的了,不能再添她的打。再说我想当老师,不读书怎么能手执教鞭立于讲台?为了不让瘦弱的身体多受份疼痛,为了当老师的理想我答应了。
记得班上的女同学都有朋友,经常你到我家,我到她家。还会互送礼物、毽子、沙包、雉翎、烤红薯、蒸芋头、炒黄豆、爆米花,送的时候会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礼轻情义重”。
敏常送我礼物,兔子毛。她家养了好几只白兔,眼睛红红的,耳朵长长的,不怕人,敢在我的小手里吃菜叶青草。第一次去她家是被拉和抬着去的,第二次是怕挨打才去的,以后是为了看白兔去的。当然我不敢对敏说答应她去家是想看白兔,那样她会恼怒地打我的脸,像打她的另一个女朋友李小蓉。李小蓉是九队的,独生女。白得像馒头。男同学女同学都这么说。李小蓉那天下午对敏说去她家是为了看小白兔,话音没落敏就举起了手。好几天李小蓉的脸颊都是乌紫,小嘴肿得不能说话。我虽然很喜欢白兔,但不喜欢它的毛,放在哪都不舒服。再说也没啥用处,虽然能做褥子夹袄,可是,要多少才能做一床褥子一件夹袄?但我不能说不喜欢兔子的毛,否则话没说完脸上就会火辣辣的疼。敏很笨。不会缝沙包做毽子,又懒得钻进山林捡雉翎,见我每次去了都要看半天白兔,便隔几天拔几缕兔子毛用她爷爷包旱烟的草纸包了放进我的书包里。敏的笨,她爷爷奶奶父亲哥哥和同学们都公认的。那时候哪个女孩子不会缝沙包做毽子,哪个女孩子手里没有雉翎,可她就是缝不了做不了捡不到。放了学就只知道和堂姐妹姑姑们跳房子喝沙包,当然每次都是她赢,没人愿意被她左右开弓地扇耳光。
敏的父亲在家里不爱说话,在学校里对着四十几个小脑袋说了,回到家就只有写教案,挖园子,播种浇灌蔬菜。两年我只在他的小圆桌上吃过一次饭,爷爷生日的那天晚上。师娘叫我们吃饭的时候敏梗着脖着说,谁吃你的臭饭。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师娘不气也不恼,抿着薄嘴唇儿笑。你不来吃算了,芳来,她可是客人。
她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敏翻着白眼说。师娘不和她吵,向我眨了眨豆荚眼便回厨房忙去了。
你不许去吃那臭婆娘的饭!敏挥舞着拳头说。我答应了。但是她不敢向爷爷发怒,不但我去吃师母做的饭,她也去吃了。那臭婆娘做的饭还可以。晚上敏抱着我的肩膀说。
师娘做的饭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蛋炒得嫩嫩的,豆角炒得脆脆的,肉片切得薄薄的,干饭做得糯糯的。那天晚上我吃得很香,鸡蛋腊肉不是经常能吃到的,三月半载也吃不了一回。敏也吃得很香,尽管她每吃一口便露出如同喝药的样子,但那圆鼓鼓的肚子骗不了人。
那臭婆娘是个坏女人!敏常看着天空一脸厌恶的说。没人信她的话,包括我在内。并不是因为那嫩嫩的炒鸡蛋,脆脆的豆角,薄薄的肉片,糯糯的干饭,因为敏和毓哥哥四双不同颜色样式的布鞋。那时候哪家的孩子不是鞋子补了又补,没法补了才扔?有两双鞋换的找不到几个。可是毓和敏有四双鞋换着穿,从没补过。且听她的堂姐妹小姑姑们说师娘从没打骂过她,放了星期也不叫她干活,由她和姐妹姑姑们玩。
“就凭这点,师娘就是个好后妈。”同学们常悄悄的这么说。我也在心里这么想。我不敢对她说,怕她生气,打是不会打我了,因为她怕我不和她交朋友,那样便抄不成我的作业了。李小蓉为了不和她交朋友留了级,其他的女孩子她又看不起,只有我对她的脾性。开始是我怕她,后来是她怕我,怕我会因学习好不和“瘟猪子”的她交朋友,更怕没人要她的礼物——兔子毛。
就这样我们做着朋友读完了二年级。秋天她因学习差留了级,我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虽然她常叫我去她家,但因承包责任制后父母哥哥姐姐们要忙田地的活,我放了学要回去洗衣做饭,去棉花地里给牛扯草给猪弄食,很少答应去。一季就那么两三次,后来辍了学去的就更少了。她还是经常到我家来,来后除了恶毒地咒骂老师师娘和春妹妹,没别的话说。我不爱听,总是皱着眉头走开,她不生气,仍十天半月来看我一次。
98年我结婚的时候敏来了,送了毯子枕巾。晚上我们坐在房前的园埂上看星星。她一直不说话,脸上写满了伤感。我看着那写满了伤感的瘦圆脸泪水在眼里滚来滚去。沉默许久敏轻声叫着我的学名说,芳,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我知道她又在想死去的妈妈了。会的。会变成星星的。敏,你看,那颗星星就是大师娘。我指着北斗星中最亮的星星说。
是吗?敏笑了,泪光像星星一样闪烁。
嗯。我使劲点头。
那天晚上是我们坐在一起看星星最长的一次,我的长发被风拂到她的脸上,她咯咯的笑。第二天我穿着嫁衣走的时候她哭了,说怕再也见不到我。我听后也哭了。她总是说要掐死春妹妹,也总是说要把老鼠药放在师娘的碗里,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会枪毙的。我离她那么远,赶不及见她。很多的梦里我看见她背插木板跪在地上,有人拿着枪在瞄准。而更多的梦里她跳下了房前不远处的山崖,头撞在岩石上,脑浆四溅五官不清。
我不掐死春,不毒死那个臭女人,就跳下房子前面的山崖!敏读四年级来看我的傍晚说。我听后吓得坐到了地上。
“师娘是在大师娘死后一年多才认识老师的,她没害大师娘。”这句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遍。每次她听了都是冷冷一笑,我不管,反正她是坏女人。说后便不再理我,一个人坐到小板凳上出神。
在结婚前我不知道敏为什么那么恨春妹妹和师娘,有了儿子才知道为什么。儿子五岁那年我对他说,妈妈要生小妹妹你同意吗?
儿子呆呆的看了我五分钟后哭着大声说,不同意!我问为什么。他说有小妹妹就不爱他了。
我听后怔住了,同时明白了敏对春的恨。因为春老师不再抱她,毓哥哥也不再背她,他们成天抱着春背着春,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给春吃喝够了才给她。她的衣服少,春的衣服多,这件洗了还没干,那件又换下来了,而她的衣服要等那件干了才能换。就因为这些她恨春,做梦都想把春掐死。而对师娘的恨却是因为她把老师拉在了身边,叫老师挖地担粪种菜做饭,她希望每个人都围着她转。爷爷奶奶因为不喜欢满脸雀斑的师娘,才被她尊重和爱,当然也因为爷爷奶奶带大了她。她一直固执的认为她是爷爷奶奶养大并供着上学的,其实不是,她只是和爷爷奶奶吃住在一起,吃穿学杂费都是老师师娘供着。爷爷奶奶告诉我的。说他们只是给她洗衣做饭。但敏却常翻着白眼说打死她都不相信师娘会供她吃穿上学。
94年敏结婚了,没有请我,几个月过后我才知道,想补礼,丈夫说等生了孩子一起送。可是,那年冬天家里出了事走不开,且儿子正生病住院便没去吃她孩子的满月酒,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愧疚不已。不久便听说丈夫对她很不好,常拳脚相交。婆婆小姑又刁钻蛮横,总是欺负她。
虽然她勤劳节俭,又不打牌,丈夫婆婆小姑就是不喜欢她,总是打骂她,脸上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邻居说。她真是命苦,妈死的早,嫁的男人不但懒惰还赌博,和一个邻居有染。她的老邻居眼泪汪汪地说。
我默然无语,含泪抬头向冷雨纷纷的天。天也在为敏流泪。
岁末我赶集遇见敏,两个人拉着手相视呆看了许久才去小河边坐下。
敏,过的不开心就离吧。你还年轻,长得又漂亮,不难再嫁。找个家境贫寒老实本份的人,开始新的生活。孩子你可以带走,也可以留下,不过他们是不会让你带走的。我扶着敏瘦削的肩膀轻声说。
我就是不离,拖死他!他不是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我偏不让他如愿!敏看着白烟袅袅的河水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像冰。
这样的婚姻守着有何意义?离了吧,趁年轻可以再嫁。我挽住敏的胳膊含着泪说。再说这样的环境不利于孩子成长。敏,为了孩子,离吧。
不!我就是不离。敏甩开我的胳膊,大声说。
我无言。敏的偏激固执我从小就知道了,师娘对她那么好,到出嫁也没叫。老师虽然没像疼爱春那样的疼爱她,但比起我的父亲强多了,至少没打过她。可是她还是那么的恨老师,以至于常咀咒老师早死。
芳,我是一个传统女人,把名誉看得很重。我一旦离婚了,会被人看不起。沉默许久敏哭着说,泪水像雨。
敏……我心里像压上了巨石,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离婚不是可笑的事了,我们村有好几对夫妻离了婚,然后又重组家庭,都过得很好。尤其守着名存实亡的婚姻,还不如走出来,自己解脱,别人也解脱。我轻声说后为敏把头发拂到耳后。
芳,我不离。死也不离!敏扭头看着我说。脸上是令人心酸的神情。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没有一个离婚,都过得好好的,就我要离婚,这不是让爷爷奶奶受人嘲骂没教好孙女吗?
现在离婚的人多的是,谁会嘲骂爷爷奶奶!敏的愚昧令我很生气,便站起来看着她大声说。现在是二十世纪,不是封建社会!离婚怎么了,离婚能让双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同时不会让孩子受伤害(当然离婚会给孩子留下阴影,但是,比起生活在打骂仇恨抱怨中要好的多!),难道你想让孩子在打骂仇恨抱怨中长大?你是母亲,应该让他远离伤害。我激动地说着,全然不顾敏的感受。我只想劝她离婚,从折磨中走出来,给自己和孩子找阳光,其他的没多想。
芳,你不是我,不知道我有多难。敏流着泪说。后妈本来就对我不好,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哥已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离了婚靠谁?爸爸的工资又不高,要赡养爷爷奶奶,要供春读大学,没能力帮我。我书读的不多,出去打工身体又不好,孩子谁养?我没有亲妈,难道让他也没有亲妈?芳,你不知道没妈的人心里有多苦。敏说后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泪水在她瘦长的指缝里奔泄。
敏,我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你的苦我知道。女人都苦。我想到了我自己。为了儿子,我不也受着屈辱和冷待?但我至少不会受打骂,虽然那看不见的伤比打骂更让人痛苦,但是在儿子的眼里是幸福的。只要儿子生活得快乐,再多的苦和痛我都能受。
芳,我会早死的。敏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说。人们说苦日子受多了的人会早死。
别说傻话。我紧紧地抱着敏大声说。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振作起来努力地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我轻声说。会好起来吗?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本性不好的人会变好吗?不少有着恶习的男人到死都没改掉恶习,敏的丈夫也不会例外。
那天我们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冷雨骤来。过后因为忙赶集来去匆匆很少遇到敏,再后来进了城忙于家务学习,很少回去,更是难得见一次。03年回故乡过春节,知道她没离婚,仍和一身恶习品行不好的丈夫过着打骂声不断的日子。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人变得更沉默,与人坐半天说不了一句话。我听后难过极了,叹她命运多舛。04年得知她和丈夫去了德阳,做着小生意,离毓哥哥不远,春妹妹也在那边,老师病退后和师娘也去了。离开了刁钻蛮横的婆婆,父亲哥哥妹妹离的近,丈夫不会打她了吧。那天晚上我坐在房前的园埂上看着满天的星星想。
我虽然很反感敏恶毒地咒骂春和师娘,对老师满腔的恨,但我不怪她。她只想拥有老师全部的爱,不想师娘、春妹妹分享。
泪水在脸上流淌,血在心里流淌。下雨了,窗户上一条条细流在快速地流淌。天又在为敏流泪了。
毓哥哥生意忙,我没打电话给他。下了车什么也没买便直奔医院,去护士站问得了敏的病室,进厕所把泪痕洗掉,和两个面色腊黄坐轮椅的人坐电梯上去。推开浅黄色的门,手腕缠着纱布的敏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印上了岁月足迹的脸是那么的白。床前的椅子上坐着老师,白发是那么的刺眼。那白发一半是敏的婚姻染白的。我轻轻的走上前,颤颤的叫了声,老师闻声回头见是我,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芳,你来了?老师努力让泪不流出深陷血丝遍布的眼睛。
嗯,老师,我来了。我让泪水在心里流,让笑在脸上漾起。几年不见您还好吗?
好。老师答后看向敏,她睡着了。你坐吧。
我轻轻的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敏憔悴不堪的脸,努力想找到她抄我作业时的样子。
芳,谁告诉你的?老师为我倒了杯水。
是毓哥哥。他午前打的电话。我喝着如药的水,看着敏长长的睫毛。她做梦了吗?眼珠在转来转去。梦里肯定有大师娘和爷爷奶奶吧。梦里没有悲苦,只有欢乐。
我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像电影里的仙女。二年级读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敏在去我家的路上扬着眉毛大声说。她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白得像雪花。敏看着飞舞的雪花说。走路像踩着莲花,声音像泉水,可好听了。敏接了一片雪花放进嘴里,然后又接一片放进嘴里。是我们队上最好看的女人!敏咂着嘴说。谁也比不上我的妈妈好看。敏挥舞着胳膊大声说,好像面前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几千人。
敏的妈妈确实长得好看。我虽然没见过却听敏的爷爷奶奶说过。和画儿里的人一个样。这话在我的母亲父亲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们不止十次地见过敏的妈妈。她在大队的缝纫组做衣服,带了好几个徒弟,做的衣服很好,且不短人布料。心地善良,谁都是她的大爷大妈弟弟妹妹。和老师很恩爱,结婚三年没听见她和公公婆婆红过脸,待邻里乡亲像亲人,从没听她骂过谁说过谁。“咳,好人命不长。”母亲父亲常叹息着说。
芳,你怎么来了?我正回忆着敏动了下,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什么时候来的?
敏,我来了。我握住敏苍白的手,像握着冰。来了一会儿了。
是谁告诉你的?敏慢慢地坐起来,我忙把枕头支在她脑后。是爸爸,还是哥哥?
是毓哥哥。我拂去敏颊上的头发,这哪是头发啊,是稻草。
又晕车了吗?
没有。确实没有晕车。往常坐三轮都要晕,今天竟然没有晕。或许是心痛的缘故吧。
你过得好吗?敏拍了下头,儿子听话吗?读高几?
我过得好。儿子听话。高考失利在复读。敏,你的头痛吗?我俯下身去抚摸她的头。
不痛,有点麻。她笑了下。那是什么笑呵,如刀割得心好痛。
芳,你的命比我的好,虽然连小学也没读完,但你有妈,丈夫贤淑,儿子听话,又自学了那么多知识。敏的眼里泪水涌动。不像我,妈死的早,笨没能考上学,嫁了个混蛋,吃喝嫖赌一样不少。原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改,我忍着受着过着,谁知道他在哥哥的帮助下赚了点钱就要离婚。泪水在敏脸上流淌,也在老师的脸上流淌,更在我的心里流淌。
敏,还记得你是怎么和我交朋友的吗?对于陷在痛苦绝望中的敏,安慰是苍白无力的,唯有说小时候的事。
记得啊,是我叫堂姐妹小姑姑们把你硬拉去家里的。你不愿去,把她们的手抓得血淋淋的。她们说你的指甲虽然不长,却是一抓一道伤口,痛得她们泪水直流。敏说后笑了,是真的笑了,像小时候接过我的礼物——毽子沙包雉翎时候的笑。
我不会骂人,又不想去,便拼了命地抓她们。她们虽然很痛却不敢松开我,怕挨你的打。我说着也笑了。心却在流血。
她们是不敢不拉你到我家,我虽然很瘦打人的劲却很大。敏得意的说。虽然她们的个子比我的大,辈份又高,却都怕我。
她们哪是怕你,老师见敏笑了,也露出了笑容,是怕我这个老师。
就是怕我嘛。敏大声说。她们才不怕你呢。
是,是,是,怕你,怕你,谁叫你是蛮横女。老师向我眨了眨眼睛笑了,我笑了,眼里都有泪光。
芳,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时的事吗?敏接过我削的苹果,咬了一口。
记得。我把另一半苹果双手递给老师,老师不要便放到茶杯盖上。怎么会不记得呢,一至死都忘不了。
那天你到了我家天已经黑了,爷爷奶奶干活才回来。爸爸在浇灌白菜葱蒜,哥哥在做作业,春在街上玩。你看见爸爸好像做错了事,头垂得低低的,下巴都抵到胸脯上了。说了句老师好便跑进屋子,一直到第二天走都不敢看爸爸一眼。敏说一句吃一口苹果,话说完苹果也吃完了。看来她饿了,我把另一半苹果给她,她接过去就吃。老师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了,放在膝盖上。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怕老师,老师又没打骂过我,却怕得要命。我说着轻轻的笑了,是真的笑,心里没流血了。每次到你家都不敢看老师,许是怕老师以为我是个“好吃嘴”。
你是班上最懂事的学生,从不打架骂人,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学习又好,老师一直都很喜欢你。老师看着我的眼睛,眼里的泪花真美——像他房前园埂上的槐花。
就因为学习好我才和芳交朋友。敏把苹果核放到小柜子上,我用纸巾擦她没有血色的嘴唇。然而,你却不是真心和我交朋友,怕我打你。但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怪你。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开始是,后来不是了,是真的和你交朋友。我轻声有力的说。我说的是真的,开始是怕她打,后来不是了,因为她也不爱说话,性格孤僻,和我一样。就因为这个。
是吗?敏眨着长睫毛问。后来真的是诚心诚意的和我交朋友?
嗯。我点头,把歇在她手腕上的苍蝇赶走。
芳,记得除了我你还有一个朋友,读四年级交的,叫母小华。个子很高,瓜子脸,九队的,只有一个弟弟,比我长得漂亮。敏说着脸上有了失落自卑之色。
她是为了抄作业才和我交朋友的,和你一样的目的。我说着笑了,声音很大,邻床的病人也笑了,她爱人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谁让你的学习好,谁让我们笨呢?敏没因为我说出了三十年没说的话生气,反而笑了。没有那个目的我是不会和你交朋友的。你不爱说话,宁愿看天上的云风中的雪也不看我。
的确。我笑着说。我觉得人没有天空雪花好看。总是倚着墙看天,总是立在雪中痴看。
不过后来就不是为了抄作业了,是友谊。敏脸上的笑像蜜,像酒。你辍学后我哭了好几次,每次哭的时候都在心里咒骂你的父母兄姐。芳,如果你读书一定会考上学。不像我免强读完了初中,连高中都没考上,笨死了。
是啊,芳,要是你考上学,一定是个好老师,可惜你的父母不送你读书。老师叹息着说。记得一年级的春季,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挺胸昂头说“当老师!”声音很大。我教了你两年,那是你第一次大声说话,也是最后一次。老师说后用纸巾擦眼睛。
我的理想是当老师,像您一样手执鞭站在三尺讲台上,笑对着端端正正坐着的学生,抑扬顿挫地讲解朗读。我看着窗外的冷雨轻声说,眼里没有泪。多像二十多年前的春天的雨啊,细如牛毛却凉冷如冰。
芳,虽然我比你多读了几年书,却还不到你一半的知识。88年的冬天,一夜之间你的名字传遍了乡里。都在说你不简单呢,书读得那么少,竟会写诗。六十元钱的稿费啊,谷子才一毛二一斤。敏一脸羡慕地说,当时我听说后先是笑,后是哭。笑是因为你发表了诗,哭是因为你没能接着上学,要是能读书,你会有很好的前途。都是你父母无知啊,六个人的土地,四个人干活,却把你困在家里。如珠的泪滚下敏的瘦颊,流进了我的心里。
敏,别难过,我没读书不是过得很好吗?我为敏的话和泪水感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敏、同住一城的他、远方的坚,没人为我没读书难过,包括丈夫在内。
芳,乡里区上知道后要送你去读书,毕业后回乡上教书,条件是你和丈夫离婚,你没答应。所有的人都说你傻,把走出农村当老师的机会放走了。我那天听说大骂你是天下最傻的人,骂过后便哭。因为那个机会是在你结婚半个月后来的啊,如果早到半个月,你的腿也不会残了,更不会受十多年的苦了。敏边流泪边说。
敏的话触动了我心里的伤,那年放弃机会的结果是丈夫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敏,说别的吧。老师见我咬住了嘴唇,便拍了下敏的手。芳,你知道为什么我很少叫你吃饭吗?老师看着我的眼睛问。
你怕我怕你吃不够饭。我笑了,心里不痛了。
嗯。老师也笑了。让我感到温暖。
芳,你真的过得很充实,辍学后不忘自学,我初中白读了,连信都不会写。敏惭愧满面。
敏,大学生都不会写信呢,我安慰道。我说的是真的,朋友本科毕业的孩子写信错字病句连篇。那天朋友在网上说后连连唉气。我听后劝他,不会写信打电话也是一样的,几分钟就能知道他的情况。朋友苦笑一声不语。
芳,在想什么?是在回忆辍学后的那个多雨的春天吗?敏摇着我的手问。
不是,我摇头。你饿吗?我给你买饭去。
不饿,吃了一个苹果饱了。敏看了眼老师,爸爸你回去吃饭吧,别饿犯了胃病。
听你和芳说话比吃山珍野味香。那香比饭菜饱肚子。老师说后又笑了。深邃的眼里的泪光慈祥让我很羡慕敏。
我只听说过有花香饭香菜香酒香烟香,没听说过话香。敏说后笑了,声音很大,连门外路过的病人都听见了,探头直看。
话有香味的。老师认真的说。不但有香味还有臭味。和花草饭菜烟酒一样,话也有它的香味,不信你问芳。芳,我说的对吗?
老师,您说的正确极了,话也有香味。我迎着老师的目光点头。哲言是生姜的香味;诤言是辣椒的香味;谏言是药的香味,祝福关心的话是阳光鲜花的香味。我紧握着敏的手轻声说。
芳,你懂的真多,我就不会想到这些话是那些味道。敏看着我,脸上又现惭愧自卑之色。
什么呀,我乱说的。我拍了下敏的手,敏,孩子读初几了?学习好吗?
芳,不要提他!敏挥舞着胳膊大声说。不要提他!有什么样的父亲便有什么样的儿子!几乎是歇斯底里了。
敏,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见敏痛苦的样子,我后悔得想杀了自己。昨年她的邻居说孩子很不听话,怎么就忘了!敏,你知道吗,我的散文《重逢》前年发表了在鲁讯文学院的《新创作》,稿费现在都还没用呢。
是吗?敏大声问,笑在脸上漾起。祝贺你。
谢谢。我吐了口气。
还发表的有吗?
我怕敏又生惭愧自卑便摇头,没了,就一篇。
一篇可以了,你毕竟只读了三年半书啊。敏笑着说,我都惭愧羡慕死了。
芳,你陪敏,我回去看看就过来。老师说着站起来,告诉毓和春你来了。
好。我放开敏的手站起来,送老师。
芳,好好劝劝敏,刘松要离婚就离,反正没感情。在楼下老师看着纷飞的细雨说。十年前我们就劝她离,她不,说死也不离。谁劝也不听,自己苦,孩子也苦。开始孩子很听话,学习也好,十岁那年的冬天就变了,逃学、撒谎、偷家里的钱。她哭、打、劝,都没能让孩子变好,反而越来越不听话,成了让老师亲人头痛讨厌的孩子。毓和春说是她的固执害了孩子,我也这么认为。要是她听我们的劝在孩子一岁时把婚离了,她也不会受这十几年的苦,孩子也不会变坏。豆大的泪在老师的眼里滚落。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的不幸便是父母的灾难。
老师,你别太难过了。面对老师簌簌直落的泪,嘴笨舌拙的我急得冒汗。老师命苦,深爱的大师娘早早的离他而去,留下一对儿女,因为续娶的师娘不漂亮,爷爷奶奶不喜欢,常因小事拿他出气,师娘爱了爷爷奶奶的气就拿他出气,几十年他夹在中间,心里有多苦可想而知。
芳,你来了敏很高兴,肯吃东西了。谢谢你。老师握住我的手,笑里的泪水如珠玉闪烁。你身体不好,且晕车,又忙还来看敏,我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的客气让我很不好受。我和敏情同姐妹,虽然很少见,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她是我童年的好友,更是我辍学后唯一的安慰人呵。在那个寒冷异常的春天,她经常来看我,虽然没劝过我,却陪着我流泪,有几人有人陪着流泪呵。她用泪水温暖着我浸在冰水里的心。夜里她抱着我的肩膀给我讲老师同学,给我背新学的课文,唱新学的歌,让我流泪的心不再痛。今天,她有了痛和伤我却不能帮她,只能来看她,我能为她做什么?哪怕是一点点,让她不再绝望,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芳,你过得怎么样?爱人对你好吗?老师握住我的手。他没伤你吧?
老师,我过的好。我避开老师的眼睛,我怕他那慈祥锐利的目光看见我心上纵横交错的伤。他没伤过我,对我很好。我看着被风弄得歪歪斜斜的雨。您放心我过得很好,照顾着儿子,边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边学习着。
真的吗?爱人真的对你很好?没伤你?
真的。我感到暖流在身体里奔跑。老师,你回去吃点东西,敏不会有事了。我会劝她的。代我向师娘毓哥哥春妹妹问好。
嗯。老师点头。我走了,回去给敏端点汤来。你上楼慢点,腿不能再摔了。老师爱怜地说后向大街走去。瘦长的身体落进了纷纷细雨中。
看着老师的背影,泪水滚下我冰冷的脸颊。老师老了,背不直了,腰也弯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的肉更少了,只有目光还是二十年前的一样,慈祥,锐利。
送老师上了出租车,我转身上楼,纤细娇小的护士在换液体,白色的,说是营养液。敏很虚弱,得补补。
身体缺了营养可以补,生活婚姻缺了爱用什么补?被爱人用钝刀划的伤口用什么补?被伤害蹂躏失血的心用什么补?人世为什么有这许多的伤和痛?敏要求的并不多,有个温暖的家,不求富贵,只求被人爱被人疼,然而,一切于她是多么的遥远,遥远得她穷其一生都追不到,直至绝望得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生有几多无奈几多酸楚。面对未老心衰的敏,我的心痛如刀割。我无力为她驱散阴云,斩去荆棘填平坎坷,所能做的所能给予的,只是劝慰,可是,有用吗?我恨自己不是仙神,长袖一挥让她的生活变得阳光灿烂鲜花盛开。
敏手腕上纱布的白是那么的刺眼,如刀剑,我的心血肉横飞。
“芳,我会早死的。”“芳,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三个月便没了亲娘,后妈只知道疼春,爸爸偏心,丈夫公公婆婆心硬如铁心冷如冰。我从小到现在流的泪,如果收着,和这河里的水一样多。”“芳,人还不如花草树木鱼儿飞鸟,没有忧伤没有痛苦。”“芳,如果要我选,我宁肯变鸡鸭猫狗,也不变人。做人太苦,苦得我都活不下去了。”
敏十年前颤抖的话又在我耳边回荡。我浑身发冷。敏呵!
护士换好药走了,敏叫我坐到她身边,把我的手紧紧的握着,告诉我爷爷奶奶老师师娘毓哥哥以及春妹妹的情况。
爷爷奶奶嫌城里空气不好,人车多噪音大,一直住在老家,种着近处的地。每年养两头猪,过年杀一头,瘦肉骨头捎给老师毓哥哥敏和春妹妹,肥的自己吃;一头卖了过年零用。俩位老人虽然很瘦但没有病,硬朗;很少到德阳说家里走不开。毓哥哥到德阳先是租地种,后与人合伙做生意,一年后和奸滑的合伙人分开,自己另起炉灶,2000年盘了一间门面,卖装饰材料,生意越做越大,到今天已是三间门面房了。修了四间楼房,自己住四楼,其它三层出租。毓哥哥的妻子羽君贤惠能干,孝敬父母,照顾丈夫儿子,把家操持得很好。老师师娘98年来的德阳,毓哥哥羽君姐进货送货的时候照看门市,有时也帮着清点货物,让毓哥哥没有后顾之忧。毓哥哥的孩子小峰读初二,学习很好,懂礼貌爱干净,很讨人喜爱。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做生意忙没时间做饭,每天中午放学回家做好吃后便给他们送去,然后才去上学。春妹妹大学毕业后在德阳工作,嫁了个人品相貌很好的人,有个可爱的女儿,生活得很幸福。
介绍完老师毓哥春妹妹的情况,敏说起了童年的事。她的鞋里藏着小老鼠,毓哥哥被老师师娘骂,春妹妹被她当球踢,爷爷看电视忘了在吸烟,竹烟袋烧得只剩下含在嘴里的了,奶奶剥毛豆睡着了;秀把裤子穿反了,李小蓉把水笔掉进厕所里,哭了几天,母养民像女孩子,梁春虎像小老头,张虎的鼻子齆。我的呆傻,把蚂蚁知了蚂蚱当宝贝,把猫狗当朋友们,看书忘了下米,烧了一锅白开水;我跳房子跳不过她,她是班上的老大,她可以叫个子大的男生背;她走跳不小心踩着蛇,放牛时掉进石缝里,割草时捡了山雉蛋,把豆浆烧得满地都是,把奶奶的簪子当挖耳勺,把毓哥哥的作文本子当验算纸,把小毛虫放进春妹妹的衣领里;她在我家吃的饭最香睡的觉最甜,我家的火塘最温暖,我家的老牛真听话;小时候的雪霁天真冷,冰凌有胳膊粗,雪花有鹅毛大,冰有寸厚;河里的龟鳖真多,田里的鱼儿尺长,桑椹好甜,刺果好酸,榛子好吃;林场的黄豆真难拔,一队田里的水真毒蚂蟥真多;哪个女生午眠时掉到地上,哪个男生滚铁环滚到阴沟里;哪位老师唱歌像鹅叫,哪位老师讲课脖子扭来扭去,哪位老师吹的口琴好听,哪位老师弹的手风琴好,哪位老师爱骂学生,哪个老师怕妻子,等等。一直说到五点过。
说的时候敏开心的笑着,我也开心的笑着,此时她和我都是快乐的。童年的一切如阳光如雨露如鲜花如暖手,浸润温暖抚慰着我们伤痕累累的心。敏此时的笑,是开心快乐的笑,如醇酒佳酿般的笑。真的很想就这么和敏说着童年的事到永远。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眼里汪满了伤感的泪。
老师在我和敏说着童年旧事的时候回来了,说毓哥哥和师娘忙晚上才能来看我。提了一保温桶乌鸡汤,敏一滴不剩的喝了。老师脸上的皱纹条条舒展开来,紧皱的眉也松开了。
敏用温开水漱了口后,拉住我的手含着泪水说,芳,如果昨天爸爸迟来两分钟,你就见不着我了。
老师不会去迟两分钟的。他是你爸爸啊,怎么会去迟呢。我让泪滚回到肚子里,笑着说。敏,答应我,以后别再做傻事,不为了别的,为了老师,毓哥哥,春妹妹,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孩子。答应我,敏!
芳,活着太苦,真的太苦。毓咬住嘴唇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冷雨。
人活于世,受苦是难免的,从苦中走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爱你的人——亲人,朋友。我使劲握了下敏颤抖得厉害的手,想给她面对苦难的勇气和力量。你有爷爷奶奶老师师娘毓哥哥春妹妹疼着爱着,是幸福的。说到这里我想起我的种种,羡慕又生。
敏不说话,看着窗外。我喝了水便坐下给她说广元大姐的坚强,她在远离故乡亲人的城市生活,离婚后一个人送两个女儿上学。身体不好一边工作一边坚持写作。比起她,你不知要幸福多少倍,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在身边,冷了饿了病了伤了有人照顾,孤独时有人陪。而那位大姐,孩子不在身边,病了想喝口水都没人倒。陪伴她的是书、家具、四壁,她从不说苦,也从不说累,朋友们知道她有多苦多累。敏,坚强点,人生不只是婚姻,还有许多和婚姻一样重要的东西值得我们去争取拼搏进取。无爱没有温暖的婚姻没了就没了,那么我们去找有爱有温暖的婚姻。你才三十八岁,还年轻呵。振作起来!敏。我又使劲握了下敏的手。
敏不说话,回过头来看我,像小时候睡在我家的小床上赖着不起来时的样子。
走出药水味弥漫的医院,迎面来的冷雨寒风抽打着疲惫的我。敏的眼泪话语如刀割着我的心。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为什么命苦的人总是命苦?敏从小失去了母亲,在悲伤里长大,原以为婚姻会给她温暖,却遇人不贤。十年前婚姻就变了味,却因为孩子而忍气吞声地过着,到头来孩子不听话,婚又要离。这太多的痛伤把敏的心撕扯,最后受不了便选择结束生命。年轻的身体衰老的心,什么才能点燃她的生命之火,走出悲观绝望的泥淖?是亲人的关心朋友的劝慰?刚才我的话她会不会听?会不会擦干泪抬头前行?
我不知道,心痛如绞抬头向天,大师娘,你在天国一定要保佑敏,保佑她能平安度过余生。保佑她能找到幸福,阳光般的幸福。
2007年12月31日夜23时于剑阁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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