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儿】

从同一栋楼内闭紧了的一扇扇门上的确找不出区别，无论长短、色泽以及质地。表面裱了一层清漆，抑或就是贴了一层薄板，颜色亮丽、手感爽滑。虚掩着的防盗门看起来还是有些虎视眈眈；铝合金的材质透过涂抹在护栏上的银粉，放射出整齐而坚硬的光。铁板一样的整体防盗门，看起来没有丝毫缝隙。门上贴着倒置或端正的“福”。那个“福”笑着，所有门上的大大小小的“福”都是一种笑模样。笑着的“福”不知不觉间就掩饰了猫眼儿的深邃。

站在门外，如果不仔细看，门上的猫眼儿真的难于发现。它藏得太隐蔽。就像黑夜里躲在暗处的那个柔软机灵的影儿。黑暗中灼灼闪亮、始终保持警惕的是什么？猫眼儿，嵌进门内的猫眼儿就与门浑然一体了。站在门里弯腰，而后眯眼儿，如此便心领神会了其中的妙处。那个仅有小拇指甲般大小的孔洞就悬在门后。此刻，一缕细细长长的光线正活脱脱地从那个幽深处冷不丁跳将出来。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希望自家的门不再严实得密不透风，怎么可能连轻盈的不露声色的眼风也阻挡了呢。防盗门的防御是坚硬的、提供了一定的安全感的，只是生硬的抵挡冷冰冰得像铁，不能够洞察秋毫。于是，门上就出现了一个洞，一个由内而外或由外及里开凿的通道，像一只生动而隐匿的眼睛。

猫眼儿，又名门镜。由门内伸出的孔洞在穿越门的厚度时，在最外面嵌上了两面同样大小的透镜。此物的出现，使得门所承担的责任有了目光的参与而变得更为可信。那双被门完全掩饰了的眼睛——猫着的眼儿，借助了门的掩饰以及跟前唯一的通道，凑近，控制呼吸，目光因穿越孔洞而凝集、扩散，从而实现了洞察的种种可能。至于一次次被拟作了的猫，那对圆骨碌碌的眼睛警觉地在幽暗中发出灿烂的光。猫的形象一再成为效仿的模样，自然而然地充满了属于人间的智慧。视线由一个固定的方向源源不断地散发，由里而外，透过设在那个看起来通透的，可以照得进光线的窄小的通道只满足单方面的探视。这样的设置便和自家的门一道儿令视线变得愈来愈坦然。谁也料不到近在咫尺的距离会成为最大的障碍，两片凸凹有质的镜片，轻而易举地篡改了视线的原有途径。自此，那束隐匿起来的视线完成了对外界审慎、防御、戒备、瞭望的全过程。当我再次想象猫眼儿的时候，眼前不再单单是那个出现在门上的细小的孔洞。猫眼儿，其实就是每个贴近猫眼儿的眼睛。我试过两个人将眼睛瞄向同一通道的瞬间会出现的景象。那个就在门前摇晃的人好像一下子被推出数米。似乎就为了钻进这个小孔，才缩身变得如此之小。外面的人是看不见里面的——方才还是那么亮亮的，跟前蓦的出现了一团黑影儿，便知道是有人来了。

一天，门上挂着的福字渐渐滑落，门上就剩下了一只猫眼儿，黑洞洞的，有些孤单地立在那儿。

【窗帘】

“低垂下来的窗帘不经意地挡住了窗外射进来的一缕缕光线，就像人的睫毛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时会顺势遮盖了眼睛一样。”视线轻易地被吸引过来。那些垂在房间窗户上的窗帘，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于是，大块大块的颜色全都一个方向地倾倒在品质不一的布料上，铺展，自如地铺展，好像成了一块画板。其间，所有的纹理丰富、真切，仿佛那儿不是被织布机拖着线头慢条斯理扯出的经纬，而类似细腻光滑、丰盈弹性的肌肤。进一步借助工艺化的模仿，由印染所呈现的诸般景象愈加逼近了窗外的现实。偶尔被风吹得摇曳起来的窗帘晃动着，有了一种波浪般的整齐的舞姿，于是，那些渐渐弥散开来的色彩，或绚烂或淡雅或热烈或宁静，整齐地贴近了窗口，贴近了墙壁，成为属于房间的不能回避的事物。

隐在窗帘后面的窗口或宽或窄，透明的玻璃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态度与视线无碍。房间的独立与封闭，尽管限制了部分活动，但也因为远离公共视线而成就了一处处相对私密的空间。洞开着的窗是开放的，抒情而明亮，带来的是类似呼吸般的通畅。阳光、雨水，植物、机灵的鸟儿，形形色色的人……由此打开的一条条路线，度量着抵达外界的那些或长或短的距离。

一扇扇窗看起来是安静的，即使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鸟儿或一片树叶。安静的窗被缤纷的窗帘装饰后，就变得富于表情，耐人寻味起来。一块布更换了身份，开始不遗余力地参与了对室内生活的修饰与营造。隔着一道窗帘，使得被窗帘遮挡的房间成为一个包裹起来的难以搅动的秘密，任人生出种种想象，充当着生活中的一道忠实帷帐的窗帘，适时阻断了外界可能投入的视线。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让人辨出窗帘进入生活的另一目的，原来是遮掩。而被窗帘遮蔽了的视线并不影响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探视。一种由遮挡引领的视线在窗帘的掩饰下成功完成了由内而外的穿越。洞开在墙壁上的窗口是一只只眼睛，窗帘是名副其实的眼帘。生活的私密与视线之间总是保持着审慎而神秘的距离。

窗帘不是裙子，不过，飘起来的窗帘倒真得像一件长裙，可以将人头头脚脚的裹起，而不会被外人轻易觉察。窗帘完全挡得住黑暗，光亮则水一样丝丝漫过。被风吹得荡漾起来的窗帘总有些妖娆，如果其间伴着隐隐约约透过的灯光，难以抵挡的飘浮起来的音乐。

【墨镜】

我喜欢那些戴墨镜的女子，外出时，戴着墨镜，很酷！在一种颜色的遮挡下，脸上好像投下了一层阴影。眼睛被镜片遮住了，脸被镜片遮住了一半。如此，神情就变得深不可测。“一袭风衣，不是白，也不是黑，而是灰，淡淡的灰，映得天空也是灰的，领子高高竖起，戴着墨镜……”这个由文字生出的印象来自未曾谋面的明星的想象。风衣的颜色掺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墨镜呢？脑海己随时闪过一个个曾经被记下的瞬间，层叠起来。居然连笑容都匿在墨镜之后。

在街上穿行，飘来荡去的风吹起头发，却绕过了眼睛。是的，沙子、风、他人的眼睛以及紫外线，一起停留在深颜色的镜片外。她们是否有意在自己身上制造这一层的隔阂，令事后难辨被掩饰了的真实。多少次，我摘下眼睛换上墨镜，试图揣摩那个戴墨镜的女子的心思，可总觉得距离像无法抵达的影子。我看不见她，而她却无时不刻地猎物一样盯紧了我。

现实中墨镜充当了一重可靠的屏障。在镜片外停滞的紫外线是被阻挡在镜片表面的那层特殊的涂膜上。黯淡的只是表面，优质的镜片清晰地给予了由内而外的最佳视线。外公是个极喜欢戴墨镜的人。一出门，就戴上了他的墨镜。镜片宽大，看上去黑洞洞的。老年的外公步履缓慢，他不再神采飞扬的眼睛，畏光，视力减退。他介意笼罩过来的刺眼的太阳光，也介意旁人扫视过来的目光。他有些看不清迎面而来的熟人。没有了眼睛的辨识，声音也突然变得如此不可信。戴上墨镜的外公坦然多了。他的墨镜遮住了刺眼的光线以及旁人的视线。我看不见外公的眼睛。即使在屋内，与他交谈，他的目光也总是绕过了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旁处。

那些明星们为什么喜欢戴墨镜，似乎很容易理解了。他们介意有那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看他们，众人一束束毫不掩饰的目光，带着一睹真容的目的，而被置于视野之中的人却将自己安全隐藏。而视线有时候的确比紫外线还难以忍受。一个人完全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观察、被审视的处境受到了来自内心的坚决抵抗。于是，墨镜出色完成了有效防护，公平得到了实现。你看那一张张戴着墨镜拍下的明星照片上，那一个个与他人对视的女子。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也挡住了她的脸。众目睽睽变得不再有力，而是一个一次次被猜度的谜一般的女子。

排除影视片中诡秘的形象或现实中威武彪悍的保镖，墨镜呈现的黑暗在其间加剧了成为道具的装点。而现实中女性与墨镜之间也开始变得亲近。脸上的墨镜无比得贴近了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遮住了眼睛表情的墨镜转而成为脸上最有效的保护伞。如此毫不掩饰的遮掩使得视线得以隐藏。是否么，那被阻挡了的视线无碍地穿越唯一的通道，被截断了外来的纷扰，一个人就可以将自己隐藏，隐在稳妥的镜片背后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