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布置得很讲究,黑白的纸张,黑白的布,肃穆的气氛悲哀的愁。拥挤的人流震天的炮仗,舞动的龙狮精彩的鼓王,是一个热闹体面的丧事。
我好似没有一丝的哀怨。她也活够了,人活到九十,一如殿堂的油灯。长明灯也有燃尽的时候,何况人呢?人因为坚强所以能经受风雨。油灯之所以长明,是因为人的信念。生命是不可以预测和挽留的,油尽,即使无风,灯也会灭。
她是我夫家的老人,君的奶奶。我嫁到李家,却不住在李家村,我住在小城,却在那个离小城较远的村子很有名气。他们说她生前老是说我的好,说我的善良,说我的孝心,说我的可爱。其实我不可爱,我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糟脾气,这也是我出名的一个理由。脾气糟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喜欢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一门心思想着过自由的生活,然,这世间哪有真正的自由呢?生子、养子、养老、送终,上天赋予的责任,谁也逃脱不了,象她一样,一个细节不露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农村的习俗家中的老人归儿子抚养。四个儿子健在,几年前几个儿子不顾她的反对,开了家庭会议,决定每个儿子家住上三个月。君的父亲儿子的爷爷是他的二儿子,唯一一个住在城镇。
住在我家的三个月,她也没少折腾家里人,特别爱和小姑子四岁的儿子拌嘴,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人老了,就成了老小孩了,却比小孩子更难伺候。清醒的时候总是爱唠叨,她和我唠叨的时候我就拼命地点头,要不就给她削水果给她吃,让她不停地吃。她爱嗑瓜子,我就和她比赛嗑瓜子。上桌子吃饭,那四岁的小家伙可没有让着老人的概念,总是故意把桌子转来转去,不让她夹菜。
其实我也不希望她自己夹菜,她那么大年纪的老人从没用牙耍嗽过口,虽然每天用盐水嗽口(那是她多年来的习性),但我还是觉得她不是怎么卫生。后来每次吃饭在她端碗之后我都将她喜欢吃的菜使劲往她碗里夹,特别注意她吃饭的速度,她比我能吃,也吃得快,每每趁她快吃完即将夹菜的时刻我就瞅准那个时机,不停地给她舀汤夹菜盛饭。
她说我那是孝心,逢人就夸我。其实我心里很内疚,时间长了,给她夹菜也成了习惯。好在每次都能安全过关,若是几天不去父亲家吃饭,她总是问家里人“刘丫头怎么不回来吃饭?怎么老是加班?”
家里有孩子,下班之后带点零食、水果是必须的事情。两个孩子,一个老人,三份,必须平均,否则,老的小的都不依。那个老人往往不在两个小孩面前吃零食,等他们玩去或者躺在床上的时候吃,东西吃得很慢,我下次买新的东西给她的时候她有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棒棒糖或者几颗茨米,其实就是我上次或者是上上次给她买的,她攒下来,不给两个小东西吃,却神秘地将我拉进她的房间,硬我吃。我哪吃得下,总觉得她贴身的东西有股老人味,其实我一点都不孝。
去药店买药时发现有清凉解暑的中成药,顺便买了几包回去给她,要她当茶饮。她说喝了很管用,上厕所不顺畅了,也不咳嗽了。其实那药没那些功效,她说有就有。她离开的时候再三叮嘱要我再给她弄几包,可我跑遍了所有药店就是没得卖了,打听之后才知道那是那家店自己特征试销的。后来偶然一次机会又遇见了,一口起买了十包,自己在邮局,不花邮费,搭邮车司机捎到乡下她手中,这么一来,我的美名有加了一个。
去年转到我家正直冬天,见她穿很多件衣,衣多,没一件是厚的,保暖的衣她有,说是舍不得穿,留着以后穿的——真想不通她那么大年纪的人,还要留到哪年哪月穿,她还想活几年?真是越老越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啊。去自由市场给她买了件朱红的羽融衣,还有一顶红色毛线帽子。家里人都说颜色鲜艳她肯定不喜欢,叫我回去换件颜色深一点的。我的感觉老人都喜欢喜气的颜色,没有拿去换,给她穿在身上她欢喜得很,整个冬天就穿着那件衣服。
看着两个小家伙在家穿在棉拖鞋,心里想要,却不直接说出口,等他们两个出去玩却偷偷地试穿他们的鞋,看她那个样子既滑稽又可爱。后来还是给她买了棉鞋,有后跟的那种,里面毛绒绒的,特别暖和。她是小脚女人,穿拖鞋容易滑倒,还是穿棉鞋好。后来看见小东西又穿了跑鞋,又想要,只得又给她买了双蓝色的跑鞋,真是孩子样。
起初的“孝心”不是自发的,后来却成为了一种习惯。给孩子买什么东西也会想到她。荔枝刚出来的时候很贵,去乡村搞检查,经过她暂住的地方,将表弟给儿子买的荔枝留给了她,还有被检查单位给买的饮料一起给了她。东西放在她手想她已经不认得我了,自己反复告诉她,她弄清楚之后却紧拉着我的手,硬是不让我走,孩子似的,使劲的哭,要和我一起回去,我还检查着呢,再说她从我家搬到那里还没几天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说话,那个时候她神智就已经不太清楚了,偶尔清楚的时候就与人讲城里的我们,老人即使患了痴呆症也不忘逢人炫耀,炫耀她有个孝顺的孙媳妇。
回想与她在一起的点滴,以及从家人口中说的她的过去,她是个有福气之人。年少的时候就嫁进李家,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过来的,千金之身老是生病,所以基本没下过农田。生养几个孩子活下来的都懂事听话。
别看她个自矮小,在家族中却威风得很,一班孙子们每一个不怕她的,乖乖听话不犯事。听家人说她的一生多半是在病床上渡过的,却活了那么多年,到儿女们也成了老人,她身体却几乎没什么大痒了。她说那都是她吃斋拜佛求来的。她一月要吃几天斋,三十、初一、初二、初三,好象还有十三,具体我也忘了。走得动远路时候她去庙里烧香,每年给她的零用钱大都花在烧香之上,她说她求菩萨保护她的后人门。走不动远路的时候她就在家里烧香,有几次差点没弄出火灾。后来家里人都不准她烧香了,她也只能每每朝着东方跪拜了,但吃斋那么多年直到死去也没间断过。在阳间吃斋的人去了阴间也要吃斋,家里人为那事情还专门请来了道师给她破斋,以免她去了阴间还要吃那份苦。我想,她自己是不愿意破斋的,但她已经没了当年的威风和抵御能力,她是永远地去了。
她走的前连天我去看过她。能感觉她还有意识。从小怕鬼,她还没死呢,就将她想成鬼,我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所以心虚,也慌张、懊悔,但感觉一旦落下,再也挥之不去了。与姑妈及儿子的爷爷一起到榻前看她,不停地喊:“小嗲(奶奶)、小嗲,我是刘丫头,来看你来了……”只见她紧闭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几天不曾触动的嘴唇明显抿了几下,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模糊,很费力。她想要说什么呢?
之前已经七天七夜没吃,就涔了点水进去。她就是不想离开人间,想活。她活着还想做些什么呢?她活得健康的时候看到了四代同堂,子孙满堂一个都不少。腊月里她算过,她的子嗣一共72人,正直春节,72凡人都汇聚在一起,一起等着她乘鹤仙去。
我说,父亲,你别在频繁喂她水喝了,那样活着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婴儿饿了知道哭泣,她基本不会发音,象我唤她时那样有意识的时候太少了,生命基本没有了任何意义。婴儿拉屎拉尿了知道哭,她那么天没吃,不会大便,但穿了婴儿的纸尿裤还是不顶用,水从口冲沁进去,从下面涔了出来,一天换几次,媳妇们时间长了也会有情绪,女儿们有自己的事情,偶尔也会替换一下,她们都是上了花甲的女人,君老臣老。
父亲扭了腰,上了年纪的人,老疾加新伤很容易病倒。父亲不能倒下,看她那个样子估计短时间不会升天,劝他回去休息几天再来伺候她。父亲回来不到一天就接到了她走的消息,一大家的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丧事,理所当然她是要葬入李家的坟地的,与她生前死后的老伴葬在一起。
她的老伴也就是父亲的父亲,死去已经多年,我们这些后人为他树了碑立了传,我的名字也刻在李家的石碑上,那么说,我生是夫家的人,死也要入李家的坟了。这世间是否有鬼抱着个信则有,不信责无的态度。我死后不想做鬼,也不想升天下地狱,就想化作轻烟一缕,甚至不要有如尘的飘洒或者飘落。想必,我的一生将也会象她一样渐渐老去,直到真的化成一缕轻烟,连骨灰都不要了。
她死后我连最后一眼都没看过她,我想让她在我的脑海里保存她活着时样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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