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最后一天,也即是传统的大年三十。雪在这一天早已停止了降临,太阳从云幔中绽开出动人的笑容。每年的此时,花园街上的店铺都是上午做生意,下午便早早地关了门。大家纷纷到山上祭祀祖先,准备贴门联。天色将晚时,便全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今年的情况不同于往年,一来,我的父亲去世,二弟和三弟均不回家过年,家里显得格外冷清,二来,二叔家的人大多数留在深圳,没有回家。二叔和母亲商议,决定今年大年三十这一天,让我们一起过年,同吃年夜饭。
下午,我们分为两班人马,二叔在家贴春联,我带着雨儿和爱去给祖坟烧香。以前,家里人多,烧香时总是堂兄党弟姐姐妹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如今,大家长大了,都跑到南方发财了。到了大年三十的时候,家里烧香的人也找不到几个了,只好让爱和雨儿跟着我一起去。
爱是我三堂兄的千金,今年十三岁,生得身材高挑,美眉凤目,这丫头华表其外,败絮其内,懒惰出了名。然学习成绩特棒,英语考试时,经常获第一名。雨儿是我的孩子,今年十岁,贪吃爱睡,却不见肥胖,这大概是因为他老子瘦如枯竹的缘故吧!雨儿调皮成性,不尊重上人,一张臭嘴经常吐脏话。无论我如何调教,他都难以改此恶习。
我们分别拿着香纸、烟巴、鞭炮,一路上无话。
在东南方向二公里处有一座我小时候就修筑了的渡水桥,靠渡水桥南边的山上安葬着我的两位祖父,我从未见过那两位祖父,但是,每年的大年三十这一天,我们都会去那里烧香拜祭。当我幼年时,父亲就带着我来这里,从父亲的嘴里,我们得知两位祖父中有一位是因为肚子饿,自已跳入池塘淹死的。那是四十年代,中国人穷得紧,许多人因为吃不上粮食而活生生地饿死了。我的那位先父挨不住饿,就把心一横,跳入了那一口小小的池塘。数年前,我的父亲为了超度他,还特地请道士做了一场法事。
我带着雨儿沿着山路向那里走去。雨儿一个劲儿地喊累,爱平时娇生惯养,可这时刻却一句怨言也没有。我早就对她说过,每年的大年三十之日,无论多么艰难,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都必须去为祖坟上香,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不能改变。
雨儿跑到一个土丘前,兴奋地说,“我找到了,就是这里。”
我一眼就看出他弄错了,“你在那里烧香吧!我跟爱姐到前面去。”
爱笑着,“雨你弄错了,那不是我们家的坟。”
我问,“那是坟墓吗?”
爱仔细看了一下,道,“不是,是小土坡。”
雨儿便又跑过来,“真搞错了,我们家的坟比这个土堆漂亮多了。”
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把给祖坟上香当成了一种娱乐,一点悲戚的心情也没有。事实上,我也是如此,每年到这里给祖先上香都是一种形式,大家都这么做,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地去做。
大伯父曾说过,“尊重先祖,礼师敬道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我不相信迷信,但是我也不反对逢年过节时到先人的坟头烧纸焚香,这只是一种形式主义,其目的是表示对先人的怀念和敬重。”
自从奶奶仙逝后,大伯父是我们家年龄最长的长辈了。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老人,在我们家族里,极有威信。
我一直记着大伯父的话,所以,每次到祖先的坟前焚香,我都诚心诚意,毕恭毕敬。然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一路玩耍,竟然觉得给祖先上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找到两位祖父的坟茔后,我把烟巴点燃,轻轻地搁在坟身上。此时,爱也将檀香燃起了,我接过来,小心地插在坟头。雨儿是男孩子,喜欢放鞭炮,他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摸出鞭炮,迅速点燃,一时间,小山里传出了一阵清脆的鞭炮声,震得我们的耳朵嗡嗡乱响。
我拿出冥纸,跪在地上,一张张地焚烧。我从未见过这两位祖父,也就对他们没什么直接的情感了。心中有的是只是尊敬,只是对上人的爱戴。爱平时的话特别多,可现在,她寡言少语,也跟着我一起烧纸。
雨儿便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嘴里念念有词,大多是前些年随他的爷爷一起来这里烧香时记着的陈词旧调。无非是请太爷爷保佑大家平安,保佑自己读书进学之类。
大约用了十多分钟,我们就把事情办妥了。这座小山上埋葬的人很少,仅几家而已。这里山青水秀,是一块风水极好之地。
我们下山后,看到许多人也携着香纸纷纷地奔往各处祀拜先祖。去那两位祖父那里时,雨儿兴致挺高的,可回去时,他嘴巴就蹶得老高,“我再也不去另外的地方,你和爱姐一起去吧!”
闻言,我正色道,“雨儿,如果你把姓氏改掉,随你妈一道姓‘严’或用其他的姓氏,就可以不去,否则,你一定要去的。因为我们都是姓‘汪’的子孙,没理由不去祀拜我们的先祖。”
爱比雨儿明白道理,她也劝雨儿,“一年只有这一次的祀拜最重要,你还是去吧!”
爱这丫头在这一天让我括目相看,好像真的长大了,瞒懂事了。
贴西南方向严垸村对面的山上埋葬着四位我不曾见过的祖父祖母,当然,雨儿和爱更不知道他们是谁了,我决定先给地方远一些的他们上香。
当我们走到王垸藕塘附近时,突然听到母亲在身后喊雨儿。扭头一看,果然是母亲从后面急急地赶来。母亲生气地喊,“你们上什么香,把香都弄丢了。”
我问,“爱,你把香弄丢了?”
爱把装香和冥纸的袋子打开一看,还真的少了一包檀香。我雨儿去母亲那里取香,可雨儿说,“奶奶手上没香。”爱也说,“细婆手上没香。”
母亲高声说,“你们把香丢在路上,被人一脚踢到水田里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还剩下一包香,你们就每个坟前少放一点,凑合着算啦!”
我问爱,“还剩下多少?”
爱答,“刚好每个坟头可放三枝。”
我说,“够了。”
我向母亲喊,“就这样吧!我们走啦!”
沿着一座山坡上的小路,经过何家垸,我们就到了一处祖坟前。在坟前有一块凋谢了叶子的竹林和一口水塘,坟在岸边,估计再过若干年,无人来上香和固土修筑的话,因土份流失,这处祖坟就会不知不觉地消失。还好,我们每年都要来这里几回,发现有问题,就会找泥工过来把岸修一修。以前,这些琐事都是由我的父亲来办,现在父亲也去世了,就应该轮到我了。
去年清明时,我的二嫂从石家庄回来,也到此处上过香。那一天,是我带领着她来的。二嫂像个孩子,她要在这片竹林里搬了好几条竹笋,可又怕被人抓住,她东张西望了好久,才敢下手,我趁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后来回家一瞧照片,那神态跟贼一模一样,大家都忍俊不俊地笑了。我的父亲也笑了,那时候,父亲还活在世上,虽然有病在身,但还能跟我说话。
我们照例在这里焚香,燃鞭炮,烧纸。完后,又到不远处的另一座祖坟那里祀拜。
王垸藕塘北面的一座小山上安睡着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叫他三公。至今,我都不明白他跟我们亲到了什么成度。
我隐隐约约记得他的形象,那是七十年代后期,我还在小学念书,三公就搬到了我家居住。在他大病时,是我的母亲料理他的衣食起居的。三公的儿女都在新疆石河子,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老人的晚年荒凉惨淡,全靠我家照顾他。他死后,我父亲把他葬在这里,给他竖了一块简陋的石碑,想等他的子女回来为他重新立一块像样点的墓碑,可惜的是等了十多年,三公的子女都没有给他立碑。这在我们这里,是很丢人的事。
三公的坟前枯草累累,都有几尺高了。我点起一把火,企图把荒草烧掉,却未料到,大火借风之势,烧得非常旺,险些把周围的林子也烧着了。我和爱忙着扑火,满头都是大汗。雨儿也跟着帮忙,他的衣服差一点被烧了。
如果在往年,这一场大火一定是难于扑灭的,这一次好在雪还未全部融化,许多地方的枯草还是湿湿的,火烧到那里,就自己熄了。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烧了香和纸,又向另一处出发。
路上,我问爱,“你拿的香和纸都在吧?”
爱说,“一件也没丢,都在。”
可当我们到了大姨的坟前时,我突然发现爱带的香又丢了,我很生气,道,“那么大的人了,办事还这么差劲,烧香把香也弄丢了,读书把课本也掉了,做事这么不中用的话,你长大了还能做什么?”
爱自知理亏,她有些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我马上去找回来。”
我说,“找不回来就回去买。”
雨儿说,“爸,那你要给钱我们啊!”
我说,“你身上不是有100多元压岁钱?用那钱去买,回来我再还给你。”
爱拉着雨儿,“走,我记得好像放在一棵松树下,快去找。”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坟前。我看到同村里的老三也来上香,他的母亲因病而逝,葬在不远处的一块山坡上。因为距离有点遥远,我们没有互相打招呼。活了三十多年,我感觉这村子里与世长辞的人特别多,这让我有一些恐惧。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死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人的身体如同焟烛,燃尽后,就一无所有了吗?只有已经死去的人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大姨是大伯父的爱人,是一位很疼爱我的长辈。大集体年代,大伯父退伍后被分到河北石家庄地质局上班,大姨留守在家乡。大姨不会做农活,靠大伯父每月寄一点钱过活。她与大伯父一共育有三子一女,全靠那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全家。大伯父对我们说过,大姨是吃了苦的。
记得小时候,大姨常常塞给我一些好吃的,她待我比待其他的侄儿要好许多,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小候就与父亲离婚,我是一个自小便没人心痛的孩子。
后来,大伯父把大姨接到了石家庄,在那里,大姨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只是她无福享受,没过几年,就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病,客死在他乡了。
正当我回忆时,爱和雨儿来了,他们说找到了香,他们欢喜的表情溢在脸上。爱还带回了一束松树枝,她说,“再把山草烧着了的话,好用来扑火啊!”这个傻丫头,还指望着我把山都烧了。
在大姨的坟前上香后,我们到最后的祖坟前。这是我奶奶和父亲的坟墓,是我每提及就会难过半天的地方。我不想花笔墨描写当时的心境,我不敢想像我那一生善良的父亲居然会离开我,不敢想像在那一方净土里,沉睡着我慈爱的父亲,还有从小把我带大的奶奶。
走笔至此,也该回家吃年夜饭了。
我们回到家时,大约是下午4:00多钟。二叔正在那里贴春联,我帮他,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春联贴好了。
其中贴在偏门上的一幅春联是错的,上联与下联并不成对。研究了半天后,我还是把它们贴在了门上。此时,再去换春联的话,也没有用,人家店铺早把门关起来了。
饭菜早就预备了,是母亲和二婶弄的,母亲烧菜的手艺在我们这里瓜瓜叫,是数一数二的技术。不过,今天的年夜饭是素食,我们家的传统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三餐都吃素。这个传统据说在奶奶嫁到这个家族前就这样。
我的妻子不习惯,常常嚷着要吃晕,我们都说不行。我又慎重地告诉雨儿,“以后,你长大了,成家立业后也不能忘了这个传统。”
二叔笑了起来,说,“他才多大?告诉他有什么用?”
我把二叔早已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铺在大门前的地面上,然后取出打火机点燃。又是一阵震天价响
雨儿直嚷,“开饭啰!开饭啰!”爱则用双手捂住耳朵,两只眼睛瞪着燃放的炮竹不放。
我们的年夜饭就这么开始了。晚上,我们还要收看央视的春节联欢会哩!
(写于2008年2月16日星期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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