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金缕曲(2)伊甸岚

发表于-2008年02月15日 晚上8:02评论-0条

赵庄龄被关入诏狱的第二天。众多事件接踵而来。无数大臣上书要严查此事。二皇子厚葬,举国哀悼。听闻儿子的景况,赵家再一次支撑不住,赵庄龄的母亲因受惊过度而昏死过去,病卧榻上。父亲听闻消息几欲昏厥。沉痛的哭声响彻京都。

皇上心烦意乱,奏折堆积如山。可冷贵妃尚在病中,无法代批奏折。案子还未审,言官弹劾冷贵妃的奏折就如同雪片一般飞来。

那把匕首上的血,分明是冷贵妃在那之前染上的,却颜色依旧鲜艳,不似暗红。这点只有银湘最清楚,在她的手臂上,有一道伤,便是为了自己的主子能事成而割下的,就在她去迎接赵庄龄之前,将血迹染上匕首。才又藏进了赵庄龄的袖子里。这之间只有半个时辰不到,而冷贵妃也恰在那时杀死了二皇子,又自伤。

一切天衣无缝。

原本正在病榻上逐渐好起来的贵妃,却在此时听见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银湘被抓入狱,次日便要处决。

她猛然一惊,一口血就直直喷了出来,射在帐子上!

她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冷贵妃即刻便赶往大牢,望着憔悴的侍女,疯狂地质问她为何会被拆穿。

“你的日子到头了,你主子我也没有活路可走。”冷贵妃声音如冰,“你说,为什么。”

银湘惨然一笑,从袖子中缓缓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

“请冷主子瞧瞧吧……”她的声音已然沙哑地难以辨认,“这就是主子想要害的人。”

冷贵妃陡然一惊,颤抖地从牢房的铁窗间接过那一张已然很破旧的纸,迅速展开。入眼才几行,她便如同遭五雷轰顶,一瞬间怔住!

字迹,也是那般地亲切呵……只不过,刚开始时笔笔画画认真仔细,而愈到后愈颤抖愈难辨认,想必是书写时便情不能自已,泪水模糊。

苍劲,却又明丽。这便是赵庄龄的字迹。

风吹暮雨鸟空悲,离愁未语人先泪。问君可愿伴春归?昔颜美,偏憔悴。为伊无酒人犹醉。 香居金鼎亦成灰,鸿雁从南何日北?只恐人回心不回。风流水,残香碎。来世比翼共双飞。

到“双飞”二字,已然龙飞凤舞,字不成形。

悔恨,猛然如潮水般涌来!

天啊,为何、为何心会这么痛这么痛?痛地,痛地她都不能支撑了……呼吸好难,呼吸好难,空气在哪里,她要呼吸……她好痛……

冷伊寒的身形蓦然一颤,瘫软下来,她的左手捂住心口。好痛……好痛。

两年前的话语,誓约,在过耳的风中回荡、呼啸。

——不要向晓风残月发誓,只要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好。当然好。

——若所有人都反对?

——坚持到底。

——若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不离不弃,绝不改变。

——若一人先逝,那又……

——不,不会的。她说,同生同死好不好,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够了,够了……

——好,同生,同死。

——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亦或是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亦或是天下人要杀你,我保护你。

——若不爱了呢?

——不爱?不会的,不会。

“这是奴婢在替主子藏匕首时在他的袖子里发现的。”银湘的声音虽是嘶哑,却字字清晰,“奴婢虽不太明白,可是他,可是他确实是爱着主子的啊,兴许,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只不过,不能说罢了……”

哦,他还以为她是那只会归来的鸿雁么?他早已知道即使是一柱像她这样的天上香,纵然是放在最最华丽的鼎里燃烧,依旧会有烧尽、燃完的一天!他早已知道,他早已料到。他期待着她回来,就一如期待着必然会回来的春天一样。他明白后宫如海,深不可测,一别即是永离,所以,所以他那日才那般快乐地去迎接计划陷害他的自己,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啊……

早已知道,为何不说呢……早已爱着,为何不说呢……还是,他早已说了,说了,只是自己——没有相信?

这么这么多,他只是要她一个回答不是么?

那么她那么多月那么多天那么多狠毒阴险的计划,在他简单而又深邃的等待面前,显得那么憔悴而不堪一击。她如海深的怨恨,在他永不改变的爱面前被化解成虚无。

——只是,为什么?她突然好想哭。

——为什么她都不知道?

——为什么当她最后一次问的时候,他没有勇敢地说爱她?

——因为她当时已然是婕妤,已然是天子的人,再与别的男子说“爱”,即是淫罪啊……

他知道今生大概无缘,说再多也无意,所以,只愿,来世,能比翼,能双飞……

泪水,冲淡了胭脂与红妆。她哭得肆无忌惮,似是一个孩子。

傻瓜、傻瓜……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傻?

年少的傻,以为物是人非只是遥远的神话,以为爱的誓言必然能够固若金汤。

成熟的傻。总是以为自己已然成长,已然不需要年少的纯洁与稚气,可是为何,痛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却总是好想好想从前,那种不加任何修饰的简单?

——以为他赶她走就是不爱她。以为他不说爱她便是骗她。她怎么不去想一想呢,她为什么这么笨这么笨呢?

——还有,那个傻瓜!明明知道入宫之后再见必定艰难,那一日、那一日她用阴谋诱骗他去时,他居然还那样快乐得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啊,这算是什么,幼稚,天真,亦或——只是内心里,那一个永远不愿意触碰不愿意污染的愿望?

他好笨,在被骗了之后,居然不说——冷伊寒我恨你!你不得好死——而只是无助地,关切地问——谁伤了你?哈,世界上竟真有如此纯真的人么……她是真的骗他,而他却浑然不觉。他一年前并未骗她,而她却自作多情地向自己发誓——要恨他一辈子!

——他说——她要置一个爱她的人于死地——她终于明白他那时的恨了。笨蛋,为什么不冲上来打她?或是大声地骂她、羞辱她——那样、那样会好得多得多!她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愧疚啊……

连辩解都没有一句,他甘心了?就这样甘心了?死得莫名其妙,到死了还以为一切可以重来,这是不是他们注定的悲哀?傻瓜,她并不值得他这样等待,这样等待,更加不值得他这样爱!她做过那么多可耻的事情,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接受他的微笑与好……

时间算什么,岁月算什么,物是又如何,人非又如何。还是他们,真正应了那一句“缘已尽,情未了”?

她渐渐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耳边只有那透过重重叶影而来的熟悉的微笑声音,在唤她——伊寒……伊寒……

次日,在银湘被带上大殿时,那个侍女大声地说出了所有的罪行。

包括堕胎,包括二皇子之死。她的神色凛然,而冷贵妃一言不发。

也许她早已然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迎接。

当皇帝明白了自己为何到此都只有容贵妃的一个皇子之后,震惊如遭五雷轰顶。

“是你?竟然是你?!”

“是。都是臣妾命银湘做的。”冷贵妃字字清晰,镇定无比,“不止如此。那把匕首,也是臣妾命银湘放入赵家二子的袖子里的。二皇子之死亦如此。就连臣妾的伤……也是自残所致。”

一语惊四座。

在纷纷的排挤和咒骂声中,中间的那个女子,却只是苦笑了一下,深深地跪下,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不再言语。

红颜祸水,她果然如此。

因受到打击过大,皇帝却在下朝之后一股血便涌上来,心病突发,遂卧榻难起,大去之期遥遥在即。

弥留之际,匆匆立容贵妃之子为太子,释放赵家二子出狱,最后,对着跪在榻前的众人凛然:

“只需冷贵妃一人陪葬。朕今生最大的错误,便是将她迎入后宫……”

一语方终,便垂首于榻上,双目却犹自睁着,不舍地望着远处,似是要用最后的力气看尽被冷伊寒腐蚀的王朝最后一眼。

皇帝驾崩。

冷贵妃殉葬。

赵庄龄出狱。

一切方终。

毒酒。

夜阑,感觉很不好。

重重枫叶的影子在梦中摇曳,她依稀听见那久违了的声音,在唤着谁……

是、是他么?梦中的贵妃微微蹙眉。仔细听着。

不是呵……那是个女孩的声音。好熟悉的女孩的声音。在唤着:“庄龄……庄龄……”

是……谁?

叶影重重,覆盖了她的视线,她努力去拨开那些枫叶,血红色的。

哦,那声音,却是她自己呵!

“庄龄?”声音如同溪水般清澈,空灵,回荡。

她一怔,穿越过栽满枫树的小径。细碎的叶脉尽断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漫天,遍地,都是一片朦胧的红。目光越过重重红色的叶影,她瞧见了,朦胧,却又清晰熟悉的,自己的背影。

急切的声音再次从不远处的那个背影那儿传来:“庄龄你在哪里?”

贵妃站住了,她双手儒雅地交叠于身前,红裳倾泻一地。而那个背影,一身的素洁,青螺色的衣角,扫过满地红枫的小径。

——那个女孩,曾经的她,在呼唤谁啊。好熟悉的名字。

贵妃悄然扬起嘴角,那个女孩真是清新可爱啊。 

秋风无声地拂来,夹带着残枯的叶子,在她的眼前飞过,模糊了前面清秀的身影。她倏忽有些焦急,越过簌簌飘零的叶子,那个女孩子举步移动了,双手做成喇叭状,声音焦虑:“庄龄,你可听见了么?是我啊!”

毫无预兆的,那个女孩子四处环顾,倏忽转过身来,高高的发髻上插着的一根银质的簪子,明晃晃的,银色螺钉在她的发髻中插成了一弯如勾的月的形状。贵妃在那清秀的女孩的瞳人里,找到了如今自己华贵的身影。

她猛然一怔——是的,无疑,那一袭青衣就是她自己!

绛唇尚未吐出过一道残酷的命令,双手尚未沾染过一滴罪恶的鲜血。瞳人之中每日映射的,不是无硝烟战场般的禁城,却是自己爱人的面容。是呢是呢,她真的好幸福好幸福,同样都是自己,为什么,那个她,那么幸福,而现在的自己,却这般地狼狈?纵然再富贵,纵然再高的位分,她所求的,何尝不是那一袭青衣的纯真与快乐?

记忆、记忆啊……

贵妃的嘴唇微微蠕动,似要呜咽。然而,那个年少的少女,瞧见了一身红衣的贵妃,却欣喜地跑来,让贵妃有些愕然。她看见那个少女在问她:“你看见庄龄了么?”

庄龄?

哦,对啊。她刚才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呐。唤了好久好久。应是个,俊俏的少年吧?这样清丽的少女,当要配那样的少年才是。那个男孩也真是,怎么,就让自己的情人,这样焦急,这样忧心,这样地,等了好久好久呢?

她绛唇微微蠕动。心底,有一股感情,就要如同喷泉般涌出。在不断冲击着她的极限。

“真是的……明明说好了的,怎么说不见就这样不见了呢。”少女蹙起娥眉,似有不满,“他还没带我去看过日出啊。”

贵妃心中温柔一动,拉过少女纤细的手,少女一惊,却听见贵妃安慰的声音,“这有什么呢,约定好了的,怎会负了你?再找找,若是约定在此,他又如何会弃下你一人。你们很相爱很相爱的,对么?”

少女如星般璀璨的眸子闪烁了两下,忽地笑了:“当然的。很相爱,很相爱……”

“那又怎会负约呢。不必忧心。你必定是信他,才会在乎与他的誓言。对么?”

“自然。他曾向我诺,即使天下人都负了我,他依旧会待我好的。只是……”少女如同小鹿般的欣喜蓦然淡了下去,柳眉上浮起忧伤,“我怕便是怕他找不到我啊……我倏忽便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好陌生,我好怕他找不到我……”

贵妃怔了怔,微笑:“心在一起便好。你们若有缘,又怎会彼此相错?你这般地重视,这般地想要抓住,想必,那个人,也是一样的罢……说不定,他也正找你。只是,他也暂时不能履行承诺,那并不是他的错,对么?”

少女听闻,微微叹气,“我懂呐,怎会不懂呢?只不过……有些被欺骗的感觉罢了,原先约定好在一起的,却又倏忽……分开了。”

心中无限感动,贵妃握着少女的手,悠然:“并非是你们二人的错。只是宿命罢了。一生能与一人相逢,已是幸运,能与一人相知,那是恩赐,能与一人相爱,便是……缘啊……”

少女却惨然一笑:“惟能相爱,不能相守,又算什么?”

贵妃望着少女,轻轻抚摩她乌黑的头发,“不。那并不算什么。相爱已是足矣。相守并不与相爱并列呐。能相守的人却不相爱,相爱的人亦不能相守。这不过是人间冷暖,世事如常罢了。只要能有一个‘相’字,还有什么好怨恨呢……若人生只如初见,怕便是太美好、太美好了,并不现实呐……”

少女浅浅一笑,恍如天仙下凡,美得有些虚幻,难以触及,她悠悠:“贵妃姐姐,你相信,我能和他在一起么?你相信,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么?”

年少的她,瞳人里,闪现的是纯真与期望,一如天边最明亮的晨星,她的手在她的发间稍稍停顿,柔声:“我不能预见未来,但是我相信,只要相爱,那么,你们的心与意,便总是在一起,只要相爱,即使人各天涯,拥有相思,也便如同相守……””

“知道么,只要坚定,相思,也是一种相爱的方式,相守的方式……”

冷贵妃闭上双眸,黑色的睫毛如同欲飞而去的蝶,遮盖泪水涟涟的眼。

光滑的瓷杯,在指间越发冰凉。

好熟悉好熟悉,她捧着的,是她的一颗心。

身子一颤,她笑了,她终于在脑海中的那个世界,看见纯真的少女欢喜的笑容——那个少女,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期盼的人。听啊听啊,她正听着呢,枫叶掩映着那一对恋人尚是年轻的面容,与低如呢喃的蜜语。

噙了太久太久的泪,终于,一瞬,如同流星般划过凝脂如玉的脸颊。在下颌凝聚。

朦胧的鲜红色,暗红色,弥漫,重重光影,在她的眼前徘徊、游离。枫叶的颜色啊……还有,听着,听着,淙淙的溪水的声音,那一曲久违的〈虞美人〉的曲……

冷伊寒的绛唇触碰到了如冰的杯口,她闻到了那股陌生的味道。如丝般游离,一点点充斥进她的鼻腔。是啊是啊,这样,也挺好的,挺好的。那种味道……挺好的……

随即,一道微妙的弧线在绛唇边弥漫开来,那微笑像是最深最深的秋天里,即将葬于尘泥之前的彼岸花,红得,如残阳,亦如血……

含笑地,没有丝毫犹豫地,她一仰头,那些尚是温热的液体便如同小溪一般进入了她的身体。

左手,在同时举起,一瞬拔下了如玉的簪子。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凌厉的声音一瞬间刺破。似乎是所有的线,驾驭着傀儡的线,转瞬崩溃。

青丝,一缕缕,刹那间散乱,飘扬,悠然,垂落,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随着一袭红衣倒下的趋势,随着最后一滴泪凌空飞下的轨迹,缓缓地,做着如同枫叶飘零前在风中极尽的舞姿,在枯竭之前展现的最美瞬间。

——直到,全数覆盖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轻柔地,连毁灭的声音都那样寂静缠绵……

她都不知道啊……那一瞬间,她笑地,好美好美,一如从前,一如昨天,那尚是拥有最纯洁愿望的少女,在记忆中永不衰老的容颜。

她的倒下带来一阵风,一阵如秋风般萧瑟而呜咽的风,零落于地的枫叶,被这股风震动,受了惊吓似的,一阵翻腾与飘扬,最终,在她的身侧,在她的红裳边,全数,终于是尘埃落定。

很多人都看见了,她是闭着眼的,嘴角,并未有不甘,而是,一缕笑。滑了出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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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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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点评:

段前应该空两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