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子,烛焰,映衬的,是端庄而素净的面容。她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那个陌路女子,红妆锦衾,金簪如玉,青丝松松挽就,眉间风霜,被几笔墨色细线一勾而全数暗淡,眸中惆怅,却是遮掩不住,也遮掩不了的。绛唇染红,就像深秋里那最深最深的枫叶,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不由幽幽感叹,不见风尘,不见沧桑,铜镜子里,有的只是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指间羞涩,藏进金丝绒绸的袖子里,微垂臻首,那眼帘也将眸中惆怅给盖了去。她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女子,也许是多少人望也望不尽,盼也盼不来的。但她不禁要问镜子,那个人,她喜欢这样么?这样地漂亮,从小便被夸赞无数,但她或许不喜欢呢。若是素颜再平凡一点、再平凡一点, 许会好些……
她叹气,为那个镜子里的人而叹气,为她凤凰的宿命而叹气,于是,铜镜子里,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也开始叹气。一声惆怅过后,便是死寂。
“少奶奶。”
铜镜子里,映出被撩起一角的帘子,一张陌生的面孔浮现,她回头,发现那是自己家里丫鬟的装扮。不过这丫头好是面生,似乎未曾见过。
“仪仗队……就要来了,老爷让少奶奶到西苑的花径去,在、在那里为小姐架琴。”卷帘子的丫鬟声音微不可闻,似乎很是紧张。蓦然,她抬起头,“还有。抚琴,最好,是弹那首、那首金……”
丫鬟顿了顿,有些迟疑,蹙起额头,“金什么……还是银什么……”
“金缕曲?”她柔声接道。
那丫鬟恍然大悟,接着又踌躇不定,“啊,是的……奴婢愚钝。”
她冷然望着不知所措的小丫鬟:“进了府,就要学着点儿。不是所有人都能包容错误的。知道么。不管是小差还是大差,务必要做好。是否是老爷吩咐时你没仔细听呢?”
“不、不是的!”丫鬟立刻道,眼神惊慌,“奴婢认真听了,只是不识字,对器乐不了解,曲子亦然不解,所以……”
“没有借口!”她陡然蹙眉,厉声,“下不为例。没听清楚,为何当时不问?若是换了别人,听不懂你说的话,那可岂不是要坏了事儿么?”
“是……是。”丫鬟惶惶跪下。声音颤抖不已。
她冷冷地走过去,撩开帘子步出,经过那丫鬟身边时顿了一下,低声,“以后,认错时。要说‘奴婢知错’,知道么。”
“是……”那丫鬟浑身颤栗,接着,不见她有原谅的迹象,倏忽大悟,接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她没再看那个小丫头一眼,向西苑走去。华裳所过之处,未惊动一尘一埃。
冷伊寒,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闭上双眸,心中有个声音在问她。
——为何?我不知。我不是冷伊寒,我不是……
那你是谁?
——我……赵伊寒吧……或者,赵氏。
你明白你心中所求么。你爱的人呢。
——我心无所求。我爱的人,死了。
不,不。他没有死。他就在西苑,等着你。
——不,你错了。他死了,那个西苑的人,不是他。不是他。
她急切地同心中那个镇定的陌路声音争辩着。却不知为何自己如此焦急地想要答案——她到底是谁?
然,那个桎梏的声音如同梦魇一般响起——
他没有死。死了的,是你的心。
一语惊醒。冷伊寒陡然睁开双眼,是的,他没有死。他从来都没有死。死了的,是她的心。她不再相信他,她爱他,可是他却欺骗了自己——那种欺骗,等于是他亲手杀了她。
心字已成灰。
垂下头颅,泪如丝。红妆被洗去,满面愁容。
他果然是在西苑,下人拿来了筝。他就远远地站在假山掩映的亭子里,西苑里回廊交错曲折,复廊之后又复廊。藤萝攀爬古墙,青梧尽枯,松柏却依旧苍翠,枫叶如歌,假山重叠,山前溪水淙淙,她的琴被架在溪水边,红枫掩映的树下。那叶子啊,就如同她的衣裳一般红,如残阳,亦如血。
人往树下那样一坐,膝上横琴,枫叶便飘飘然地都落下来了,纷纷扬扬,她明白老爷的要求,明白他的要求。冷伊寒,他们要的是一个美貌如花,恬静如水,指间音律如溪水淙淙的女子。枫叶掩映她的花容月貌,溪水符合她的琴音杳杳。她开始抚琴,手指是纤细而灵活的,就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红绸袖子不影响她弹琴,那袖子都极轻极轻的,略略一撩,便滑下去了。她弹的,正是那曲金缕曲,头随着音律而略微地晃动,簪子上垂下的发丝,便也颤颤悠悠。她垂眼帘,绛唇微微上扬,那噙着的一缕笑,似要蓦然从嘴角滑出来了,却又被她那样久久地、久久地噙着。而笑意,却已然充斥满面了。温柔、恬静,是了是了,正是他们所要的。冷伊寒,他们要的冷伊寒。
无人打扰,也无人敢打扰。赵庄龄远远地站在假山后的亭子里,看着冷伊寒——是看着他的妻子,抚出那一首他爱极了的曲子。他负手而立,背对残阳,伊寒的脸啊,被残阳映得血红血红的,如同她身侧,她发间,簌簌飘扬的枫叶。那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即便是京城最好的画家,也无法描绘,无法临摹!溪水红枫残阳影,伊人抚琴金缕曲。这便又让他想起他们一年前在江南初见时的情景。熟悉,闭了眼,仿佛,那时候的味道,又微微酝酿起来……
去年,也是这个季节。
他的旧情人,那个叫谢林嫣的女子。为了显赫的地位而骗取了他情一诺,以为从此便可以高攀赵府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却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赵府出事了,那事,还有很深的背景。那是他家的长子,也是他的兄长,殿试通过,二甲第四名,也就是全国第七。被诏入翰林院。没过多久,又取得皇帝信任,被提升为内阁学士。一路飞黄腾达。可似乎是在上早朝后,准备出宫,却正遇容贵妃,容贵妃是当时的红人儿,为皇上添了一个儿子,“母以子贵”,正在受宠之际。原先人丁寥落的贵妃家里,一下子便门庭若市,添了不少远房亲戚。贵妃与长子狭路相逢,对着他嫣然一笑,还嘱咐宫女停下,私下给了他一个玉制的兰花簪子。密语几句,拂袖而去。那长子大概也被容贵妃的美貌弄晕了头了,竟然没将簪子交出来,待赵家查出兰花簪子,已然晚了。那是皇上赐予皇后的簪子,是外人毕生不可触碰的东西,皇帝大怒,几日前皇后才觉东西丢失,慌乱无措,皇帝下令搜查,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半个影子,无数人因冤而被捕获。待到人们众说纷纭之际,容贵妃在大殿上轻声道出,那和赵家有关系后,皇帝立刻下令去赵家搜查,果然搜到了兰花簪子。自此,皇帝一怒之下,长子受诬陷被杀。赵家自此一蹶不振。谢林嫣知道后,立刻将赵庄龄的许诺抛至脑后,决绝地离开。
兄长被杀,情人离去。他日日夜夜对月呼唤着兄长和谢林嫣的名字,就在此时,他遇到了冷伊寒。
他惊异,这红尘间竟有如此女子。
青丝华裳,琴音如溪水淙淙,歌喉宛然。他无法形容第一次遇到冷伊寒时的感受,他太震撼、太震撼。是她太美?亦或是她的曲子太动听?她又是念过私塾的,据说是年少,被伪装成了一个少年混入,读了一年,且天资聪敏,因此写得一手好字。他们相遇,便立刻同步于西湖亭中,同品茶,同画扇,他爱她美,她爱他才,他爱她温柔如水,她爱他洒脱如风。他向她诺——亦是风雨飘摇,亦是海枯石烂,亦是红尘间再无爱情,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待她好,待她到来世,也愿比翼双飞。
她是听多了美,却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情话的人。她信了,她信地彻底,热泪盈眶。
他作诗,她吟对。他们在漫漫西湖之上泛舟,秋风如歌,山水共鸣。
“求花觅燕林风扫,处处寻春好。情共一诺度灯宵,誓爱如斯纵然世飘摇。 朱颜自与红城老,岁岁成煎熬。惟有同君一夕朝,千世愿为比翼相思鸟。”
这一首《虞美人》,她编成了曲,唱来,弹来,似乎两个人,真正地可以天荒地老,矢至不渝。
——不要向晓风残月发誓,只要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当他这样说时,她又不能自已。她当然说——好。当然好。
——若所有人都反对?
——坚持到底。
——若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不离不弃,绝不改变。
——若一人先逝,那又……
她却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关闭了他的唇齿——不,不会的。她说,同生同死好不好,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够了,够了……
他看着她急迫的眼神,微笑——好,同生,同死。
——你看着我。
他接——我看着你。
——亦或是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亦或是天下人要杀你,我保护你。
——若不爱了呢?
——不爱?不会的,不会。
她是真的信了,真真正正地,信了。
赵庄龄从此不再想着那个背叛的谢林嫣,他爱着冷伊寒,他说他爱,一生一世地爱。
冷伊寒于是便等着他,等着他娶自己回家。她信了他,她当然要等他。
——就在爹为她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她还是那般地反对,那般地反对。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凤凰,她不知她将要嫁与谁。只知道,那是豪门,那是名第,那是可能令她一生富贵的地方。她要去那里关上一辈子么?不,不,她当然不要,她要等他的,她要等他的。
然而,她终于被反绑进了轿子。也终于知道,在对面准备揭起盖头的那个人,就是她要等的他,她坚决爱着的那个他。
那一刻,她释然了。
他终于娶了她回家。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就像誓言一样。足矣,足矣。
然而,世事真的是会变迁的。是会物是人非的。不外是爱。
赵家仍然没有从长子被杀的阴影中出来,本来是出不来了。可赵家老爷深知皇帝喜好,捎远房亲戚从外面带回来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又精心从府里,从外面,挑来青年男女,千方百计送入了宫里。皇帝一见那只白狐,又听得太监三句奉承四句迷信,便就以为了,那狐狸是上天派下来的使者,来探访人间疾苦的。狐狸,天下多了去了,白狐,那可就是少之又少了。当时的那只狐狸,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色毛,皇帝诚惶诚恐,收下了狐狸,好好待遇。漂亮的,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做了宫女,其中还有赵府的嫡出女儿,也是赵庄龄的小妹子,因生得乖巧,又是名门,便被册封为凌常在,又能诗善画,像一名乖巧的小孙女,太后喜极,让皇上封她为凌贵人。而那些能干的,相貌稍好的男子,都做了太监。
这样一来,赵府又被保住,而且,红得发紫。
偶然地,赵老爷见到了美貌如画的冷伊寒,听得自己的儿子与她相好,如获至宝。命人先将她娶到赵府名下,再作为皇上的寿礼,送到皇宫里去。依她在赵府的地位及无人能比的美貌,定能被皇上所宠爱。这样,赵府的地位,便根生蒂固了,况且,女儿和媳妇都嫁进了宫里,以后出事,在皇上身边,还有为自己说话的人。
赵庄龄不知,冷伊寒亦不知。只是那偶然又偶然的这一日傍晚,夕阳如血,太后大驾赵府,听得从西苑传来琴音杳杳,不由怔住。随后,主子仆人都跪了一地的,太后低声询问琴音来由,旁边的赵老爷大喜,连声:“那是二子庄龄的妻子赵冷氏。善于抚琴,歌喉动听。但不知为何,可能西苑偏远,所以没来迎接太后大驾,实在是罪过……”
赵老爷当然知道,是他让太后来的,他请不动太后,他当然请不动,但是,他家的小女儿凌贵人在宫里一说,便请得动了。凌贵人向太后哭诉,日夜思念家里,能否于傍晚去探访?太后自然是心疼她,连忙答应。并同去。
于是,老爷安排冷伊寒如此在西苑。为的是给太后看,给宫里人看,这样她到宫里去,又方便了许多。
皇太后肃穆地站在回廊外,复廊又复廊,于是,那冷伊寒,与太后隔着几道回廊,如同画中人,枫叶飘然,青丝半挽,金缕曲动听,眉目如画,红裳倾泻一地,残阳如血,映衬着美人如画的面容。刹那间,皇太后被震慑住了,是的,太美,美到凡人无法承受!偏偏这时,长风乍起,吹动枫叶,吹动冷伊寒的青丝,吹动金丝红绸的袖子,画中知冷,微抬起头,手指却没有停顿半分,眼神惆怅迷茫,望向远方,似乎搜寻着风所到来的地方。
赵庄龄只能咬牙,他或许还太爱她,可她毕竟不属于他。
终于,那凤凰样的女子,带着她的琴,带着她满腔的不甘,带着她多余的华贵。被选入宫,皇帝大喜。立即封她为从四品冷婕妤,虽说位分并不极高,可尚未入宫便大有与于皇后和容贵妃匹敌之势。
“这是计划好的么?”冷伊寒声音颤抖,临行之前,站在老爷的面前,“是么?”
对面的人,却是沉默的。久久沉默。那个老人毕竟还是懂得的,这个女孩,或许她将来会过得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富有,都奢侈,但是,却有可能,是最最不幸的那一个。
所以他沉默。或许,他对不起这个年少的媳妇,更加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呵。为何不回答?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了,你都不满足么?”冷伊寒轻声笑道,带着一丝一毫的讽刺与自怜,“你的儿子,是否也是像你一样呢?”
依旧是沉默。
半晌,这个红裳的女孩子,终于没能让那个人开口一字一词,然而,她却已然真真正正地确定了——她是最后的牺牲品。他,那个她曾经深信的他,从来,就没对自己说过一句真话,他不爱她。
多可笑,她应该知道的,不是么?他从前,爱的就应该是谢林嫣呐。他不是曾向自己讲过的么?自己,怎么就这样,可笑地,忘记了呢?
该走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在一个暮雨蒙蒙的午后。
红轿子来了,清雨飘摇,而两个人,分明是站得那样近,却又如同隔世。
珠帘子似的雨,洒在大地上,声音,却又是那样地小。有随从为即将入宫的妃子撑着伞,而另一个人,却就那样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从看着她自台阶上下来,一直到走过自己的面前。
“伊寒……”赵庄龄远望着她,颤声喃喃。眼神哀戚。
冷伊寒一身嫁衣,金丝红绸,簪子高挽,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语。仆人撩开了红轿子的帘子,她用迷惘而又悲愤的目光望着赵庄龄,终于,她回过头,垂下眼帘,提起裙裾,上了轿子。起轿,一摇一晃地,他没有走,目送着那轿子,期待着轿子旁的帘子能被她撩开,他再最后看她一眼也好。然而,她没有,她是再也不回头了。
“伊寒……”
一时间,冷雨,将这里所有的灯都浇灭了。黑,黑……他快要看不清她……
“风吹暮雨鸟空悲,离愁未语人先泪。问君可愿伴春归?昔颜美,偏憔悴。为伊无酒人犹醉。 香居金鼎亦成灰,鸿雁从南何日北?只恐人回心不回。风流水,残香碎。来世比翼共双飞。”
他在心里吟出一阕《天仙子》,但愿,来世,真的,能比翼,能双飞……
冷伊寒在轿子里,垂首,她不能哭,她不能弄花了脸上的妆,所以只能是哀哀戚戚。她不知,她什么都不知,她以为赵庄龄娶她,说爱她,都只是为了将自己送进宫里,求得赵府的地位。所以,她恨他。
可是她错了。赵庄龄爱她,可他同样不能说。
当她全心全意恨一个人时,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化解。她决定全心全意去恨他,因为他骗她。骗她……
“求花觅燕林风扫,处处寻春好。情共一诺度灯宵,誓爱如斯纵然世飘摇。 朱颜自与红城老,岁岁成煎熬。惟有同君一夕朝,千世愿为比翼相思鸟。”
谎话……都是谎话……
冷伊寒握紧了自己的手,她正离她所恨的地方越来越近。
进入宫中,她不再是冷伊寒,她是冷婕妤。
她不再是赵府的媳妇。她是冷婕妤。
而且,是皇上的宠妃。
她终于明白了如何在后宫的夹层里生存下去,凭她的所有。后宫三千佳丽,美貌是不缺的,因此,皇上缺的,便是才,那正是她有的。她会诗,她会画,她会琴,她会歌。只要有她一个人,其他的所有美人,全部黯然失色。
为皇上贺寿,她微笑,横琴一曲,漫漫唱出那一首金缕曲,她发誓她再也不抚那首《虞美人》,再也不。
美酒映月光,金盏里盛着精美的食品。无数宫女水袖如风,在中亭翩翩起舞,而只要她一横琴,一开口,天籁便倾巢而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她娇柔的眼神,听她动听如百灵的曲子。无数人为她倾倒,可她总是那样地嫣然一笑,把人的魂儿迷去了,又悄然离开。
没有枫叶,她依然故我。
没有溪水,她依然故我。
没有秋风,她依然故我。
她是冷婕妤,是宠妃。她,才是后宫的主宰。
没有赵庄龄,就没有冷伊寒,只有冷婕妤。
平日里,下朝之后,皇上对她爱护有加,修建了新的宫殿,因为经常精神不适,还特地修建了和赵府的西苑相似的园林供她游玩。她依偎在皇帝身边,嗅着黄袍最崇高的味道,她的目光柔媚,无人能抵。她笔一挥,千山万水都收在画中。她风姿绰约,春日赏花不如去赏她的噙嘴一笑,秋日赏月不如去换她的柳眉一瞄。
不过才入宫,她已然被皇帝连续翻牌五次,待寝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常事。后宫其他的嫔妃早已然怒火中烧,却无人敢在她或皇帝面前一言半语。只要她的冷眉一扫,那可真真是判下死刑。
一个月后,她被晋升为贵妃。荣宠不衰。集宠于一身的她,将原先雨露均沾的后宫变成了怨恨的聚集地。
“伊寒……伊寒……”只有在梦里,她才会突然又梦到他,梦到他最后呼唤她的声音。她起初还会在睡梦里呼唤他,险些被发现,她吓得心惊肉跳。要是被知道了,不仅是她,连赵庄龄也会不得好死!
但一到了皇帝面前,到了所有人面前,她便又是冷贵妃了,浅浅一笑,所有人都要跟着她去了。她的地位已然根深蒂固。手指一挥,那个总是讨好她的四品小官便升到了三品。内阁里一有文官动笔弹劾她,她的柳眉一扬,那个人及他的家属都不会有好下场。她识文断字。渐渐地,皇帝也让她代理一些奏折,那些骂她的奏折直接送到了她这里,她一一严肃处理,无人得到宽恕。
她突然地笑了。烛光映衬她娇媚却又惨白的脸,多少奏折,都是那般地喻她: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祸水、祸水。或许她真的是的。但她依然只是倦倦地望着卷长长的,写尽了侮辱她的话的奏折。轻轻一扬手,将那有着龙飞凤舞笔墨的奏折撕得粉碎。
是啊,她突然开始思考了。好奇地,带着那么一点点的玩味。为何别人总这样说她?这是否是说明——她有错呢?可是她有么?有么?是让那些忠于职守的老文官丢了官帽?亦或是接受下人的曲意逢迎,又再去逢迎别人?是取得了后宫无人能敌的地位,亦或是除去了那些碍眼的妃子?
她不知,她不知。她仍然只是倦倦地起身,绛唇一动,蜡烛便灭了。侍女们像石雕一般地伫立着,静静伺候。而她,拖着血红色的华裳,缓缓至朱漆窗前,望着半启半闭的窗户,目光穿过那窗纸,穿过那朦胧的夜色,望得,很远、很远……仿佛停留在了月儿上,亦或是月光上,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而只是,凝神地,却又涣散地望着。不知不觉,绛唇上扬,她笑了,眼神温柔起来了,月光正好,晚风正好,窗外,梨花正好。是了,一切一切都正好的……除了,没有,他……
没有又如何呢?
依旧是锦衾,依旧是红妆,依旧是琴音如水。她没有变的,不是么?没有他,她仍是她,她仍过她的日子,她仍抚她的琴。《虞美人》也好,《金缕曲》也好,只不过是要她纤细的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随着那弦的震颤,天地间,就只剩下她的琴音了。
她需要与他朝朝暮暮么?她需要千誓万言,让他说即使到了下辈子依然对她好么?她需要一直一直地看着他、看着他,直到人老珠黄,直到沧桑历尽么?她需要,同他,一起成为那比翼相思鸟么?
不需要,她终于明白了。她不需要。她除了她自己,除了这富贵荣华,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月华如练。正如她香肩上披着的绸缎。素洁的,不沾染一丝污垢的,然而裙边,却已然殷红万点,她做过的事,正如这裳边的红,洗不净,永远也洗不净。
又一日,又是铜镜子,她正梳妆。
“今日可有情况么?”她的声音应了她的名,冷,还是冷。
梳妆的侍女,微微停顿,“听暖厢阁的莲儿说,穆贵嫔。已然被太医确诊过,是有喜了。”
她一怔,面色刹那间从红润转为煞白,又稍稍缓和下来,“有喜?多大了?”
侍女柔声:“不知。不确定。不过,这情况绝对属实。”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所求。在那一刻,她明白,她的地位正受到威胁。她前几日正在思量,为何皇帝冷落了她几日,现在,却是真相大白。原来,这几日她的清冷,都是穆贵嫔那孩子做的祟。
她也终于明白,该怎样做。
“银湘。”她轻轻转过头,目光恬静,如水如墨的长发在侍女手中一滑而落,“去,立刻便去。到暖厢阁,同我去为穆贵嫔道贺。带上厚礼。一刻也不容迟。”
是的,一刻也不容迟。她有计划,狠毒的,阴险的,可她,却不得不这样做。
宫女一怔,随即福一福身,带着冷贵妃的赏赐,同往暖厢阁。
穆贵嫔本是满脸的喜,一见冷贵妃同银湘一同步入,惊恐便立刻充斥了胶好的面容。
“穆妹妹可愿意同姐姐一起去瞧瞧苑后的梨花?正盛呢。”冷贵妃的微笑中,看不出一丝的危机。可她的言语中,却字字危机。
穆贵嫔自作镇定地与浅笑盈盈的冷贵妃一同步入西苑。风暖意却寒,满树微微凝脂的梨花素洁如雪,枝杈摇曳,花瓣簌簌而落。风削花径,翻腾起的落花宛如冬雪绵延。
冷贵妃悠然:“这梨花真真是最盛的时候呢,看来,离败的日子也不远了。”
穆贵嫔一惊,随即领略到了其中的深意,不由心下一凛,却顾作粲然笑颜:“花败了,梨子自然也要长出来了,有了果儿,那花,败也不可惜啊。毕竟,总是要败的,有了果子,价值才更显现得出罢。”
是的,冷贵妃的嘴角滑过一丝笑,穆贵嫔可真是聪敏。她预言说穆贵嫔正在盛宠之中,太盛了,离失宠也不远了。可穆贵嫔却接话,说即使自己失了宠,等有了皇子或帝姬,皇帝也必然不会冷落了自己。
果然,孩子,又是孩子。
“只是,若花儿有意,岂又愿意败呢?”冷贵妃倏忽停下脚步,幽幽叹气道,“梨是甜的,可长得若不好,便不会有人愿意要。况且,也只是一只梨而已,只是,梨花若不谢,那么时时都是极好的景儿。虽然姐姐我极爱梨,可却更爱花。若花不愿意败的话,那么,妹妹你说,是否,没了梨,花,就可长开不谢呢?”
穆贵嫔闻言,浑身陡然一震,面色转瞬惨白如死!
呵,聪明,果然是聪明,一下便懂了。是的,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话儿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不希望结出果子来,她不希望穆贵嫔有孩子,而自己没有。不,不是不希望,是不允许。
堕胎,必须要堕胎,这是她明白的,她别无选择,她只能这样。只有这样,她才会心安,她才会舒坦。她才不会日日夜夜地,为在这个金笼子里的地位而与别的女人争得死去活来。
冷贵妃抿唇一笑,那模样是太美太温柔了,以至于,无人能抵。
她款款离开,只余下浑身发抖的穆贵嫔。
次日,她吩咐银湘,去做那件罪恶的事情。
“堕胎。”她缓缓道,声音低地如同微风,没有丝毫的恶意与残忍。甚至带着一点点的笑意,一丝丝的温柔,然而,名为银湘的侍女猛然一震,后退两步,脸色如同梨花一般毫无血色,她立刻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奴婢愚钝……请主子、请主子宽恕。”
“怪不得你,怪不得你。这事太唐突,但只要你去做好了,我不会降罪于你的……”
侍女此刻明白了,在这个地方坐着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衣食无忧的贵妃,而是一个,被后宫的地位之争与权力之争逼得发狂发疯的女人。
她没有问,也不必问。银湘即刻复命,提起裙裾,带着一颗将要犯罪的心,没有停留地向着穆贵嫔的宫殿奔去。
冷贵妃目光疲倦,目送着那个年少的宫女。绛唇滑过一丝笑意——是的,她无疑可以成功,因为皇帝的宠信,使她在宫中无人能敌。那个一身黄袍的人,权倾天下,在她的眉宇之下,却只是一个被利用被掌控的玩偶。她不需要那个昏君,她只是需要那个名衔——不是么?这样,她才可以生存下去。
果然,穆贵嫔的孩子在被皇帝知晓之前便被堕胎。除了那几个战战兢兢伺候穆贵嫔的小宫女和老态龙钟的太医之外,知道这件事的,便只有银湘和冷贵妃。其他所有人,都不知。
她成功了。
那一瞬,她又沾沾自喜。并且更加在其他妃子身边安排心腹,稍稍有呕吐不适的症状,便要留心,便要留意。她不能容忍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现在这里,一个都不许。
太监也好,宫女也好。几乎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了,惟独,有一个人不知道冷贵妃在做的这件可怕的事,那便是——皇帝。
不过没有人敢说。没有人敢说……即使多年,皇帝只有容贵妃的那一个皇子,依然无人敢说。
终于,又一年,她发现——她怀孕了。
皇帝大喜,几个月茶不思饭不想,时时刻刻惦记着她,惦记着她的孩子。一下早朝便来到她的身边,她撒娇,她执拗,皇帝都默默接受,丝毫不责怪。
那是个男孩。并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仍然在襁褓中的小孩子,将会是以后的真龙皇太子。帝国未来的统治者。
她一时一刻都不离开自己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的到来,只是让她的地位更加牢固,不可触碰。
孩子满月的那一天,她做梦了。
她居然又梦到了赵庄龄,在那漫天飞叶的秋季,在那复廊溪水的西苑里,深切地望着她,他的周围先是枫叶,接着又变成了飞雪,紧接着,赫然成了战场,他站在漫天的血红色之中,向着自己伸出一双求助的手,那双手依然干净,依然如初,而当她自己,伸出那一双被保养了几年的贵妃的手,要去拉住他时,她才发现,自己的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上——竟然沾满了鲜血!
“伊寒,伊寒。救救我……救救我……”他向着她呼唤着。
她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是的,她是冷伊寒,她从来都是冷伊寒。她要救他,她若不去伸手救他,他会死的!
“庄龄……抓住我!”她听见自己几年前如同清澈的溪水一般好听的声音。焦急,纯洁。
“伊寒……你不是伊寒。伊寒的手,伊寒的手很美的。伊寒的手,不会沾染这么多的血,你不是冷伊寒。你不是她……”当她几乎要碰到他时,他却又缩回了手,冷冷地望着自己。
“不,是我。真的是我!我是冷……”她突然住了嘴,赵庄龄身后的战场不见了,她发现,陷入硝烟里的,不是那个多年不见的少年,而是她自己。
是啊,她是谁呢?冷伊寒?冷贵妃?亦或……
梦醒。她满身的冷汗,她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青丝披散在肩上,她立刻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那双手,在正正好的月光映衬下,并非是血红的,依然是白,依然是美,只不过,多了一些苍老,多了一些惨淡。
她舒了一口气,在自己的身侧,小皇子安稳地睡着。面容可爱玲珑。而那一刻,她却用一种厌恶到憎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回忆起梦中的一幕幕,她的心突然又冷了下来。
——赵庄龄是骗过她的,她恨他。
——她当然早已然不是冷伊寒,她就是贵妃。
——年少都过去了,现在,她明白,她已然成长,她已然是后宫中最大的赢家。
所以,她不容许她的过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冒着有朝一日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那一刹那,一个可怕的计划在她的心里活跃起来。但她却没有激动,只是很平静地望着那个孩子,想象着这个孩子正躺在一片血池里,向自己呼救。
——娘……呵,可笑,那孩子会这样叫她么?是的,她已然是娘了呢,不过,她不会给这个孩子这样一个机会的。
“银湘。”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眼神疲倦。经过第一次堕胎,那个侍女已然成为她最贴近的心腹。
“不出几日,殿试便要开始了。我几日前托人去看了金榜。是否有个叫赵庄龄的人,位居第二,是榜眼?”
银湘道:“是。”
她微微一笑,是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无疑,可以再一次成功。
“告诉赵府的人,殿试之后。请他到我宫里来,就说,多年不见,思念已久,不便出宫。不能相守,只求片刻叙旧。不知可否?还有,这一阕词,你拿去给他,他便会来的。”
她差人拿来纸笔,挥毫在纸上书下一阕《上行杯》,字迹秀丽,就如同她本人:“乱枝裁月辉栖竹,落墙残日沉依暮,惟有情归,梦中醉里无寻处。 风凋枯叶来年苏,尘葬名花春初复,只是相思,一始难终何期苦。”
“只是……”银湘的声音之中略带迟疑,却字字句句都十分谨慎,“冷主子的话奴婢定然遵从。只是……”
冷贵妃抬起头看了一眼贴心的宫女,一言不发,待她说完。
银湘定了定神,顾了顾四周,斟酌字句轻声道:“若主子当真是下了令,奴婢不敢不从。但且听奴婢一句,主子若只身与宫外的男子见面,实在是……若被旁人瞧见,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说罢,她瞧着冷贵妃的面色。手心之中已然被汗水浸湿。
可她的主子却只浅浅一笑,写下最后一笔,柔声:“跟了我几年,懂得世事了,也参合起主子的事儿来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便是了,你用不着如此为我小心想着,我自有我的安排。你,好生将事儿都安排妥当了。自不会责怪你。”
完毕,她将书信交与银湘,“就像我刚才那样原话传达。午时三刻,过时不候。另外,”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如剑,她轻轻从袖子中,取出一沓冰冷柔软的东西,递给银湘,声音低如耳语,“将这三尺白绫,藏在他的衣服里,一定不能让人发现,一个都不能。”
银湘浑身一颤,接过信和白绫,她猛然在那柔软的东西里察觉到了什么,登时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然而,冷贵妃,那个一直以“冷”自居的贵妃,果然,只是会意地,微微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难不成、难不成这白绫里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是深深地跪了下去,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两样致命的东西卧在怀中,颤声:“奴婢,遵命……”
殿试正在进行。
冷贵妃居住的秦月宫,一片死寂。
“你们都下去。”冷贵妃推说自己身子有些不爽快,需要自己静养一阵,秦月宫的人向来不敢多语。便留了冷主子一人在阁内休息,其他的人都在苑里。
冷贵妃的目光一凛,四顾一阵,确实是再无一人了。她走至窗前,关上窗子,还犹自喃喃:“怎么到了春季还这样冷……”
于是,再无一人注意她的行动。
她如同夜猫一般地灵敏,举步无声,恍如幽灵一般来到熟睡的皇子的房间。日光透过镂空的窗子斜射进来,雾气朦胧,睡梦中皇子的笑颜亦是朦胧。然而,冷贵妃的意识却清晰如许。恍如一潭寒水,无人能打动。
冷贵妃在榻前蹲了下来,纤细的手指微微扫过自己孩子娇嫩的面容。她倏忽注意到了——小皇儿,在笑呢……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定是,在做着什么梦?
她的嘴角无意中上扬,浅浅一笑。无限温柔地用左手臂枕着头颅躺下。
“皇儿啊,你都在做些什么梦?是好梦吧……”她含笑呢喃,眼神低垂于皇子娇憨的面颊,声音如沐春风,“那么……就让娘,帮你把这梦,好好地,长长地继续做下去吧……别再醒来啦,醒来有什么好呢……都是战争啊……还是,做着好梦,睡下去吧……”
言毕,嘴角盈笑未逝,冷贵妃的长袖之中陡然滑出一片光芒刺眼的明晃晃的东西,映射着窗外射入的斜阳,分外耀眼。寒光逼人!
轻轻地,那眼角的温柔如昨,她缓缓站起身来,右手一紧,瘦可见骨的右手便陡然握紧了那一把锋利的匕首!
从举过头顶到刺入孩子身体的那一个弧度中的任何一个过程,她都未曾有过一个可怕的眼神,一直是,笑笑地、笑笑地。如同,窗外盛放白花的梨树……
做梦吧,一直睡下去,别再醒来了,醒来的话,便要像娘一样,要受委屈的,娘,怎会忍心让你受委屈呢?所以,带着你的好梦,睡去吧……
血。
红如枫叶。
从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喷溅出来,她嗅到了腥味,她明白那是她自己血的味道,皇子的身体里,流淌的何尝不是自己罪恶的血?让这样可怕的血脉延续,怎么可能长大之后救国!
她的脸颊上感觉到了温热而又冰冷的东西。可她却一直没有停止微笑。直到她的孩子最后疼痛到扭曲的面庞上,那一双纯净的眼睛豁然睁开,却看见的,是自己娘亲温柔如昨的脸。
阳光,斜射进来,照耀在娘亲绝美无双的面容上。
朦胧,模糊。越来越看不清……
痛,万劫不复的痛。
那个孩子最后视线里留下的,竟是娘亲温柔蜜语的模样:“累么?痛么?那就睡去吧,好孩子,睡吧,睡了,就不痛,不累了……”
一双白皙中透着殷红万点的手,轻柔地攀了上来,合上了那一双因无辜与疼痛而扭曲的眸子。
一切终了。
她仍然在微笑,恬静如水。她的右手颤抖,华裳上的血迹斑点,如同罪恶的毒花盛开。匕首一震,冷贵妃猛然扭转刃势,眼中光芒一凛,柳眉上浮现起痛苦与忧伤,嘴角却倔强地微笑,眸子缓缓闭上,那寒光,便直直殁入了红色的华裳之中,一阵血液又喷涌而出!
在朦胧的日光下,一袭红衣,缓缓地跪下,倒在一片冰冷的地上。如同她的孩子一般睡去。
银湘的微笑就像她的主子一般美丽:“我家主子托我转告您,请去秦月宫与她一会。这是她给您的信,多年不见,思念已久,不便出宫。不能相守,只求片刻叙旧。不知可否?”完毕,她恭敬地递上那一阕〈上行杯〉。
——乱枝裁月辉栖竹,落墙残日沉依暮,惟有情归,梦中醉里无寻处。 风凋枯叶来年苏,尘葬名花春初复,只是相思,一始难终何期苦。
字迹是熟悉的,仿佛昔日的容颜又浮现在眼前。微笑,恬静,荡漾。他们的誓约,在过耳的风中重复又重复。
动人的话。她竟然还惦记着他。
赵庄龄的手颤抖着,泪水险些就要落在了纸上。他微微一笑,将那阕词要放入袖中。然而,银湘却神情一紧,慌忙夺下:“主子与外人相见已属不轨。若还留得这证据在,又岂能保证
来日不会被人发现拿来当了罪证?还是交给奴婢销毁。只是等您一句,行,或不行?”
他当然是答应,他怎会不答应?他想她,想得都快疯了。
银湘微微颔首,“请随奴婢来。“
秦月宫。斜阳如影。
梨树成阴,落花成径。素洁的花瓣,簌簌如泣。
银湘在宫前驻了足。福一福身道:“主子吩咐过,身子不爽快。下人都不准进去。冷主子就在宫内,还是请您就只身进去吧。”
身子不好?那还惦记着自己。赵庄龄微微颔首,一卷衣角,含笑而入。一颗长久只有别离没有相见的心,此刻每一次的跳动都是活力与等待的惊喜。
她……一定更美更美,一定是的。
见到她,第一句,该说什么?该说的曾经都已然说过无数次,听不厌的,听不腻的,惟独是那二人固若金汤的誓言了罢?
嘴角上扬,脚步更加匆匆。他经过的无数的窗子半掩着,透出一斜阳光。重重暮影,她,在“哪里?
冬青阁,是了是了,她应该在那里。赵庄龄心中一凛,大步跨入。
“伊寒……”
音未落定,满地殷红,昔日红颜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陡然一惊,似乎心都被人鞭打了一下,理智瞬间被打乱。
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吼叫,梨树上栖息的鸟儿纷纷震翅而去,整个儿秦月宫苏醒了过来!
至此。一切终结。冷伊寒杀死皇子——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将匕首弃于后苑,无人发觉。弃凶器之前先自伤其右肩,从此,她将再不能抚琴。而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的罪名,全部归咎于那个前来看望旧情人的少年——那个最无辜的少年。
“是他!皇上,奴婢似瞧见过他,他从一开始就对主子怀恨在心的!”无数羽林军将赵庄龄围住,将他反绑。侍女银湘尖声惊叫,如同疯了一般地冲进包围圈,“你还主子来,还二皇子来!你竟敢杀了皇子,又伤了主子!难道就因为主子曾是你的妻现在嫁进宫后你不得解气,非要至他们于死地么?!”
一切事件,又从这个侍女疯狂的演技之中开始。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一身黄袍的人,怀中横抱着他自己最爱最思念的人。而那个憔悴的红颜,微微睁开一线的眸子,泪水,溢了出来,冲淡了脸上的胭脂。
他想动,他要挣脱,可那些侍卫却将他绑得那样紧,那样紧!他不能动,他只看着那所谓的龙颜大怒。鼻翼被气牵引着颤动。冷伊寒的身子轻地像一叶枫叶,长长的裙角如同殷红的蝴蝶翅,血,在不断从她的肩膀处涌出,红色,全部都是红色。
一如曾经的秋天。
那复廊溪水的西苑里,最坚定最美好的一段从前……
殷红点点,一路洒来。可赵庄龄还什么都不知,他尚是以为,真的有人入了秦月宫伤了他的伊寒,杀了二皇子。并且暗藏了凶器,逃之夭夭。
他怎可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伊寒……”他愣愣地重复,皇上怀里的贵妃微微动了动,轻轻转过头来,睁开一线眼,望着自己,他却觉得,那个目光,为何那样陌生呢……
“伊寒,谁伤了你?你说啊……”他喃喃无助地重复,“谁杀了你的孩子,还伤了你?”
贵妃娥眉微微蹙起,似乎有淡淡的忧愁,能心知,却不能言语。
她微微开启唇齿,却一字未吐。冷贵妃求助地看着皇帝,血正濡湿她的衣裳,红色,都是红色。
“都是你!还不都是你!”银湘入戏了,哭喊着,“你居然还装得出来?你还装得出来?主子伤成这样,除了你,还有谁?秦月宫里,当时,分明是只有你和主子!怎可还有外人!庭院里都是下人,难道还守不住区区一个小宫门吗?肯定都是你!你伤了她居然还装!”
皇帝大怒,指着赵庄龄,凛然道:“给我搜!有凶器的话若不在其他地方,只可在身上了,快给我搜!”
果然,不出片刻,一个侍卫下跪道:“回禀圣上,在他的袖子里发现了三尺白绫!”
说着,将那柔软而又冰冷的东西双手呈上。皇帝环抱贵妃,不便亲自动手。那侍卫便起身,轻轻一抖,白绫如同蛇一般伸展铺开,一把明晃晃的沾有血迹的匕首立刻掉了出来!
众人一片哗然。
皇帝怔怔地望着那一寸寒光落地,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眼瞪如铜铃,怒吼:“还愣什么,立刻关入诏狱!”
一瞬间,那个少年明白了。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皇帝怀中负伤的贵妃,喃喃:“伊寒……”
贵妃凄然望着他。
“为什么?”他蹙起额头,轻声问她,“说话,好么,告诉我为什么……”
冷贵妃咬着绛色的嘴唇,面色惨白如死。眉梢的忧愁,萦绕不去。
“你这是……”他倏忽冷笑起来,“哼,我指望你让我来,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原来你竟是这样来回答我的期待的么?!置一个爱你的人于死地——是么?!”
冷贵妃惨然闭上眸子,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似乎有微微的恐惧。皇帝敏感,心细如发,望见怀中妃子如此憔悴,立刻吼道:“给我立刻关下去!刻不容缓!”
“朱颜自与红城老,岁岁成煎熬,惟有同君一夕朝,千世愿为比翼相思鸟!相思鸟!冷伊寒——冷伊寒你忘记了么?!你的心到底在哪里,我才要问你,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回答我——回答我,你回答我!”
吼声越来越远,冷贵妃闭着眼将惨白的脸转入黄袍龙纹的人怀中,娥眉紧蹙,微微呻吟。
“皇上……”许久,她终于吐出两个字,微微睁开哀愁如水的双眸,喃喃,“臣妾好怕……”
一双手合上了她的眼睛,那个被她利用的男人的声音传来:“别怕……”
她微微一蹙眉,她成功了,可是,想笑的时候,却又苦涩如榴莲。眼泪如雨。
-全文完-
▷ 进入伊甸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