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位老人走后,那条路便渐渐的形同陌路。我记不起路的两旁曾经有多少白杨,白杨身后,流传有水怪的大荷塘又是怎样遇到天寒地冻、火热撩人的季节干涸,而这干涸是永久的,仿佛是人的生命,一旦去了。终再也不能如撕破白纸后重新粘起。我记得荷塘内曾经淹死过一位村民,他二十多岁,正式大好年华。一本易经,阐述了白云苍狗,天地万物变幻云云,也阐述了悲剧与喜剧,落幕与闭幕的开屏。
上天有时候要的太急。宝叔的儿子被硬要走时,连一句给父亲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是留下了一具发白的尸体,一件灰色的外袍。宝叔欲哭无泪,他双手死死向前伸着,可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忘了,忘了人死便不再会复生。守旧老人们说,抗日年间它吃下了不少游泳的鬼子,庇护了村落。如今它老了,老眼昏花的它吃掉了躺在它怀里的孩子。这是一笔算不清也无法算清的帐。它是神灵,可它也和你的爷爷一样,也有疲倦昏花的时候,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漫过荷塘向前望,大荷塘的东面是一条偏冷的煤渣路。那一条忧伤记忆的煤渣路,曾经存遍了我少年奔足的身影。因吸收耀眼日光而略微发烫的地表,都带着我的回忆曾经飞翔的那么快乐。只是如今再寻觅往事,终只有不依不舍的不甘;然拼命回忆着,那不甘的事情却随着已逝的老人逐渐淡化,,成为一个影,一个点,一个记忆的定格。定格里依稀装载着爷爷骑自行车时,双腿吃力转动的镜像。那时都已上了年纪的人,还是不肯认输。年轻时与洪水定胜负,瘟疫时与病魔定胜负。然而,他终是敌不过死神下达的挑战书。爷爷对死神的抵抗,使他在仙逝前遭受了万千痛苦的折磨,仿佛一辈子的疾难都压在了那一秒上,压得他体性消瘦、喘不回气。这是他唯一的全败,也是全败最惨的一次。
那胸间深红的一点痣,霎时扩大,占满眼球,蔓延如血。
路的东头,原是我家承办的田地。老头子还在时,他便村南村北、马不停蹄的来回跑着。那时的田地也像这般绿油油的,田地中间有一颗粗壮的白桦树,一是为了区分田地、二是为了歇息、饮茶。茶没有好的,只有肥肥的绿茶叶零散的飘着些。有时也仿佛是灰白色的,可能是泡了久了,上面的颜色都被水吸的精干。然后老头子会极其惬意的衔一口茶,味道极浓,浓如面膏,然后仔细品味,分成三波缓缓流入喉咙,再流入肠胃。风微微袭来,卷起稻田的香与天地的清凉,斜靠着树背,瞥望着新生禾苗,那又该是怎样的惬意?风浮动灰白垂鬓的发,肌肉亦不复实,脸上的满意神色却是复实时不曾流露的满足。只是如今,长年未尽料理,这颗白桦树叶子已老,残光抽照,只剩下光秃秃的冷霜。
不经意鞋走过这片甜,仿佛那时水满田地的时候,到处淤泥与爬虫翻卷,脚心脚背被泥土酥软的吞噬感。而那时候的湿田,爷爷总会在此时立影的当午,弯腰小心的浇着水,偶尔回头远远看着我。
“孙子孙子,快逃、快逃。这里有吸血虫,快逃。”
……唉。若真的有水蛭,您有为何不怕呢,爷爷?记忆忽然中断,是因为一片叶子如老去的记忆,被旋风吹下,飞过我的视野,边沿的锯齿切断了零散的回忆。
再向前走大约三百米,会有一座荒芜的砖泥围墙。围墙在几日被雷雨猝不及防的冲毁,侧身迅速的一转,便可进得去,里面便是我的家。方正的四合院,给人宽敞而安逸萧索的院子,整齐的透漏出荒败寥落的残像,齐刷刷惹我伤感。此夕之观,已大不如从前的繁茂景致,百花争艳的景象,怕是再也看不到了罢。
院子耸立着三座楼房,楼房一律为双层。有两座是我与亲弟弟的,另一做是表弟的。古旧硕大的木板木条,推开时仿佛一幢迟暮的电影剧,咔的开始了序幕,而我满怀忐忑的进入了我的家。院子角落里还遗留有红色的瓦片与长长野草,封起来的仓库,想来该是曾经装下的百年梧桐木,至今朽了否?断了否?偷了否?一无所知。本想借用钥匙推开检验,但碰到锈迹斑驳的锁孔,手猛一颤抖,像联结心电器的电流一刹震痛心脏,心想还是存一些美好的回忆罢,便打消了打开的念头。红瓦在脚底咯吱脚板,没人管这块荒芜的土地,已经好久了。
爷爷健在时,院子里曾经是花的天下。牡丹、玫瑰、樱花……也有一些常见的瓜果食料:苹果、樱桃、花椒、辣椒、南瓜、土豆、西瓜、桃树……在春天几月的时候,百花争先开放,诞生无数粉嫩的花蕊,生气勃勃的院子里一片安瑞祥和的气氛,各种混合的香味招蜂引蝶,沁人心脾;风一旦流连,摇摆不同方向的姿势,撒向天空的花朵,弹奏着天空的天府之音,又潇潇洒洒零落的轻点在地面,俨然是花仙子跳舞的花园一角,却还比它多了蔬菜的特有的雅致,花椒的刚烈,西瓜的温润……可惜曾经华灵的府地,如今到底成了虚无,指尖的飘渺也没有它更改的那般迅速。
或许,这片花田本就是随着爷爷的而来到人世的?他这一走,带走了不属于人间的豪奢。
“三虎!零他们去开一片地来,这一片院子是一个好兆头!”
“好咧!不过中午要管饭。一顿面条。”
“这钱算免。”
“你老老是那么划算,那行、行。”
爷爷拄着盘龙杖乐呵呵笑着,光秃秃无牙的口中,慈祥亦悠然。许久,快竣工时也是当午的时候,他朝着三虎叔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回身走入冒着腾腾热蒸汽的厨房。一脸仔细的看着已下好的素面,再撇过头看着会落定的臊子,低低对着奶奶说。
“少蒸点满头,多下面条,臊子多弄点肥肉沫。”
到了出锅时,工人们从乐呵呵的爷爷手里接过一碗碗面条。低头一看,竟多是盛着半碗水,零星的一层油脂,面条发焉般稀少而酥软。虽然有油星子,倒不如是说是素面更加贴切了。于是也无可奈何的顺溜一大碗,暗地里默然秘密的叫着‘一毛不拔’的外号。……到如今,那些曾经上过当、吃过亏的老工人们;在饭余茶香后,聚在一起仰望余昏侃侃而谈时,总会回忆起那时清汤寡水的素面,饶有余味的咂嘴,也连叫几声可惜:可惜当时没能多吃几碗,那时的味道挺爽口的,现在在做,也没了那种滋味了。
唉,便是现在想吃,奶奶也无法再做出那种滋味了,更不会有曾经乐呵的笑容,把一碗碗面亲自端入他们的手里。
房子的大堂里搁置着两排红木桌椅,一眼轻望,仿佛看到爷爷坐在最喜欢的左红椅上,笑呵呵的向围着他一群的子孙讲述着更为古老的传奇神话……
“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其实在八仙之前还有八仙,那叫‘上八仙’,而曹国舅、吕洞宾他们一伙叫‘下八仙’……”
“文革那会,人们没有吃的,都是吃大白菜、红薯干。吃的作心,往外吐着酸水……”
“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走过洪水,差点被冲跑,可是还是落下了风湿病……”
故事朦胧,人亦朦胧,双双如梦的念想,不知还剩几许真实。野风一吹,红木椅子上的烟尘忽而荡起,垫子旧的终不能坐了。忽然,我仿佛领悟到了什么长叹一生,苦苦笑着,若是没有了垫子,恐怕爷爷不会坐这里了,也更加不会有人再将那些未完的传奇故事。
若是平常,讲完故事后,正临群星闪烁。他总会心满意足的抽着旱烟向外走去。
村子最远的地方,接近房宅边缘的地方,有一座小庙。里面敬奉的是诸天神佛。村子里大多数村民把这里当作饭后聚集闲聊的场所,我爷爷便为常客。庙里面倒没有多少矫情的香烛,只是这些学问尚浅的村民寄予愿望的地方,他们磕头。许愿、聊以自慰。至于它是否成真,又有谁真心去和那些较量呢。庙前是善良村民立的秋千,时常有孩子们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享受属于田间的欢乐,无限快哉。
夜深时,爷爷蹲在庙门前,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大爷轻轻唠嗑:“我有五格儿子,他们都算行,除老大外,都在大城市里混出了名堂,响当当的名号。而几个孙子中,二虎,你猜是谁最有灵气、聪明呐?我跟你说……”
他仿佛又在这里和二虎叔专注的讲,三虎叔也依然吃着手里炒熟的瓜子。一切依然如旧,我面容嫣然,做他们隐身的听客。
心酸最深处,泪水才知苦。我想该是这样解释,符合落日潇洒离去挂念的红霞。
仿佛他嘴边的旱烟袅袅升起,去了找不到的地方。旱烟会把时间熏散的,而回忆会将青丝变为雪。只可惜我相思之意终究无那深刻,双鬓无有泛白,只是感觉心脏的跳动,因抽泣而缓慢许多。该也是衰弱了罢。
-全文完-
▷ 进入莫沉魂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