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电视对大多数中国人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的农村,谁家要能有一台被称做“戏匣子”的半导体收音机,就已经是一种贵族式的奢侈品了。记得我家隔壁的徐老大,就拥有着这样一个奢侈品。
徐老大当年并不老,也只是二十出头,是村里有名的“冒失鬼。”有一年徐老大从北京串联回来,弄了一身皱巴巴的黄军装,胸口上挂着一个碗口大的毛主[xi]纪念章,斜肩背了一个砖头大的半导体收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在满村上下来回地转,引得全村老汉娃娃跑出来围着他看。当时就有人猜,这个塑料匣子里装了多少个小人,而且全是城里人,说话的声音甜得象西瓜瓤子。还会唱歌,敲家伙弄乐器。村里有一个叫骡子的,说匣子里最少要有一百多人。徐老大却说没有。骡子就与老大下赌注,如果没人,骡子要白替老大割完老大的三亩自留地。老大当时就拿出口袋里的钥匙,当缧丝刀用,将匣子打开,结果里面果然没有人,只有些圆圆方方的零件和两节电池,骡子输了,替老大收了三亩麦子。但一些老婆子却说老大在外学了摄魂大法,将城里人的魂都摄进匣子里装了,用电池控制着,让唱就唱,让说就说。于是,人们都不敢与老大交往,说话的时候也要站得远远的,害怕被老大摄了魂去。
老大被孤立起来,就到处见人宣传,说这东西不摄人魂,是半导体接收电波,他还在西安城中见过能出来人的木匣子,人在一块玻璃上动,都是活人。村里的支书周三说徐老大在宣传建迷信,玻璃上有人动不是有鬼吗?就连夜下山去公社报案。不料公社书记也见过这种匣子,也有人动,还有声,有时还有毛主[xi]在里面,叫“电视”。惊得周三拿了烟锅点火的一头塞进嘴里。半年后,因为徐老大有摄人魂的戏匣子,许多人怕被摄了魂,就都推荐他到北京上大学去了。
徐老大大学毕业,就从西安城弄回来一个木斗大的匣子,旁边装了一块玻璃。一进村就嚷着让人晚上到大队门口看电视。
那一夜天刚黑,我就跟了二舅,早早准备好了根蘸了油的松木棒,点上火,举着到大队门前的一块平地上去,已有几十个人都举了火把,将徐老大的木斗匣子围在正中。过去我们村常来一些外地人唱“自乐班”戏,大家也都是这样拿着火把照亮着的。只是天黑后,仍不见徐老大出来给大家开戏,骡子就急得到处乱叫,支书周三说,徐老大是到外村给咱取电去了。月亮升到中天,许多人手里的木棒都烧完了,却仍不见徐老大取电回来,人们就骂徐老大是个“大口片”,是个“胡骚情。”许多人就回屋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徐老大回来了,开了个手扶拖拉机,车箱里放着一个园铁疙瘩子,说是发电机。在大队门口一根一根拉电线。骡子用指头指着徐老大说,这铁疙瘩里和电绳绳上能有电?徐老大说不信你用手试试,就用手扶机子带动了铁疙瘩,让骡子在电线头上试试,骡子只将一根指头朝上一点,就被打了个跟头,吓得脸也白透了。
晚上又有满村人围在大队门口,举着火把。徐老大说把火都灭了。就有人骂,胡说啥?火灭了,黑灯瞎火的,还能看见吗?只是徐老大再三说灭火,众人才灭了火,黑乎乎站在那里。徐老大用手扶机子发电,一会儿,木斗匣子的玻璃片子上就闪了一道白光,众人呐一声喊,吃了一惊,只见玻璃片子上到处都浮动着成千上万只象蝇子、蚂蚁一类的虫子,飞来飞去,嗡嗡乱叫。徐老大急得满头的汗,将木匣子上的旋扭拧来拧去,说天线太低了,收不上讯号。就喊骡子过来帮忙。骡子吓得不敢过去,怕挨电咬,支书周三过去,接了老大手里的一只用铁丝扎的鸟,还用电绳子栓着,按老大的吩咐,爬到一颗大槐树上去。
周三每上高一步,那玻璃片子上的虫子就少一些,最后竟干净起来,成了一道道花纹,象织布机上的格子布。周三上到树顶,格子布里终于出来了人影子,是一群红卫兵,拿着语录本跳舞,人们吃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只是那红卫兵一会儿头变得象大鸭梨,一会儿腿变得玉米杆子。徐老大一再叮咛周三站在树上不要动。不料周三有咳嗽的毛病,遇冷风就发作,树顶上风头高,周三就咳得站不稳,手里的那只铁丝鸟也跟着乱抖。
不一会儿,徐老大的木斗匣子里就“砰”的一声,接着有烟从里面窜出来。徐老大说坏了,电压不稳,把机子烧了。
从此,电视在我心中有了这样的印象:一只木斗,旁有玻璃,通上电,装上铁丝鸟,先是虫子乱飞,后是花格子布,布里有人,乱跳乱蹦,跳多了就冒烟。
所以,村人都说,啥球电四、电五的。没有皮影戏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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