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中期的广东和平县。我在东水中学难捱,妻在家乡兴宁县更难捱!
逼于生计,妻在家乡找份八毛钱一天的小工亦十分艰辛。我不时回家,钱要辗在车轮下。分开了家,父母要负担。每月妻恐怕只能得我十几元钱。家中年年三荒四月,又加上八月荒。刚分开家,连个小厨房也无;住房与伙房不能老合在一起吧!两个小孩,老是肚饿!每次回家,见到儿挨饿的脸上的菜色,内心如汤煮!
最难忘的一次是在永和墟,斯文扫地!
那时,妻去“走后门”,到黄岭仓库的姐夫处买来蔗渣糠。挑回来后又去加工厂辗得更粉,有点貌似“米糠”。然后辛辛苦苦挑去永和墟卖。妻去得很早,占的位置也很好,本想赚点“人工钱”帮补家用。可是,等呀等的,就是没几个人问津;即使来问的,不是问问便走,便是手翻了几下后便摇头而去……人家的糠早卖完了,没卖完的,见顾客越来越少,也陆续捡摊了。只有妻,还在那里呆头呆脑地等着,望着……
我的肚子早咕咕响了,饿得头昏眼花。妻呢,一早起来便里里外外劳作;上百斤的糠担到集市,又傻傻等了二、三个钟头!她的脸上灰青,眼睛失神,还在拿着扁担死死守在那里。
我不习惯守在妻旁边,也的确不好意思——大学毕业生、高中教师,要与老婆一起卖蔗渣糠谋生!我岂能和老婆一起卖蔗康?我只能走走转转……转转走走,不知捱了几世几劫,妻还是无奈地守在那里,冷冷落落、孤孤零零地守在那里。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才死心”,永和墟全散了,妻才下决心,咬紧牙又挑着上百斤的蔗渣糠回家。
“以后,再也别卖蔗渣糠了!再也不要这样搞了!”几分劝戒,几分凄凉、几分辛酸,我如是说。
“也不一定,说不定过两墟有人买,也不一定。”妻还在希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唉,别指望了,我的心都碎了!大学毕业生,高中教师,没本事帮老婆,乞丐似的守在集市上,真丢人!”此时,心里愈酸,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我赶快的拭,才没有掉下来,“回到和平以后,我一定要尽量节俭。无论如何也要多寄点钱回家,千万不要再去卖蔗渣糠!”
不知是肚饿,还是心里痛苦,永和镇到我家才4华里,但总觉得走不完!“夜漫漫,路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这本是《东方红》中的朗诵词,怎么突然在我耳边响?!这里讲的是旧社会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怎么会在“红太阳”照耀下的眼前冒出来呢?这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否定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吗?这不是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吗?
“不行,不行!决不能如此胡思乱想,万分危险!”我在狠狠警告自己。
但是,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怎么样也遏不住,怎么样也止不了——
年年四月荒加八月荒的饿得青黄的乡亲;
我在广州九佛公社搞“四清”时,叫老贫农邝富三诉旧社会的苦,她竟然声泪俱下控诉起 六十年代国民经济困难时期的大饥饿来;
我在马坝广东矿冶学院读书时,见到饿倒在曲江中学前面水渠边的死尸,一位老妪在长声号哭;
听人云,在外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一个人工作可养活全家。周日还驰着小汽车带全家人游览,——也可能是“阶级敌人造谣”!
……
头脑越来越乱,步子越来越沉重,天上的红太阳无论如何在眼前也亮不起来。妻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有妻肩上的扁担不堪两大箩渣糠的重负,在不停地叫着“惨、惨、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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